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交往
列车到郑州,我下车要办件事,再转车回西安。临别时,鲁晓彤忽然说,“肖璀兄弟,你可以写书呀。罗健夫是个很好的题材嘛!”
我说:“我没有那个文学功底。”
鲁晓彤说:“事在人为!我看好你!”
就此一别,长时间不通音讯。期间,有时候偶尔想起鲁晓彤,一个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的人,我不由心生惆怅。又一转念,人与人都是要讲缘份的。爱情是缘分,友情也是缘分,顺其自然好了。就在我几乎要把鲁晓彤忘却之时,二00二年四月下旬的一天,也就是七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滨江鲁晓彤的信,几乎同时还收到了一件来自浙江富春江的包裹。我惊喜地打开信,信中鲁晓彤说:
“肖璀兄弟,安好,念!
“业务繁忙,夜以继日,只恨金钱买不来时间。以致今日才问平安,请谅。
“火车上听你说过,你回去就要任调研一类的闲职了。荣辱升迁,身外之物,我知贤弟是有这份肚量的。我期待着你写罗健夫的书出来。
“我富春江家乡盛产茶叶,托堂弟寄送‘明前龙井’二斤。自家手工采制,料不比‘西湖龙井’逊色太多。虽区区小物,写作中品茗,益助之,请笑纳。
“顺致弟和全家春祺!”
当天,我就泡起一杯醇香扑鼻的龙井,正襟危坐于电脑旁,开始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击键盘,写起《太阳天天都是新的》。
半年后,我把六万字的《太阳天天都是新的》初稿,连同陕北的大枣若干、陕南的木耳若干,一起打包寄往滨江。鲁晓彤很快就回了信,信中说:
“……
“大作几乎是一口气看完。不客气地说,有基础,但离发表的水平相差甚远。主要问题是过份拘谨于现实生活了,现写出的东西成了放大的‘传记罗健夫’!源于生活,一定还要高于生活。
“陕西有位延安窑洞走出来的文学大师柳青,他在西安皇甫村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一块儿生活了十四年,写出了史诗般的社会主义文学巨著《创业史》。书中主人公梁生宝是当时农村先进农民的集体写照;‘梁生宝买种子’的感人情节,甚至是柳青本人的亲身经历……你在写作中,《创业史》可以多看看。
“谢谢你寄来的木耳和大枣。吃着大枣,想起贺敬之的诗:‘手抓黄土我不放,紧紧儿贴在心窝上。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企盼你大作成功,企盼能早日成行,与肖璀兄弟一起,看看西安。……”
鲁晓彤的“企盼”实现之日,已经是二0一0年八月,距离我和他在广州火车上的邂逅,已过去九年。九年啊,多么漫长的九年,似乎又只是弹指一挥间!九年磨一剑,我写的长篇小说《《太阳天天都是新的(第一部)》,近三十万字,已经发表到某文学网站上,并参加了网站举办的“网络小说大赛”。鲁晓彤看了后,基本予以肯定,同时提了一些中肯的修改意见。
当我到西安咸阳机场,接机接到鲁晓彤时,九年之后的第二次会面 ,如果不是他先喊出我的名字,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才六十四岁,在我看来,已经衰老得不成样子了:头发全白,脸颊上布满了老年斑,身子也好像有一点佝偻了……这还是当年火车上,那位气度不俗谈吐不凡的鲁晓彤吗?这就是九年来年年清明节后,都一定要给我寄来二斤“明前龙井”,鼓励我写作,不是长兄却胜似长兄的鲁兄吗?……我一阵心酸,眼泪滚落出来,扑上前去,抱住鲁晓彤,叫道:“鲁兄!……”
鲁晓彤拍拍我的背,微笑道:“肖璀兄弟,真乃性情中人!……”
在西安八九天工夫,我开车兼导游,陪鲁晓彤游了碑林、大雁塔、骊山、兵马俑、曲江、大明宫……品尝了羊肉泡、荞面饸饹、歧山面、伊斯兰的灌汤包子……又西去法门寺,南下柞水亚洲第一高速隧道,东上华山,北拜黄帝陵……在黄帝陵当我说要再去革命圣地延安时,鲁晓彤坚决地阻止了我。他一脸疲惫的神色说,“行了,谢谢你了,肖璀兄弟!”
当天,他自行买了去上海的飞机票。傍晚,他叫我开车,一块进了曲江池公园。此时,碧水荡漾的曲江湖畔,已经游人寥寥。在长椅坐下来后,鲁晓彤从挎包里掏出一柄古铜色的洞箫。这柄洞箫我是见过的,九年前的夜间,在广州直达北京的列车上,他抚弄过。
他说:“我生平就只有吹箫这个爱好。吹一曲,献丑,算是对肖璀兄弟这次接待的感谢,”说着就吹奏起来。
古色古香,幽美圆润的乐声在湖水上空飘荡。我听出来,他吹的是《高山流水》。民间乐器洞箫,在华夏历史悠久。它动人的音色和高雅的神韵,一般人是很难吹奏出来的。古曲《高山流水》那“巍巍乎志在高山”和“洋洋乎志在流水”的意境,一般人更是难以表达。鲁晓彤却吹奏得出神入化,恰到好处。我听着,眼睛湿润了。我为动人的乐曲、更为鲁晓彤知音般的深情厚谊,所感动。
第二天临走时,他给我留下一个皮包和一封信,郑重万分地叮嘱说:“这份信和这个皮包,有我对你的请求,是请求你对我的帮助。但是,都必须在一个月后,也就是二0一0年九月十三日之后,才能打开看。”他凝视着我的眼睛问:“肖璀兄弟,你能做到吗?”
我想都不想地就回答说:“鲁兄放心,我一定做到!”
机场临别时,鲁晓彤主动拥抱了我。我感觉,他的一粒眼泪滴落到我的脖颈上。后来,我后悔得肠子都快悔青了。当时,我哪能想得到,他和我在咸阳机场的一别,竟是他与我的诀别,与我的永别呵?!
在西安陪伴他的几个日子,我已经有所察觉,鲁晓彤心事重重。
无论是游览名胜古迹,还是品尝特色饮食,他都是一副无可不无可、随我安排的样子,没有见他对什么提起兴致。静默时,鲁晓彤的眼神就会又回到九年前,在夜间的火车窗边,我偷偷观察到的那样:变得很深沉,涌动着某种极大的痛苦和哀伤。他的思绪,似乎已经离开身边这个熙熙攘攘的尘世,飞得很远很远,远到不为一般人们所知的外星世界。
我自然很纳闷,但是也不好多说多问。虽说有九年交往,会面毕竟只有两次。鲁晓彤倒是极其简单地断断续续地介绍过他的一些情况:二00六年,他从所长的位子下来,退休了。二00七年,他癌病多年的妻子慧茹终于不治,去世了。二00九年,他军校毕业的独生子亮亮,已经三十岁,在他的主持下,终于于年底完婚。今年春节,他又回了一趟久别的富春江故乡。……
鲁晓彤似是自言自语地感叹道:“人生就是如此,该做的都做了。一旦无牵无挂,该了结的也就到了结的时候了。……”
后来,当我后悔得肠子都快悔青了,回过头看去,我才明白,鲁晓彤所说的“了结”,意味着什么!
他来西安,当然有实践当年“企盼”诺言的意思,但是, 这是表层的。可能他早已拿定了“了结”的决心,现实的一切对他来说已经无所谓,是生无可恋了。他来的根本目的,是向我托付一封信一个皮包,“请求”我的“帮助”,从而为他的“了结”,做一个必须的能向尘世交代的旁证,和一个将由我去诠释和定义的文学化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