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文化大革命,是从农村的“四清”运动转化过来的。“四清”运动是上面派来工作队,在工作队干部的组织下开展的。文化大革命一开始,这些工作队人员就被赶走了。
对“四清”运动,社员们心里很明白,但是,对文化大革命,大家都不懂,当然我就更不懂了。
对社员们来说,不懂得文化大命是怎么回事,叫开会,就开会;叫学习,就学习。通过召开会议、学习文件、学习报纸,渐渐地听到了一些以前没有听到过的新口号。如“巩固无产阶级专政,防止资本主义复僻”、“破四旧,立四新”、“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等等。这些口号,与土改时期的“土地回老家,合理又合法”大不一样,在家乡广泛地流行起来,但是听到这些口号,到底是什么意思,大家都不懂。
随着对报纸和文件的学习,会议和讨论的开展,运动的不断深入,生产队里原来的生产队长被挂起来靠边站了,这就意味着他的权力被剥夺了,不再排工调活了。
生产队长是土地改革后入的党,先担任互助组长,后来又担任生产队长。他在生产队里辈分高,权力也高,社员都很尊重他。这一下子挂起来,靠边站了,大家开始还有些不习惯。
同时,生产队里成立了贫协小组,贫协小组的组长是由生产队里一位家里最贫困的社员担任。由他取代了生产队长的,生产队里的所有事务都由他说了算。这是生产里十几年发生的一件最大变化,可以说是一件大事。对此,生产队长不懂得是为什么,贫协组长也不懂得是为什么,社员们也不懂得是为什么。
事情说来也奇怪,贫协组长,劳动力很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只是嘴上的功夫比较强。没有担任贫协组长前,虽然他会说,却没有人听他的,社员们都说他是:“三百斤重的野猪——出了一张嘴”。由于他无能,家里又贫穷,生产队里根本没人看得起他,把他的话当一回事。谁知他担任了贫协组长后,能说会道,会上讲,会下讲,只说话,不做事。他没有文化,记心却好,传达上级的会议精神,讲解文件上的方针政策,报纸上的宣传文章,只要一开口便是一套一套的,好像人人都不懂,只有他精通,没有不服的。与此同时,他也能做群众的工作,也能做干部的工作,也能做对外的工作,似乎无所不能了。一段时间之后,还象模象样的成了一位很能干的领导干部。生产队里几百口人的工作,他安排的有条不紊,上面安排的工作他照做不误。贫协小组成员和社员们有事都要向他请示,原来的队长也要俯首贴耳地听他的。一个以往根本毫无用处,家里一贫如洗,处处受别人编排的人,现在却成了生产队的当家人,他不懂这是为什么,社员们也不懂这是为什么。
农村的文化大革命,虽然没有城里的文化大革命那么热闹,但我们生产队里也发生了一些新鲜事。
我听说,土改的时候生产队里有人扭过秧歌,不过那时只有少数几个青年男女参加。文化大革命时,生产队里跳起了“忠字舞”。参加的范围之广,人数之多,前所未有。大人跳,孩子跳;男人跳、女人跳;连那些五、六十岁的老大爷、老太婆也都在跳。小孩和年轻人跳起来轻松活泼,还有些好看,老年人跳起来笨手笨脚,使人感到有些滑稽可笑。有一个老太婆,姓陈,人们叫她“陈豆腐”,六十多岁了,宽头大脸,浓眉大眼,缺牙断齿,满脸皱纹,头发苍白,面皮黝黑,一双粗手,两只大脚,穿一拢长袄子,平时都让人看起来难受。她自知形象不雅,身体笨拙,脑筋不灵,跳不了“忠字舞”,可是贫协组长说:“跳不跳是个态度问题,跳得好不好是一个水平问题”,硬要她跳,她犟不过,只得参加跳。“忠字舞”本来动作简单,其他人只要看别人跳几遍,很快就学会了。可是她看别人跳,怎么也看不会,看半天,一个动作也不会。贫协组长还安排了一青年人教她跳,教了好久勉强会几个动作,可是扬叉武道,很不雅观。有一天,上面来人检查社员跳“忠字舞”,陈老太婆也在其中跳,检查的人看到了,很不满意,说陈老太婆不是在跳“忠字舞”,是在丑化“忠字舞”,把贫协组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贫协组长一直以来工作的都不错,没有挨过批评,这次他觉得自己是对的,不懂为什么挨了批评。
文化大革命中,经常开展辩论。生产队里有些人为了一些小问题开展辩论,有时候为某一个问题,开展辩论,争得无休无止。在社员会上,在田间地头,在家里吃饭,在院里休息,大家都喜欢辩论,辩论流行起来。我年龄虽小,对其它的事情我不喜欢,对辩论很感兴趣,因为辩赢了,就能获得了一种胜利的喜悦。也爱与别人进行辩论,不管自己懂不懂,不知说得对与不对,总喜欢与别人辩论。有一次,我跟贫协组长辩论,因为贫协组长能说会道,我想如果把他辩赢了,就算取得了更大的胜利,获得更大的喜悦。当时,有人提到“忠字舞”,我说他不该叫陈老太婆跳“中字舞”。他说:“为什么不该,‘忠字舞’每个人都该跳,跳‘忠字舞’是对毛主席表中心”。我说:“她不会跳,就是对‘忠字舞’的丑化”。我又把那天检查“忠字舞”的人的话说了一遍。他不好反对,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我见他辩输了,感到胜利了,正自觉欢喜。这时,父亲感得我说得话太荒唐,实在听不过去了,就在我的头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打的我痛疼得钻心。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服气,把怨恨深深地计在了父亲的头上。
文化大革命中,强调“只准文斗,不准武装”。可是偏偏有人要搞武装,说是保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我们生产队里也有一个人去参加武斗,他什么都不懂,平时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而也。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然而他为什么要去参加,他的心里很清楚。他的贫穷程度和贫协组长差不多,却没有当上贫协组长,一方面心里不服气,另一方面还想捞占儿油水。那时,经济普遍困难,他家里更穷,长年缺少米、面、油、盐,更没有肉可吃。去参加武斗,有白米干饭、白面馒头可吃,每天还有油炒菜,大肥肉吃,这些东西强力地吸引着他。他明明知道,搞武斗有可能丢掉性命,因为已有人搞武斗丢掉了性命。难道要为嘴丢命吗?其实,他也没有搞懂。
对于文化大革命那么伟大的事件,我们处于那样低层次的人,怎么可以理解,怎么会懂呢?
可是,我并没有认为自己不懂,还认为自己很明白。很久以后,才发现自己是不懂装懂。孔子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可见,我当时无知,想以诡辩取得胜利,获得喜悦,还记恨父亲,真是糊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