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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往事难回首
于慧茹知道鲁晓彤回来，早早准备好晚饭。可是左等右等也等不来，过了下班时间一个多小时，念高中的儿子鲁明亮都放学回家了。
鲁明亮匆匆吃完饭，看妈妈一直呆坐着不吃，说：“妈，您吃您的，等他干什么？您放心，饿不死他的！”他看妈妈听了只是摇摇头，便说“懒得理你们”，自顾自进自己的房间写作业去了。
于慧茹的眼泪无声地哗哗滚落下来。
这么多年了，于慧茹暗自不知流过多少眼泪。那个新婚之夜后，多年来，无人处，她自己经常偷偷哭。一九七六年十月，“四人帮”垮台喜讯传来，那天鲁晓彤买了螃蟹，请好友陈涛方慧夫妇来家喝庆贺酒。兴许是酒喝多了兴许是太高兴了，趁着酒劲儿，他第一次主动地拥抱了于慧茹，并“圆房”上床，事后才有了小明亮。可是佳景不长，没过多久，鲁晓彤就变得兴味索然，又对她冷谈如初。已经不哭的于慧茹又开始哭起来。此后她是她抱着儿子哭。小明亮长大上学以后，她躲开儿子又一个人偷偷哭。
“一失足成千古恨”呵，往事不堪回首！
哪个少女不怀春？慧茹出身在一个普通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安分守己的中学教师。文化大革命“破四旧”时，抄家风遍及全国，被视为“地、富、反、坏、右、资”以及“反动学术权威”和“走资派”家庭的，无一幸免。他们家不在其列，躲过去了。所以，家中还有许多当时所谓的“封资修”藏书。有一些外国书，譬如法国的《少年怀特之烦恼》、《红与黑》，苏俄的《士敏土》（士敏土，“水泥”的音译）、《被开垦的处女地》之类，她初中时有的就看过。其中一些性爱的描写起初还看不懂。那年头一般家庭的住房面积都不大，她家是一室一厅。父母住有阳台的里间，她住外厅。厨房在室外，是几家共用的。那是夏日一个平常的夜晚，也就是看了《士敏土》后，她回味着书中女主人公达莎，与从白匪手中撘救她的上司、布尔什维克头儿巴津幽会时的性爱写实情节，脸热心燥，久久地难以入睡。更深夜静，她被里间父母一种特殊的响动惊扰了，是妈妈一种压抑着的似快乐又似痛苦的呻吟声。她怀着好奇，蹑手蹑脚地起身从门缝向里窥望。乍一看就急忙捂住眼睛，忍不住又睁眼偷窥：只见月光下卧床上，她看到她不应该看到的一幕……那是小说中描写了的、男女交合，却被自己双亲活生生演绎出来的一幕……
于是，虽然还比较朦胧，于慧茹比其他同龄的女孩子，对男女性事，毕竟懂得地更早一点儿。
参加工作后，于慧茹被分配给鲁晓彤当学徒工，学线路测试。她见到鲁晓彤的第一眼，就被鲁晓彤的相貌、气质、谈吐给深深地吸引了。任何人，包括天性怯弱的人，都有无拘无束纵情张扬的时候。不过多在梦中。当年，于慧茹豆蔻年华，方十六岁。
那一天，她跟着鲁晓彤在集成电路厂房刷油漆。
时处六十年代，国家很穷。滨江所的集成电路车间，因陋就简，是用一栋三层楼的图书馆改建的。集成电路工艺对空气洁净度要求很高。当时无样板无图纸，只能依据有限的资料，以设想的路子，对整栋楼按中央空调的模式进行了翻新。然后所有的窗户用双层玻璃密封。地面和墙壁则全部刮净、直透水泥层，用塑胶抹平，再刷上三层专用油漆。尽管如此，这种完全拼人力改造出来的防尘设施，与国际通用的集成电路工艺环境标准还是有很大差距的。这是无奈之举。为了加快建设自主的中国国防，“有条件上，没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是国外各方敌对势力的“封锁”逼出来的！凭借着滨江所广大职工“为国争光”的拼搏精神，硬是用了不到两年时间，在六十年代末，他们在北京一五六研究所研制出中国航天制导微计算机专用集成电路的同时，也研制出中国第一代相控阵雷达所必需的专用集成电路。只是，在严重缺乏物质防护的条件下，长年处于高危有毒甚至射线辐照的工作氛围中，毋庸讳言，那一代中国国防电子军工们，付出的人身健康代价，十分沉重！
郑玉琴是这样，于慧茹等很多人也是这样。
于慧茹是过敏体质。她工作一开始，就参加了师傅鲁晓彤任队长的刷漆队。处于浓烈的油漆环境，几天下来，她就感到身体不适，皮肤瘙痒，胸口憋闷。她却默默地忍受了。滨江信息所集成电路工艺线，是为进行XKZⅠ（相控阵雷达）研制的配套需要建设的。在国家型号任务中，代号“256”。在滨江所党委“一心为了256”的号召下，于慧茹代表刷漆队登台向全所动员大会表态：“为了256，宁可少活二十年！”这是他们发自肺腑的实在话。因为她于慧茹、师傅鲁晓彤以及刷漆队的所有队员们，都知道：刷漆作业，在狭小空间，处在浓烈的毒雾里，非常伤害身体。况且工作量大时间长，加班加点他们都要连续干三个月。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为了国家民族，他们甘心情愿。
那一天，是一个多月之后。刷漆队队员们对油漆的刺鼻味儿都已经麻木，下午时分，天气炎热。许多人，包括于慧茹都摘下了防护口罩。就在于慧茹半蹲着给油漆勾兑香蕉水时，那浓烈怪异的香蕉水气味喷泻而出，直冲她的肺腑。默默忍受多日的慧茹再也承受不起，一阵天旋地转，她晕倒在地。旁边的工友小伙伴吓得惊呼起来。一位名叫郑玉琴的女孩子（后来成为吴青松的妻子），比较镇静，她俯下身，直掐于慧茹的人中，却感觉于慧茹已经失去鼻息，带着哭音忙叫道，“鲁队长鲁师傅，小于断气了！”
站在云梯上刮刷天花板的鲁晓彤，已经看见。他跳下梯子，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来，抱起于慧茹，一边喊，“快给医务室打电话叫医生！”一边跑出房间，跑到一个开阔透风处放下于慧茹，就用大学军训时学到的急救知识，对慧茹实施人工呼吸。
于慧茹醒了过来。她微睁双目，看见的是一个满脸泥灰的男人，正口对口地对她做人工呼吸。她认出来，是师傅鲁晓彤、她心仪的男子鲁晓彤！她心头一阵欣喜，忙又闭上双眼。医院的救护车来了。鲁晓彤又怀抱起她，上车，一直送到医院的病床上。
于慧茹住了两天医院，回了家，爸爸妈妈把她安置在有阳台的通风较好的里间、他们夫妻用的大床上休息。他俩则临时挤睡在厅里的小床上。
当夜，于慧茹开始失眠了。一个气质不凡相貌俊雅的男子身影不时地浮现在眼前。回味着鲁晓彤对她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的情景，一种略带惆怅的甜蜜滋味洋溢在慧茹心头。更深夜静，她听到外厅里小床上又出现了动静。是妈妈那似曾相识的压抑着的似快乐又似痛苦的呻吟声……慧茹诧异地心想，爸妈都快四十岁了，有点老了，怎么还像小说中描写的青年男女，这般来劲儿啊？品味之中，于慧茹在朦胧中睡去，做梦了。
似乎是在一个硕大的明亮的空间下，有蓝天白云，有花香鸟语。那个她心仪的深爱着的男子，怀抱着她过来，把她放倒在一张白色的柔软的大床上。男子当然是师傅鲁晓彤。放下她，男子起身欲走，她怎么肯呢！她跳起身搂住男人的脖颈，使男子顺从地倒在她身旁。
天上，还是蓝天白云，却有一轮皎洁的圆月升起来了。这时并排睡在大床上的两人，不知何时，都已经脱光所有的衣服了。慧茹毫不羞涩。她和男子紧紧拥抱着，口对口亲吻着。男子有力的手按压着抚摸着她的乳房胸口，像是那天急救她时给她做人工起搏一样。然后，不知不觉间，她感到从自己身心深处涌起一种急切地骚动和渴望……于是她像妈妈对爸爸那样，主动伸过一只手抓向男子的胯间……又像妈妈对爸爸那样，她翻过来直起身，跨坐上男子的身腰……然而不知怎的，她身下的男子却没有像爸爸那样，仰着脸喘着气，抬起臀部迎合……她很着急，身子怎么就对不上茬儿。她感觉自己急出了一身汗。
她的梦醒了。内裤，已被沁出的爱液打湿。
由此，于慧茹暗暗发誓，此世此身，要嫁男人就只嫁师傅鲁晓彤了。岂知，人算不如天算，她的誓言虽然实现；这夜间一次睡梦中虚幻的不成功的男女交合，却也成为后来她在乔二贵的诱迫下，越出雷池，半推半就地偷食了禁果的生理诱因。
那年，乔二贵向所军管会举报鲁晓彤，说鲁晓彤说，“是文化大革命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叫一批有着流氓文化的，在搞文化大恐怖”，致使鲁晓彤被隔离审查。当晚，急如火燎的于慧茹就约会乔二贵，在他们工作的检测组房间见面。两人一直在一起工作，于慧茹早就感觉出来，乔二贵对她是怀有特殊好感的。
于慧茹哀求说，二贵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鲁师傅也是个好人。你说，鲁师傅说的话，你是不是听岔了？他是革命烈士子弟，他怎么会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呢？
乔二贵双手一摊委屈地说，小于啊，我怎么会听岔呢？我是出于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大义灭亲，才去举报鲁晓彤鲁师傅的。
“二贵哥，你就是听岔了！”于慧茹哭了。
“小于，你、你别哭啊！我见不得女孩子哭！容你二贵哥再想想……”乔二贵伸出手为于慧茹抹眼泪，又呐呐地说，“也许，我听岔了”……说着说着，他忽然俯身过来抱住于慧茹，把于慧茹放到在地板上，压在自己强健的身下。他发烫的嘴迅速盖住了于慧茹的嘴唇。人们不知道的是，欲火烧身的乔二贵，入伍前在山间乡村，已经有过性的体验。
于慧茹万万没有想到，外似忠厚、被人们称作“老实疙瘩”的乔二贵，被人们看重信任的共产党员乔二贵，竟如此不要脸！她想喊，却不敢喊也无力喊，她的舌尖已被乔二贵紧紧含住，她单薄的衣裤已被乔二贵扒开；况且，她听到乔二贵应允说他“听岔了”……很快，身子在被乔二贵强迫后，梦中她曾有过的某种急切的骚动和渴望，在短暂的疼痛后从于慧茹身心深处又一次涌现。几次无力的挣扎，反而使她感受到曾在家中偷窥时，妈妈表现的那种“痛苦与快乐”，她顺从了……
乔二贵是不要脸，是坏！却是一个守信的人。第二天，他就去所军管会承认是他错了，把话“听岔了”。鲁晓彤原话是“咋叫一批没有文化的，用武斗在搞文化大恐怖？”就这样，鲁晓彤没事了不用进牛棚了。
唉，人的欲念，如果不能被自己的理智掌控时，会带来何等可悲的后果！于慧茹以失身的代价恳求乔二贵的目的达到了。那天在公众场合，鲁晓彤解除隔离，她不管不顾地扑入鲁晓彤怀里，她对鲁晓彤毫不掩饰的一往情深亦使众人皆知。后来在研究室室主任姚长明的撮合下，她如愿以偿，与鲁晓彤成婚了。可是，当守旧的鲁晓彤得知她已经失身，何况又是失身于那个打小报告的乔二贵，便始终不能原谅她了。使得这个婚姻一开始就名存实亡，成为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
因为她的失身，鲁晓彤不原谅她。于慧茹耿耿于怀自己也想不开：她的所作所为完全是为了救他鲁晓彤啊！人人皆知，文革一旦进了牛棚，能有几人全身而退啊！正因如此，她才敢在新婚之夜坦然表白啊！女人一次不得已的失身，真的就那么重要、甚至不可饶恕？！苏联小说《士敏土》中，男女主人公格列勃和达莎，是志同道合的的社会主义保卫者建设者。作为妻子的达莎，为护厂曾被白俄残匪轮奸，又与救她一命的布尔什维克头儿巴津在半推半就中，发生浪漫的一夜情。起初不原谅她的丈夫格列勃，在明白事情真相后，最终谅解了达莎。夫妻和好如初。为什么他鲁晓彤，就不能有格列勃的胸怀，像对待达莎那样对待她于慧茹呢？！格列勃是共产党员，难道你鲁晓彤就不是共产党员吗？
……说不清，道不明，往事不堪回首。在泪眼迷离中，于慧茹听到了敲门声，她急忙抹干泪水前去开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