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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也来了，又在一天一天地过去。
山林中的树叶由绿变黄，由黄变枯，由枯而脱落。脱落的树叶随着寒风飘飘扬扬，有的飘落在草丛中，有的飘落在树林里，有的飘落在小路旁。它们安然睡去了，等待着天地自然风化，不再思想，不再希望，不再追求。
我一个人在山林中的小路上闲逛，望一望青杠、桤木树上光秃秃的枝梢，枝梢上偶尔留下一片、两片枯叶，有的卷曲畏缩，有的被虫子咬的缺牙半齿，有的残存着虫屎的黑斑。它们在等待，等待着从树梢上脱落，不再思想，不再希望，不再追求。
怎么是这样呢？我还清楚地记得几个月前的情景。
山林中，百花争艳，百鸟齐鸣，生机盎然，欣欣向荣。那树梢上的绿叶像油彩涂过的一样鲜艳、靓丽，一片赛过一片，清风拂来，随着树梢摇摆，在明媚的阳光下，仿佛伴着优美的旋律翩翩起舞，那潇洒的舞姿多么轻盈，多么欢快，多么妩媚。
面对此情此景，那好像是一个甜睡中的美梦。
中学毕业，我怀着离乡进城的理想，激发起我的满腔热情，回到生产队，不怕苦，不怕累，田间播种，会上读报，山坡记工......干部表扬，社员夸奖。那时，在他们眼中，我正像春天的鲜花，夏天的绿叶。
现在，我如同遭秋风、冬霜连连袭击后的一片枯叶，凋零飘落，失落无望。
一天中午，我从弯头的老院子门前路过，走到大门口，门外没见一个人，十分很清静。忽然，我听到门里面人声沸腾，好像在开讨论会，热议重大的话题，好不闹热。此时，我正无聊，听到沸腾的人声，引起了我的好奇。我走近门口，背着里面的人仔细一听，心里不禁一惊，啊！他们在议论我，有说有笑，津津乐道。
其中一个嗓门特别大：“农民就是农民，想当干部，他娃娃哪有那个命！”
“天生是农民，就要安分″，又有人说。
“现在，有本事的人多得很，他‘筛子里面放屁——数到哪个眼眼里头去了？’”这话一出口，暴发一阵大笑。
又有人接着说：“他算哪把夜壶？自不量力”。
这都是因为我想出去，出不去，该回来，不想回来，给人落下了话柄，叫人数落。
我虽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可是听到说话人的声音，我都知道是谁在说。
我听到那些人冷一句，热一句无情的话，又听到一阵又一阵暴出的笑声，如同毒箭穿我心。
我站在大门外，害怕有人突然出来看到我，叫我无地自容。赶紧离开那道大门，三步并作两步，逃离了那里。躲到路边的大树底下，远远地望着那门口。
不用猜，我知道他们还在议论我。
“糊涂，真糊涂，不知天高地厚”。
“想当干部，祖坟上没有长那棵弯弯柏树”。
“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应该安分守己”。
“太不自量力，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哈、哈、哈……”
又是一阵讽笑声，在我耳边响起。那些说笑的声音，不停地在我耳边回响，我不想听都不行。我不敢再朝那门口看，我赶紧逃，逃得远远的，我跑的越快，那声音跟得越紧。
我跑啊！跑啊！跑啊！跑回了家，一头倒在床上。
这时候，我感觉不到天地万物存在，浑身像冰水浇过一样，透身彻骨的凉。我感觉寒冷，寒冷得害怕，害怕得毛骨悚然。我寒冷，却浑身冒汗，冒的是冷汗。此时，我卷曲畏缩，像寒风中树梢上的枯叶一样，似乎所有东西从四面八方向我压过来，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怨恨那些议论我的人，只怨恨自己。
我感到羞愧，不好意思见人，我责怪自己，不该有离乡进城的想法。
我天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一天，家里的人都出门去了，我一个人在屋里，站在书桌前，瞅着那些久已不曾光顾的积满粉尘的书报杂志，纸笔墨砚。这时，它们见我感觉生疏，冷冷清清，不解我意，简直成了一堆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我好像听谁说过：“人生糊涂读书始”，也许我就是因为读书，而变得愚蠢无知，糊里糊涂。到底是书害了我，还是我误了书，我有些糊涂，说不清楚。不过，我看到那些对我读书幸灾乐祸，为自己不读书感到庆幸的人，知道是读书误了我。
我睡无聊，坐无聊，站无聊，吃无聊，喝无聊，在屋里无聊地转悠，转悠，转悠，转久了，我停留在屋里的一个暗角边，望着屋顶上残存的蛛网，那蛛网从屋顶的亮洞外射进的阳光照耀下，清晰可见，上面有从瓦逢里掉进的枯树叶，有夏天撞在上面的蚊虫、苍蝇，还有一些扬尘、灰渣，一股古老陈味油然而生。虽然，那蛛网古老陈旧，毫不新鲜，没有一点儿滋味了。然而，我望的津津有味，望啊！望啊！望啊！望着它，我不舍离去。我不望着蛛网，我又做什么呢？我不知道。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不敢去与社员们一道参加劳动了，父母叫我去，我也不敢去。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们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他们后悔叫我读书，应该让我和其他那些孩子一样老老实实地在生产队里劳动，本本分分地当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如果那样，哪会有今天这些痛苦和烦忧。
父母要我和社员们一起去劳动，我又不好意思出门，在家里又没有什么事干，我从一个有理想，有抱负，有远见的人，变成了一个无事，无聊，无赖的人了。
我知道，这样下去十分无聊 ，我也不愿意这样啊！
于是，我开始幻想，企图以幻想代替理想。白天我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没有事情干，就到自留地里给蔬菜除草、中耕、匀苗、施肥、浇水、逮虫，甚至作陪，于无聊中寻一点儿小小的乐趣，以打发时间。那时候的自留地，一个人只有一分五，一家人没有多少自留地可种，即使我精耕细作，绣花织朵，也没有多少事可干。于是，我开始空想和幻想起来，我想在小土地上做点儿大文章。我想，要是更换品种，改进技术，创新方法，从而提高产量，提高价格，提高收入，要是使自留地里一年的收入超过了生产队里分配的收入，那不是太好了吗？其实，当时我一点技术和方法也没有，就是去学，也没有地方有那样的技术和方法，我是无聊的胡思乱想。
我一边打发无聊的时间，一边等待无望的消息。
可是，夏天过去了，秋天也过去了，冬天来了，也在一天一天地过去。我等待的消息，始终杳无音信，我很失望。
我越来越失望，越来越无聊，无所事事，“朝看水东流，暮看日西坠”。我幻想在自留地小土地上做大文章，又没有新品种，没有新技术，没有新方法，也让我感到无聊失望。
我在家里，百无聊奈，万分失望。
一天下午，我正在池塘边观赏那些死去的蜗牛的干枯的发黑的空壳，想象它们活着的时候，是怎样在水中游走，在陆地上爬行，和找吃食的。
这时候，仿佛听到有人喊叫我的名字，我应声抬起头来，向老远的方向望去，看到生产队长带着一个人，像城里的，一直向我走来。
我不认识那个人，生产队长说是来找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