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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鲁晓彤--天意使然
太阳天天都是新的。一切都在运动。任何人，即便在同一地点，都不会两次淌过同一条河流。唯有爱和亲情，却是岁月和任何力量都割断不了的。
一、该听谁的话
鲁晓彤从海城返回，开车到车站接的是孙要武。
孙要武和他表姐于慧茹，都是初中毕业十五六岁，在一九六六年由滨江市招进了信息所。开始都是半导体工种，经分配两人最初都是跟着鲁晓彤学徒的。于慧茹后来成为鲁晓彤的妻子。她一直在雷达控制研究室工作，考核提职，已是微计算机技师。孙要武自幼习武，文革中脱产当了滨江所的红卫兵队队长，长期以“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自居。文革十年，他虚晃十年。因为参加过省内大规模武斗，文革后还被拘押审查了一个时期。业务已废，研究室回不去了。他会开车。在表姐于慧茹的请求下，鲁晓彤出面，安排他到车队当了一名小车司机。
时光荏苒。一晃眼，当年的毛头小伙子，眼下变成一个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孙要武已经四十五岁，还未成家。只因班房他进去过，谈婚论嫁谁要提这岔事，他就骂街。他父母都是老工人，一九九二年开始竞争上岗时，年老体弱都下岗了，一直在街头摆地摊谋生。孙要武一直憋着一肚子气，认为上天对他对他家对整个工人阶级都“他妈的”不公。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借酒浇愁，常常喝醉。滨江所上上下下的许多头儿都烦他。有一次又喝高了。车队队长不叫他出车，他说“没事”还非要出车。队长生气了说，“小孙，你少给我耍你那套造反派脾气！”孙要武一听，一个箭步过去就把队长掀翻在地……幸亏周围的人眼快，七手八脚把他拽开，才没闹出伤人的大事。汇报上去，所长姚长明便叫鲁晓彤前去处置。
鲁晓彤进了孙要武住的单身宿舍，只见一地狼藉，臭味熏鼻，形同猪圈。要武躺倒在床，还在酣睡。鲁晓彤叹口气，轻手轻脚地搽桌子拖地清扫了房间。邻居宿舍的人看不过意，进屋把孙要武从床上揪了起来。
孙要武醉眼朦胧，一看是鲁晓彤来了，还帮他整理宿舍，很不好意思。他一边摇摇晃晃地爬起身，一边说，“鲁师傅，您怎么来了？徒弟一直没脸见您。……”
“唉，小孙，是我这当师傅的没尽职……”鲁晓彤有愧地说。
鲁晓彤说的是心里话。血统工人的孩子，孙要武本质是好的。从他阻止了陈涛挨打就可以看得出来。文革后，为取证，帮孙要武解脱“三种人”的嫌疑，鲁晓彤甚至连看押孙要武的看守所都数次去协调过。此后多年，一则自己工作忙，二则与妻子于慧茹关系冷漠，他与小孙数月半载都难得见上一面。
“小孙，师傅知道，你是个耿直的好小伙儿。”鲁晓彤说。“师父也知道，你有气……不过，文革必须否定。况且，文革过去多年了，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要振作，你要多学习不断提高认识啊！你自己要把自己从过去的阴影中解脱出来啊！”
“过去的就过去了？我过得去，可是，是你们当权的，不叫我过去啊！车队那个队长，一直就跟我过不去！都什么年代了，那龟孙子还说我耍什么‘造反派脾气’！我刚进车队那阵儿，多勤快！我是血统工人子弟，我想加入工人阶级的党。找他谈心事，您猜那龟孙子说什么？他说，‘你还想入党？等下辈子吧！’”说着，孙要武“呜呜”地哭起来。“我、孙要武，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一直按毛主席指示办事，怎么就错了？以后我们到底该听谁的话？究竟是谁，才能代表党、代表工人阶级啊？我爸就最听毛主席的话听党的话。他多年是滨江的劳动模范。企业改革择优上岗他把机会让给了生活更困难的工人。可他落下个什么？街头摆地摊跟做贼似的，被一些龟孙子城管赶来赶去！……再说，一些文革中被打倒的当权派，他们又起来了，毛主席管不了他们了。贪污受贿，花天酒地，搞得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又算怎么一回事？！……”
“好了！别说了！”鲁晓彤见孙要武说着说着，话就要出格，忙加阻止。鲁晓彤心中叹道：文革及文革的后遗症，撕裂了中国社会。这种伤痕，要经历几代人，才能平复啊？！但是鲁晓彤心中清楚，即便是他鲁晓彤，要想说服孙要武，也是徒费口舌是不可能的。许多问题，他自己也许能想明白却怎么也说不明白。
鲁晓彤沉吟略微，看看手表以下命令的口吻说：“小孙，我还要去开会。长话短说，向车队写个检查！不写？不写不行！否则就下岗！师傅也保不了你！还有，从今往后，少喝酒!做这两件事，不是要你给师傅一个面子，而是要你想想你年迈的操劳了一辈子的父母！你一旦下岗了，他们怎么办？啊？！”
回忆起来，这已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此后，孙要武按部就班地开他的车，不但是“少喝酒”而是戒了酒。他变得沉默寡言，依然过着单身生活。有一次，鲁晓彤回家倒是听妻子于慧茹提及过，说，“小孙这孩子真是个孝子！我姨和姨夫，都病倒了。他忙前忙后伺候不说，为筹措医药费，晚上和节假日，他还去打第二份工，代别人开出租……。”
……滨江机场回所的路上，车里就孙要武和鲁晓彤两人。车开半道，沉默一路的孙要武突然说：“鲁师傅，你没言声，看来你太忙，忘了。小孙活了半辈子，没求过人。今天想再次求一求鲁师傅。咱所在沿海开了好几家投资公司。您能不能给哪家公司发句话，叫小孙离开滨江去海城开车？小孙不图别的，就图能舒点心。”
鲁晓彤这才忽然想起来，他去海城开会前，孙要武就求过这件事。他行色匆匆确实给忘了。就抱歉地说:“对不起，这次去海城事太多没来得及。你放心，鲁师傅一定给你办！”
车快开进所区时，孙要武又突然说:“鲁师傅，您出差在外没几天，所里变化很大。职工私下都在传言呢，姚长明所长要退休了。新上来的是一个龟孙子，吴青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