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四、这是在表演
第一天的会，主要是听北京请来的社会经济学家宣讲改革大势。
主持会议的体改司司长张操致开幕词，说今天上午主讲的是北京“一路向西”经济研究所所长，蜚声海内外的著名社会经济学家朱砾金。张操介绍说，朱砾金此公曾留学英国，学富五车，据说得到高层前某要人赞赏；且是名门之后，曾祖是晚清解元，伯父是民国建筑学界泰斗，云云。
鲁晓彤坐在后排听着，不以为然地心想：现在这世道，真是花样翻新啊！“光宗耀祖”变成“祖宗光耀”了！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常说自家祖上也曾阔过，“我们先前，比你阔得多啦！你算是什么东西！”我鲁晓彤姓鲁，如此说来，鲁家老祖宗鲁班还是华夏建筑学界的开天祖师爷呐；况且，鲁班本姓“姬”，是周公后人，再此推论，我鲁晓彤还是帝胄子孙呢！呵呵！
坐在身旁的北京特殊材料所副所长陈涛，是鲁晓彤的大学同学。心有灵犀一点通似的，陈涛对鲁晓彤附耳道：“他大爷的二舅的三姑奶奶的！他朱砾金那算个屁！中国农民起义领袖第一人陈胜，是俺陈家老祖爷！唐僧唐三藏是俺陈家前十八代的祖宗！他朱砾金前十八代的爷是谁？猪八戒嘛，唐僧的二徒弟！怎么换算下来，他朱砾金比俺陈涛还要矮一辈呢！……”
鲁晓彤当然明白陈涛东拉西扯，是在戏谑。
陈涛与鲁晓彤两个人，气味相投，惺惺相惜，仿佛都属于“保守派”一方。陈涛对当今社会日渐兴起的“套祖坟，攀门第”，以自抬身价的风气也是看不顺。虽然他陈涛出身将门。但他家那个将门，在现今某些上流社会人士眼中，一但挖开祖坟，不过是从安徽桐柏山中造反闹红跳腾出来的一个臭泥腿子。与豪门压根儿是两码事。此外，陈涛打心眼里反感朱砾金。朱砾金什么货色嘛！他那个“一路向西”经济研究所，是受美国某某基金资助的。大名鼎鼎的某某基金，在东欧剧变和苏联解体中都充当了财神爷兼教父的脚色。朱砾金们想给变革中的中国引导教育些什么？一目了然嘛，当然是要“一路向西”了。你不“一路向西”,老板那美钞日元是白给你花的啊。堂堂的国家部委体改司，怎么就捧起朱砾金之流的臭脚……
鲁晓彤却依然故作认真地反驳说：“停、停、陈涛！你小子今天一大早就喝酒了啊？户口都没有蒙对啊！陈胜是河南登封县人，唐僧陈玄奘是河南偃师县人，你小子是河南南阳府人……”
“鲁哥明察秋毫！俺陈涛是那种趋炎附势、‘拉大旗作虎皮’的人吗？！”陈涛一脸无辜地辩白道。“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就不应许俺陈家挪挪窝，到处走走？……”
两个人的话语声越来越大，以致台上主持的部体改司司长张操都听到了。开着会当着客人，竟然还旁若无人肆无忌惮地乱发议论。现在一些领导干部确实够呛，开放开放，开放得越来越没有领导干部的样儿了！张操生气地咳嗽一声。他对鲁晓彤陌生却认识陈涛，便说：“陈涛，你和身边那位同志有话儿，说不完实在憋不住，是否请到卫生间说去！”他看两个人闭嘴了，又转颜笑道：“好！安静！下来就请尊敬的朱砾金教授开讲。他演讲的题目是：《略论中国改革新趋势》。鼓掌！”
朱砾金白发苍苍，瘦高身形，约莫六十多岁。他扶扶鼻梁上滑落的金丝眼镜，先吟诵了一句唐诗：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然后朗声说：
“这两句诗，在座诸位想必都是耳熟能详的。出自唐代刘禹锡先生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这两句诗，在五、六十年代的大陆中国，可是蜚声朝野、风头强劲哦！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左们动辄便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仿佛资本主义这个“沉舟”这个“病树”就要沉没就要垮掉了，社会主义的“千帆 ”和“万木”就要远航就要长成参天大树了……嘿嘿！”
朱砾金“嘿嘿”冷笑一声，慢慢地抿了两口体改司司长张操递来的茶水，才继续说道：
“那时候，一九五七年吧！在座诸位想必都知道当时的大陆中国发生了什么？！一批犹如明末“南社”先贤的知识分子呐喊了……那时候，砾金我还在大学念书，学的是理工，运动开始听从了家里“沉默是金”的劝诫，一直沉默。后来一次辩论会，有个一心“火线入党”的同学搬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来，上纲上线大批大颂一番后，竟然指名道姓地说，“听说私下里，朱砾金对此另有见解。不知朱砾金同学能否本着‘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原则，讲出来？
“那时候，砾金我毕竟还年轻，禁不得一激，不懂得他们是在搞‘引蛇出洞’。于是讲就讲！总不至于当一个缩头乌龟，被同学们讥笑！砾金我就说，本着“实事求是”的原则，我认为说资本主义是“沉舟”“病树”，说社会主义是“千帆 ”和“万木春”，还为时过早！其一，当今世界，资本主义国家数以百计，社会主义国家才数以十计。其二，论文明进步和民主程度，中国乃至苏联，同美英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相比，相差何止一个数量级？！其三，苏共二十大披露的斯大林暴政和相继发生的波兰匈牙利事件，又说明什么？！……
砾金我侃侃直言，完全不再顾及后果。
“后果是众所共知的。砾金被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为完成所在系党支部的抓右派指标立下一功，有幸与五十五万名知识分子一起，成为大陆中国所谓“地、富、反、坏、右”阶级敌人队伍中的一员。我很快被解送到西北偏远农场劳动教养。
“……我们这些右派分子，在经历三年饥荒、四清、文革等一系列整肃后，二十年后能活到一九七八年，邓小平先生胡耀邦先生为右派平反时的，仅剩十万余人。死去那四十多万人，可都是中国需要的人才精英啊……”
讲到这儿，朱砾金摘下眼镜。人们发现，泪水已在他的眼眶间打转。朱砾金又慢慢地抿了两口茶水，他忽然背抄双手、挺胸抬头，用俄语朗诵起诗歌：
“Во глубине сибирских руд
Храните гордое терпенье,
Не пропадет ваш скорбный труд
И дум высокое стремленье.
Несчастью верная сестра,
Надежда в мрачном подземелье
Разбудит бодрость и веселье,
Придет желанная пора:
Любовь и дружество до вас
Дойдут сквозь мрачные затворы,
Как в ваши каторжные норы
Доходит мой свободный глас.
Оковы тяжкие падут,
Темницы рухнут — и свобода
Вас примет радостно у входа,
И братья меч вам отдадут.”
（在西伯利亚矿坑的深处，
望你们坚持高傲的忍耐，
你们悲壮的工作和崇高的思想，
决不会就那样徒然消亡。
灾难的忠实姊妹——希望，
正在阴暗的地底潜行，
她会唤起你们的勇气和欢乐，
人们期望的时辰不久就会光降。
爱情和友谊会穿过阴暗的牢门
来到你们的身旁，
正象我的自由的歌声
会传进你们苦役的洞窟一样。
沉重的枷锁会掉下，
阴暗的牢狱会覆亡，
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交到你们手上。）
朱砾金的朗诵可说是声情并茂，数十人的会场鸦雀无声。与会人员大都是电讯系统各主要厂所分管改革的副厂长副所长，有的来人还是厂所正职；学历大都是六十年代中后期毕业的本硕大学生。那个年代他们的第一外语还是俄语。所以，朱砾金用俄语朗诵的诗，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的囚徒》，他们都听得懂。作为一批享有国家厅局级待遇的领导干部，朱砾金貌似平和、实则充满机锋的一番开场演讲，其中的火药味，他们也都嗅得出来。
可是，不知是出于礼貌还是别的什么，人们默默然地似乎都在洗耳恭听。
鲁晓彤在外开会已是家常便饭，可参加的会基本都是技术性的会。参加这种政治性的主题研讨会，近年来，他还是第一次，很不适应。他一向自认是一个有着坚定信念的共产党人。朱砾金个人，在一场反右扩大化的政治运动中的不幸遭遇，值得给以同情。但是鲁晓彤的感觉，眼下的朱砾金却是在表演！他的表演，唧唧歪歪，活像一个冷落闺中多年、对婆家充满怒火的怨妇。他对涉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历史的评论，既不客观也不公允。他借普希金的诗，更是在含沙射影，鼓动反当今体制。看来，这个朱砾金在骨子里就是一个反共分子！鲁晓彤几次想写个字条递上去都止住了，因为完全没有思想准备。涉及的是大文章，只言片语他也说不清……。
鲁晓彤一时很郁闷。他一边认真地听，一边无奈地想：“美国民主党人在給朱砾金们出钱铺路，却有某些人在給朱砾金们出钱喝彩。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自由会在门口欢欣地迎接你们，
弟兄们会把利剑交到你们手上’。”
朱砾金改用汉语复诵了诗的结尾，动情地继续说道，“在西北农场，是俄罗斯大诗人普希金的这首诗在风沙中陪伴了砾金我二十年！这首诗，是砾金挚爱的发妻在我被发配后，写在一件内衣里，用包裹寄来的。可惜我与她夫妻相处的日子还不到一年，可惜她未能活到今天……”
“二十年，二十年……一九七八年一个阴暗的早晨，大学党委书记亲自带队登门道歉宣布‘平反’。我说，‘无须，谢谢！如果说，当年我朱砾金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当了右派。今天我郑重宣告，在这个体制下，朱砾金从今往后就是一个右派！’……”
会场上响起了掌声，零零落落几下，很快就消失了，变得一片静默。
朱砾金优雅地笑了笑。这个领导干部云集的场合，怎能与大学通常的讲坛相媲美呢？面对大学学子那些未出茅庐的娃娃们，那可是掌声雷动，惊叹声连连……眼下演讲能出如此效果，他已经满意了。
朱砾金说：“砾金的开场白是现身说法。一个意思：现今中国这种陈旧落后的体制，岂能不改岂能不革？呵呵！下来是正论。之前，张司长，是否先请诸位休息片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