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鲁晓彤—全力以赴
三、米春英身世
米春英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当两三岁略能记事时起,她只知道她与一个女人相依为命。母女俩生活在西安市临近火车西站的一个大杂院里,租住在一间小土坯房中,是靠女人在院门外侧墙下摆一个香烟为主的杂货摊艰辛度日。大杂院中住有十来户人家,除房东靠房租收入,其余人家不是火车西站的搬运工,就是玉样门外农贸市场摆摊儿卖小吃卖菜卖水果的小生意人,都是穷苦百姓。究其源,大都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河南大饥荒时逃难过来的“河南担”。
米春英后来知道,她一直叫着“娘”的女人,並不是她的亲妈,而是她的养母。虽然大杂院里都是穷人。不知怎的,有些穷人往往瞧不起穷人甚至欺负更弱势的穷人。在大杂院里,其他人家当面叫她娘“米嫂”,背后有些人却叫她娘“光嘟”(河南骂人土话,光屁股卖身子的之意)。米春英的小名叫“兰兰”。有一次,院中一个流里流气的中年男人,叫住玩耍中的兰兰问:“兰兰,你那光嘟儿娘呢?”那时,兰兰四岁,还不懂“光嘟”什么意思,却明白是骂人欺负人的话。她就反问道,“ 叔,你娘那老光嘟儿呢?”中年男人大怒,一巴掌把她掴倒在地,边打边骂,“小野孬种,哪儿的野屄生下了你个小野孬种……”旁边的邻居看不过去,才把那男人拉开。
晚上,娘抱住她掉眼泪,说:“兰兰,娘不是你亲妈,你也决不是小野孬种。你是有爸有妈好人家的孩子。他们有难。总有一天他们的难解脱了,会来接你的!兰兰,要熬!娘陪着你熬!”
岂知天不长眼啊,没过几天,娘带着她去西安东大街的烟草公司进烟,在一个路口给小兰兰花二分钱买一根冰棍时,娘身上进货的二十元钱被小偷摸走了。当时,二十元钱是母女俩两个月的生活费……
接着的日子,多个深更半夜间,兰兰睡梦中感到身边床上有阵阵异动。一次她终于惊醒了。从窗帘透过的蒙蒙月光下,她惊骇地看到,被挪到床边墙跟的自己身边,是光着身子的娘,娘被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压着揉搓着;娘轻轻地呻吟着,男人掐着娘的奶子,则自个给自个提劲儿似地叫着,“日你个、光嘟!日你个、光嘟!……”
兰兰不敢再看了。她用被子蒙住自己。从此时起,幼小的她,便知道了体验了,什么叫苦难,什么叫“不是人过的生活”,什么叫.“有泪只能往自已的肚子里流……”,那一年是公元一九六二年,她五岁。
早晨,木桌上多了一张揉皱了的一元钱……。
后来,兰兰知道,“养母”娘,解放前是西安“民乐园”的舞女;还知道,是在她七八个月那么点大的婴儿时,一个漆黑的风雨夜,一对青年男女抱着她,跪倒在娘身前,把她托付给了娘。青年男女,都是离火车西站十多里远、位处西安西南郊外的古城大学的教师。男的是讲师,女的是才留校不久的助教。那一年一九五七年,男的被定为“右派分子”,两个人已经未婚先孕。第二年,在男的被遣送甘肃某地劳动改造前,二人不得不把婴儿悄悄送人。……
兰兰到七岁该上学了。娘送她上学,老师说要有个大名。娘想了又想,说:“姓米,就叫春英吧。”老师问,“是春天的春,英雄的英?”娘答道,“就是!”
多年以后就要进入二十一世纪时,在米春英下决心从华山山顶纵身一跳,告别这个她已经生无可恋的世界之前,她才知道,生母还活着,一直活得还算滋润。生父被遣送劳改走后不久,就嫁给部队的一名中级军官。生父则在甘肃劳改农场于一九六九年病死。生母姓任,名纯茵,江苏苏州人,书香门弟。难怪养母在她上学时给她起名叫“春英”,当年托付时,男的叫女的“纯茵”,养母听了记住了。只是音同字不同,一个下里巴人,一个阳春白雪,而已。至于她小名叫“兰兰”,也是口误,实则是“囡囡”(江南水乡,对小女孩常叫的乳名)。后来,在一个酒宴上,当生母任纯茵见到她要认女儿时,米春英冷冷地拒绝了。“当初你们双宿双飞,只图快活,生下我,又不养我。父亲不说了,他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可你呢,自己另嫁人养尊处优。人都在西安,却从来也不过问我的死话。现在寂寞了,又看在有了宝贝孙子的份上,巴结大款继子要认女儿?去你妈的,什么玩意!”米春英充满怨愤和不屑的心想。她不但拒绝了相认,还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了任纯茵一顿痛斥。这是后话。
……眼下,米春英一个人呆在滨江所汽车队的核算员办公室,思绪翻飞。说是办公室,实则是一个稍经改造的废弃面包车车厢,与她先前宽敞舒适的党委办,已时过境迁,不可同日而语。不过,在米春英看来,现在都己经无所谓了。
三天前上午,她哭哭泣泣地跟着所党委书记何友光回到党委办,何友光自己坐下来也不叫她坐,面若冰霜地批评道,“米春英,你太不像话了,敢大闹所长办公会呵!汽车队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再闹,看我开除你党籍!……”
米春英见此场面,不由愣了一下。原先她以为在所内以“老好人”著称的何书记,甚至对她有觊觎之心的何书记,会安慰安慰她呢!岂知一个川剧变脸判若两人,还想落井下石!
“去你妈的,什么玩意!原先在党委办,若不是忌惮吴青松会当新所长,你个老龟孙还恨不得把我搂进怀里!现在墙倒众人推呵!……”米春英心中暗暗骂道,却刹那间大彻大悟:世道如此!她忽然破涕为笑,说,“别,何书记。党籍我还要,我在农村入党时,你还在所里批林批孔,争取吐故纳新呢!只是我去了汽车队,你以后可别去汽车队,像在这,中午趁我打瞌睡爬到桌子底下偷偷摸我的大腿。那可丢人哦!”说完,扔下脸红脖子粗的何友光,扬长而去。
其实,在汽车队当核算员也很清闲。一个季度向所财务报一次帐,每星期六给返滨江市内的职工卖一次班车票。生活嘛,也就那么回事,走到哪步算哪步。米春英闲极无聊,正自已在安慰自己,看见刘倩来了。
“米姐,吳副所长调走,所机关开欢送会,你怎么不参加呀?”刘倩坐下来问。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个刘倩典型的脑子进水!好在她对自己一如既往的好,不像所机关其他一些女人,形势一变就狗眼看人低了。所以,脑子进水的人也有脑子进水人的好处。米春英笑道,“老吴调走也是个副厂长还是个副厅局级。他没说带我走,我去凑什么热闹?树有皮咱人还得要个脸。倩倩,你说是不是?”
“那、也是!”刘倩同情地应道,“他妈的他睡了你,米姐,就这么把你交代了?吴青松也忒不是个东西了!”
“谁叫咱们是女人呢?女人女人,天生就是弱者嘛!”米春英故作宽洪大量的姿态说,又话锋一转,“倩倩,你可要从米姐身上吸取教训哦!那个鲁副所长、哦对,现在是鲁所长了。你可不能落个米姐下场,被人家睡了还是白睡!趁热打铁你要向姓鲁的提条件,至少,钱要捞一把!”
“唉哟,怎么说呢……”刘倩一听,楞了一下,不知回答什么好。她认为男人女人只要两情相悦就是天造地设了。至于他睡了你,你不也睡了他么?他快活你也快活,两不相欠吔。记不得哪本厚得人不耐烦看下去的书“雪原林海”什么的,有个土匪女人还宣传说,大小姐开窑子,不图钱只图快活呢!况且,鲁晓彤鲁所长,也是咱心甘情愿送上床去的……刘倩正沉吟间,米春英又开导起来了:
“倩倩,你千万别犯傻!这个世界可一点不是唱歌,什么充满了爱!去他妈的,是充满了上床吧!人与人,男人与女人,都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想过好日子,只要男人有权,有多大的权就发多大的财!女人呢,就只能凭脸蛋儿屁股蛋儿去淘宝拣漏儿喽!”米春英看刘倩听了半天,还是一脸朦逼,索性挑开了说:
“倩倩,你现在机会大大的来了!你大概也知道,鲁所长和他老婆分居多年,一直是寡汤寡水的。下次上床趁他来劲时,你要求鲁所长离婚,给他个期限。他不答应,你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他还敢不答应?他的所长位儿不想要了?…”
刘倩听着听着不敢再听下去,这个米姐米春英够阴的,咋教人使坏呢?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吗?以前咋没看出她是这么样一个人呢?刘倩说:“米、米姐,我得走了。处长还要召集开、开会……”,一边说一边抬起身匆匆走了。
米春英冷冷一笑。这个刘倩真是脑子进水,进到水淹三军的程度,已经听不懂好歹话了。
她厌弃这个世界。她恨鲁晓彤,她恨这个世界上一切男人,也包括吴青松。
突如其来,没有一星半点的征兆,吴青松一下子从天上栽到地下。想了一天一夜,米春英也百思不得其解。甚至,连他们一心抱紧的大腿钱副部长,不抖抖腿不帮忙不说,怎么连一丝风声也不透?前不久奉上的一万美元打水漂了?年年岁岁从所“咨询费”中动用的孝敬钱都喂狗了?看来,问题严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看来,钱副部长是在力求自保了,说不定己经落井下石了!否则,任何原因也不说,部委一声调令,就会把吴青松发配到秦巴深山中一个山沟沟里去?除了等待审查还能等到什么?!所以,那天上午她去见了一次吳青松。吴青松嗫嚅地问她,能不能跟他一块儿走时,米春英冷笑一声问,“你不过是个副局级,芝麻大个官儿,有资格带着秘书随员走么?”他当然没有,连国家副部级的一般情况下也没有。米春英身为政工干部,有关规则还是懂的。那次在深圳,她叫吴青松带她去香港玩,就知道这是违法的。那又怎样?一些官儿,乱党乱国的事儿干的多的去了!那又能怎样?被双开的被抓的甚至吃枪子的当然有,可长着眼睛的枪也只打乱出头的笨鸟呗!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一个人禍福与否,就看他家先人的坟头是否冒青烟了!
米春英扭身离去,听见吴青松在背后娘们儿似的呜咽着哭起来,心中骂道:“他妈的,真是个废物!”
政治上显然玩完了。经济方面虽然从吴青松身上,己经拿到了购买四吋线的回扣一万美元,加上几年间吴青松克扣所“咨询费”积累来的五万元,她还是一点也满足不起来。远在西安,她还有一个娘和一个秘密儿子米朗需要养活呢。甚至,她的先人是谁都不知道。坟头冒青烟的事,与她没有一毛钱的关系……米春英认为自己命真苦,比黄莲还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