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生产队一段时间,又回去与社员们一起参加劳动,感觉就不同了。感到劳动对自己是一种极大的耻辱,心气不顺,很不耐烦。
心里不耐烦,我劳动时的行为反常,变得叫人难以理解。
一天,我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从山脚下往山顶上挑粪,山高坡陡,道路崎岖,十分难走。来回一趟,有四、五里远,一担粪水,足足有六、七十斤重,太阳大,天气热。扁担压在肩上,爬坡上坎,感到非常吃力。
我以前和社员们多次挑过粪,心情舒畅,不觉劳累,也不吃力。现在一看到粪桶就讨厌、犯愁、生气,不说挑粪,就是挑起空桶也感觉有千斤沉重。于是,我每次往桶里舀粪水时,故意只舀半桶,这样就比平常要轻许多。我挑着粪桶走在路上东摇西摆,粪桶晃来晃去,粪水在桶里荡来浪去,上蹿下跳,我有意让粪水往桶外溅撒,一路上越撒越少,越来越轻巧。
不小心,粪水溅到了我的脸上。感觉很不舒服,心里气恼,浑身上下冒火,我恨得要命,又不知恨谁。我狠狠用力重重地把粪桶摔在地下,桶里的粪水溅起高高的浪花,飞起来又落下去,洒在地上,斑斑点点的,花里糊涂的,打湿了地上的尘土,我一点儿也不解恨。我在路边找一块大石头坐下来,双眼盯住那浑身湿漉漉,脏兮兮的粪桶恨着,鼻孔里像跑急了的马一样喘着粗气,难以平息。
其他社员走我面前经过,有的人问我是为什么事,我也不回答;有的人知道我是不想挑粪,笑一笑走过去了。我一个人在那里坐啊!坐啊!坐得实在感到无聊了,又起来挑起小半桶粪水往山顶上走去,挑到了地里,桶里只剩下盖住桶底的一点儿粪水了。虽然社员们没有人说我,我看到他们挑到地里是满满的一桶一桶的粪水,心里很是不过意,我怨恨起自己来。
人到不如意的时候,什么东西都跟你作对,连牛也不例外。
有一次,天下着雨,母亲上午放牛回来,把牛放在山坡上,叫我下午收工后去把牛牵回来。我下午收工后到山坡上去牵牛,东找也找不到,西找也找不到。林又深,雨又密,地又滑,我这坡找到那坡,那坡找到这坡,找来找去找不到。我头上戴着雨帽,身上穿着棕裳,脚上穿着草鞋,在林里如穿梭一般,来来往往,行走起来又十分不便,加上树密林深,天昏地暗,我感到非常难找。
上一坡,下一坡,一会儿河里,一会儿山上,我不停地奔走着,累得我的浑身上下大汗淋漓,找到天快要黑的时候,终于在一个石埃边找到了牛。看到它那悠哉游哉,慢不惊心的样子,我心里怒气冲天,浑身的毛孔里都在往外喷火。我想你这遭瘟的牛,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躲着,害得我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找了这么长的时间,急得我快要上吊了。
不管怎样说,我找到了牛,还是想把它好好地牵回去。没想到,它不领我的情,偏偏还要跟我作对。我到跟前去牵它,它一下子又跑得老远,我跟着去追它,追得快,跑得快,眼看到快要追上了,它又跑了。我心里本来又气又恼又急又恨。这时似火上浇油,心想,我要是抓住你,一定要剥你的皮,分你的尸,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我一边这样想,一边焦燥地追,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一不小心,脚下踩滑,滚到了刺架林里,幸好有雨帽棕裳挡架,不然我被刺刺得满身筛子眼,遍体鳞伤,翻滚到埃下边去。这时,我全身被雨淋湿透了,气急败坏,忙着往上爬,没想到这道土坎有一丈多高,要往上爬并不那么容易。加上雨水淋过的泥土十分滑,我爬着爬着,又滑了下来,爬着爬着,又滑了下来,一连爬了三、四、五、六次,好不容易才爬上来。
好在牛没有跑多远,我走过去,这一次它没跑。我刚抓住牛绳,它又想跑,我牢牢地抓住。这时,我气得想用镰刀,朝牛的后腿狠狠地砍上几刀,以解我心头之恨。我刚举起刀,正要用力往下砍去,又想起小时候大人给我讲过的故事。说有一个小孩子在坡上放牛,为了好玩,把牛尾巴剁下来耍,不料犯了法,被关进了班房子。一想起这个故事我就感到十分害怕了,又把举起来镰刀放下来,强把一腔怒气咽回肚里,自己逼着、忍着。
我厌恶参加劳动,尤其不想参加那些笨重的劳动。
我们生产队修仓房,在别的生产队买了一批木料。一天,生产队长安排男女老少去往回搬运木料。我感到这劳动太笨重了,不想去。可是父亲硬要我去,我再三推脱,父亲再三要我去。我强不过他,只好堵气去了。
我不想去搬运木料,本来是怕笨重。父亲逼迫我去了,我便不怕笨重了,扛木料时我故意多扛了很多,多到了我不能承受的程度,我一个人扛的有两个人扛的多。我多扛的目的,不是为了挣表现,不是为了挣工分,不是为了作贡献,而是想把我的身体挣伤,挣坏,挣病,给父亲做个样子看,把父亲气一气,以此惩罚他一下,使他内心感到难过。
之前听说,人要是背、挑、抬、扛的过重了,会把人挣伤、挣病,挣死的。我这么做的目的,就是这个意思。我不想活了,想用这种方法来自我践踏。我经历了那些不如意的烦心事情,眼下又处于两难的困境之中,我想摆脱这种痛苦、烦忧、难熬的日子。
为了挣伤、挣坏、挣病,甚至挣死,我一个人扛了两个人扛的木料,却感觉不到笨重,走起路来比别人还快,不但不落后,还走在别人前面。社员们看到我举止反常,不知是为了什么,都感到很吃惊。有一个老伯看到我扛那么多,怕把我挣着了,要帮我扛一些,我坚决不要他帮。搬运木料的路又远又险,要爬坡,下坎,过河,十分难走,一路上大家歇了很多次,我为了要达到目的,也不歇气,也不示弱。天上的太阳红彤彤的,当着头顶暴晒,地下的热气火辣辣的,我满脸都是汗珠,不住地往下滴,可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热。一路上我拼命地奔走,一心想挣出毛病来。说来也怪,我扛得那么多,那么重;走得又那么快,那么急,却一点儿毛病也没挣出来。
我很不甘心,过河的时候,我在桥上故意一晃一悠地走着,像演马戏似的,一脚踏偏了,把脚下的一根朽木棒踩断了,连人带木料掉到了河水里。我惊恐万状,这时我突然想活不想死了,在水中一边学狗刨,一边呼救,幸好同路的一个会游泳的社员,急忙跑过来,跳进水里,把我救了起来,不然的话,我真的活不了。都忙着抢救我,没有人来得及捞木料,我扛的木料全被河水冲走了。这时节,我真成了演马戏的,搬运木料的社员们全都站到桥上来看热闹,弄得我又羞又愧,啼笑皆非。
父亲看到我行为反常,嘴上不说,心里很明白。那天回到家里,他把我叫去,对我说:“你这样做,是自我践踏,毫无意义,于事无补,只会惹人笑话”。
听了父亲的话,我虽若有所悟,但还是有些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