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五官俱全,身体健康的人,别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做,生来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缺陷。可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不会说话,这令我感到惊奇。
我一不聋,二不哑,三不口齿,天天见人不是都在说话吗?而且字正腔圆,吐词清楚,怎么不会说话呢?
其实,我一直重视说话,自以是很会说话的。
小时候,肚子饿了问母亲要饭吃,舀少了,还要争多少。至今,我还记得在公共食堂里吃饭的时候,有一次家里从食堂称回了半斤面粉,母亲搅拌成面糊糊,按人头分成了四碗,先递给了我一碗。我把碗端在手里,看了看我的碗里,又与那三碗比了又比,掂了又掂,总觉得我的碗里比那三碗少一点点。先是心里不平衡,继而肚子里生气,再而脸上不高兴,便气愤愤地问:“妈,我的碗里咋这么少呢?”
她说:“都是一样的,怎么会少呢?”
我把碗递到她面前说:“不信,你看看,少不少?”
她看了看,没有话说。
我见她没话说,就理直气壮地说:“我也是一个人,分得面粉也是一样多,为什么我该少吃?你们该多吃?我不家里的人吗?不是你们的孩子吗?”
我越说越有理,越说越伤心,越说声音越大,边说,边哭,边闹。
我哭着说:“你们嫌我是多余的,干脆不要我算了,让我去要着吃......”。
母亲听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从她的碗里往我的碗里添,一直给我添了满满的一碗。
那次,我感到了会说话的好处和重要性。后来我才知道,这叫做“会叫的孩子不挨饿”。
可见,我从小就是很会说话的。
后来我长大了,在生产队里与社员们一起劳动,说起话来更显得妙语连珠了。
栽秧季节,生产队里放水泡田。两个老大伯耕田,我和几个小孩子糊田盖。田里的水放满了,就往田外面流,流到荒坡上去了。一直流着,我们看见也不去管它。
因为天旱少雨,泡田的水很紧缺,那水是从二三十里以外的水库上放过来的,显得格外珍贵。有个老大伯看到了,就叫喊我们,我们在那里玩耍,假装没有听见。他连喊了几声,我们都不答应。于是,他就叫我的名字,我还是不答应,他急了,大声喊叫着我的名字说:“水流到田外面去了!”
我听了,笑嘻嘻地仰着头,望着他不慌不忙地对他说:“它要流——叫我——有啥子办法?”
那个老大伯听了我的话,气得一句话也说上来,从田边抓起一把锄头赶过来把水堵了。
其他那几个孩子都夸我很会说,他们说:“那个老汉本来是最会说话的,你把他说得哑口无言,你真是说得太好了”。我也很得意,心想人会说话了,才不会被人欺负。
从那以后,我的那句“它要流——叫我——有啥子办法?”的话在生产队里一直流传着,流传了很多年,也许会永远流传下去。
可见,我的确是很会说话的。
然而,事情也不是事事都如我意,一成不变的,也有我不会说话的时候。
又过了一些年,我长大了好些,还懂得了不少人事。父亲叫我出一趟远门,到远乡的一个亲戚家里去借点钱,他好到城里去买两头猪回来养。
这可给我出了一个很大的难题,我想我虽然会说,但是这事则有很多难处。一是我年龄小,人家怎么相信我呢?二是我很少到那家亲戚家去,对我也不熟悉;三是对借钱的事,都是很谨慎的,一般人不会轻易把钱借给别人。
我问父亲说:“你咋不自己去借呢?”
他说:“我去借,万一人家不愿意,岂不弄僵了?你比我会说话,你孩子家去好一些,他们要借就借,不借也就算了,相互都不得罪”。
我还是很不愿意去,可是父亲硬叫我去,还给我戴了高帽子,夸我会说话。他说:“你的口才好,说话人家爱听。嘴巴放乖一点儿,也许就能借到钱”。戴上父亲给的高帽子,我只得去了。
我走在路上,想到一连串的难题,其中最难的难题,就是走拢怎么开口说话。
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开口?说什么话?咋个借钱?翻来覆去想,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一句话来。因为想不出来开口说借钱的话,我胆怯畏惧起来,越想越感到害怕,害怕去见那个亲戚的面。于是,走了十几里路我又返回来了。回到家里撒了一个慌,对父亲说:“我说了我们家里想借点钱,人家说:‘我们也正缺钱’。看样子,是不同意把钱借给我们”。父亲听了也没有追究,就算了。
但是,那次我只是感到话太难说了,还没有发现我不会说话。
真正发现我不会说话,是在生产队里当宣传员读完报纸,生产队长叫我给社员们讲解文章内容的那一次。
那天,天下着雨,社员们没法下地干活,生产队长就召集社员们学习。和以往一样,先是生产队长讲完了话后,给我一张《四川日报》,叫我给社员们读。那天读的是关于农业学大赛的文章,具体标题,详细内容,我已记不得了,大概是关于学习大赛精神之类的吧。我读的十分流利,感觉其中的内容非常清楚明白。读完了两篇文章,队长笑着对我说:“你给大家讲讲文章内容吧,最好是联系我们生产队的实际情况讲”。
我听了,很乐意,便爽快地说了一声:“好”。
我平常与人说话,感到很随便,有说不完的话,从来没有遇到过一点儿障碍,都觉得自己很会说话。很多时候,我因为把别人说赢了还洋洋得意。
那天,队长叫我给社员们讲讲农业学大赛的文章,没有什么难处。因为我读了很多关于农业学大赛内容的文章,满脑子都是农业学大赛的话,还有什么不会讲的呢?所以,队长的话音刚落,我便爽快地答应了。
答应了队长,我想都没有想,便满怀信心地开口讲了起来。我讲道:“现在,我给大家讲一讲学习大赛,.......”我嘴里还把这一句话没讲完,后半句就没有讲的。后半句讲什么呢?我心里自问;后半句讲什么呢?我心里再自问;后半句讲什么呢?我心里又自问。一问,再问,又问,三问三不答,张口结舌。我慌了神,脑子里一片空白,空荡荡的,平常如汪洋大海,此时就像天旱放干了水的池塘。想不到后半句的话,更不说上下一句了,就连不相干的话也想不到半句一句。我突然卡住不说话,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所有社员的眼睛都盯住了我,把我望着,我一下子把头低了下去,再也不敢看社员们一眼,痴呆呆地,傻呵呵地站那里,耳朵里听到心里嗵、嗵、嗵地跳动的声音,脸上感觉火烧火辣,我尴尬到了无以自容的地步。
“我们学习大赛,就是要学习他们那种‘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奋发图强’的精神......”还是队长看到我当众说不出话来,接着我的话头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才圆了一个场,解了我的围。
尽管从小我懂得会说话的好处,很重视说话,自以为很会说话。那次,我惊奇的发现,有时我也是不会说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