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守玉谷采薇
谷采薇很清楚,在这个世界上,她已经时日无多了。肺癌晚期,死亡之前的症状逐一表现出来。面部颈部开始浮肿。疼痛从胸部向肩背部、向腿部延伸,说明癌细胞已经随着全身骨骼扩散了。
四十八年前,那一个清晨,她从昏迷中醒来,当时多半个身子是泡在冰冷的谷涧溪水中的。她一检查,除头部撞击岩石还作疼外,全身只是左腿中了两弹,左膝盖下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后来,谷采薇回想当年被追击狙杀的一幕,总感觉蹊跷:为什么其他三人都被打死,唯独她只是腿部中弹能逃得一命呢?看来追击狙杀的昔日同僚,还是有怜香惜玉之心……但时过境迁,现在什么都不得而知了)。谷采薇明白,这条腿已不可能保住。为不继续流血,她撕破了衬衣,从膝盖下把这条腿包扎死;然后她折断一根树枝当作拐棍,咬紧牙关,溯着谷涧的溪流,一瘸一拐地向万重山壑中逃去。
天不绝人、人终有路。途中,谷采薇偶遇了山中打猎的宋伯。宋伯那时候还是一个年轻小伙子。宋伯把她搀扶到云水庵绝尘师太处救治。师太帮她用中草药疗伤,截去了坏死的左腿,活了一命。同样来自关中富绅人家的绝尘师太,也许是出于惺惺相惜的心理,知道在新政权下,一个国民党军统特务身份的谷采薇,除了刑场,再无去处;便收留下她,叫她拜自己为师,取了个法名“守玉”。就此,昔日浙西豪门的大小姐、国民党保密局上尉特工谷采薇,以“守玉”法师的新身份,在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中,陪伴着青灯古佛,开始了长达四十八年的隐姓埋名生活。
日复一日,岁月如梭。当年由于冰水侵蚀,感染风寒,谷采薇从那以后也就落下肺炎和支气管并发症的病症。随着年纪的增长,身体的逐渐衰老而逐渐严重,终于在五年前开始转化为肺癌。
肺癌必须动手术治疗。谷采薇懂医,知道自己病情后,并没有去西安或是成都等附近大都市,花钱治疗。钱她还是有的。五十年代初土改前夕,年轻时的宋伯奉师太之命,曾偷偷返回了关中老家一趟,背回来一包袱的金银珠宝。这些钱财,除供于小苗上大学变卖用掉一些外,还剩余很多。但是谷采薇不能给自己用也根本不想用。她认为:这些钱财本来是属于绝尘师太也就是属于宋伯的,是宋伯几乎拿自己一生的忠实善良换来的。宋伯也老了。将来一个孤老头子靠什么活下去呢?也就剩这些东西了。况且,谷采薇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人总有一死。生死由命吧。她觉得自己苟且偷生,已经活够了。死了,现世的一切也就解脱了。那时,她的灵魂,也许可以早一点回归她四十多年来魂牵梦萦的浙西故乡,可以见到她早逝的姆妈,并从姆妈口中得知她最怀念的亲人哥哥棠棣和侄儿乡乡的下落吧?!于是,守玉法师谷采薇不声不响地隐瞒下病情,她自己熬制中草药,减轻着疼痛,延缓着生命。五年间,宋伯早看出端倪了。可是守玉不说,忠厚老实的宋伯便不敢问。他只有忍着悲痛默默地尽心奉伺。
这些,常年在外的于小苗,逢年过节时才回来两三次,也就一概不知。
大陆改革开放之后,百废俱兴。求神拜佛等宗教活动日益昌盛。守玉法师多年行医济世,方圆数十里的山民早就众口皆碑,传颂云水庵出了个活菩萨。以致前不久,县里有几个暴发大户,为结善缘,便联合出资重修云水庵,扩建了庙址庵舍,重塑了观音金身,俨然一番“旧貌换新颜”。为此,县里还隆重举办了新“云水庵”的挂牌仪式,县长县书记等当地大员都大驾光临。于是,膜拜而来的善男善女络绎不绝,云水庵一改往昔的清冷,每逢礼拜日,常常热闹得集市一般。守玉法师新领了两个弟子。老少三位尼姑加上一直在庵中处置杂务的宋伯,还是忙的不可开交。
这一天,庵中送走最后一批香客,天色已晚。守玉法师谷采薇忽然感觉,自己身上除了疼痛,又增添了某种难以言状的麻木和虚脱。谷采薇明白,自己的人生大限终于就要到了……她勉强吃了两口饭,吩咐了两个弟子和宋伯办交办的事,便默默回到自己的禅室。
窗外,即将隐没的夕阳,正在收去最后的几抹亮光。莽莽群山由苍翠变幻为黛墨,已经沉沁在无边的暮色中。谷采薇痴痴地眺望着,眺望着心田中的远方。
佛说:人的死,只是新的因果轮回。好人,升西方极乐世界;坏人,墜十八层阿鼻地狱。她谷采薇是好人,师父绝尘是好人,还有许许多多好人……都会在那个理想世界相会的……可是,他,他呢?他在哪里?……
五十三年来,谷采薇一直在竭力想忘却的一个人,却从来也没有忘记。因为,爱,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可歆、佟可歆,你是我的爱,是我谷采薇此生此世唯一的爱!你是那么淳朴善良英勇无畏,你是为我们这个国家为神州这片大好河山,慷慨捐躯的啊!你怎么可能不是一个好人呢?!尘世中的所谓信仰,就真的是那么水火不容那么不可逾越吗?可歆啊可歆,我相信你是好人!你一定也会升华到那个理想世界,你会在那儿等待我。五十三年过去了,多么漫长的思念和等待啊!可是薇薇相信,你一定会在那儿等待薇薇的!”
谷采薇默默地思想着。晶莹的泪水,从她那岁月也未能完全抹去的充满秀美风采的脸上,跌落下来。往事如烟,袅袅飘来。她思潮若海。
五十三年前,公元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一架轰炸日本本土的美军B-29轰炸机返回四川成都机场时,不幸坠落鄂西。八名乘员牺牲,两名飞行员被俘,被日军关押在襄城。重庆向鄂西军统下了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实施营救。时为国民党少尉、军统鄂西站行动队队员的佟可歆,奉令潜入日军重兵把守的襄城,与城内皇协军的内线接头,递送营救美军被俘飞行员的秘密方案。可不知怎的,他入城即被抓获。审讯中,日本鬼子用尽各种酷刑,企图逼出佟可歆的情报口供。佟可歆坚贞不屈,咬舌吞血自尽,未吐露只字。时年他二十三岁。
谷采薇和佟可歆一起参加的军统。之前,谷采薇是浙西豪门谷家的小姐,佟可歆是谷家一个账房先生的儿子。她比他小一岁。两个人虽然家世悬殊,但从小都生活在谷家大院里。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地一路走了过来。一九四0年,他们还在浙西富春江中学念书时,在抗日救亡运动的感召下,受谷采薇哥哥谷棠棣的招募,投笔从戎进入军统。两人随谷棠棣离开家乡,经过培训后,血风腥雨辗转中到了鄂西。四年的并肩战斗中过去,两人俨然已是一对恋人。得知佟可歆要潜入襄城的消息,谷采薇正在汉水江边徘徊。初冬季节阵阵寒风吹来,她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中蓦地浮现出了先秦的《易水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此夜,月光如水,谷采薇执意要为恋人壮行。她趁着酒意,主动与佟可歆发生了肉体关系。在这个皎洁的月夜,谷采薇品尝了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性爱。
两个美军飞行员最终还是营救出来了。军统鄂西站为佟可歆召开追悼会。谷采薇身着丧服刚要出门,却被哥哥谷棠棣拦住。谷棠棣时为国民党少校,军统鄂西站行动队队长。谷棠棣对自己的妹妹说:“采薇,佟可歆的会你可以参加,但绝对不能穿着丧服参加!”
谷采薇大吃一惊,问:“为什么?!可歆是我的爱人,你们是都知道的!”
谷棠棣叹口气说:“可是,采薇你却不知道,佟可歆是共谍,是党国也是咱们谷家的敌人!”
谷采薇更加吃惊了,想起她和佟可歆之间不久前才发生的事,不由悲愤地哭叫起来:“那、那你为什么不早说?你谷棠棣还是我的亲哥哥吗?!”
“哥哥也是在站里商量派遣任务时,因为不同意派佟可歆去,站长出于信任才告诉哥哥的。这是机密!证据材料也才查获。佟可歆与浙西的共党地下组织有联系,他的上线是一个叫鲁江的中学教师。”
谷采薇悲愤欲绝。冰雪聪明的谷采薇,霎时明白了一切。她哭着说:“明明知道了可歆是共谍,你们还派他去。安的什么心啊!他殉国了,就将错就错宣传是国民党的英烈;他叛变了,就宣布他是共谍,把黒抹到共党的脸上。左右都是一箭双雕,借刀杀人!你们,说不定还巴不得可歆成为叛徒。因为很可能,叫他递送进去的情报本身就是假的,是准备蒙蔽日本鬼子的!卑鄙!卑鄙!!卑鄙!!!”
“是的,我的聪明妹妹!”谷棠棣承认道。他拍拍自己妹妹因痛哭而抽搐的肩头,沉默片刻,又正颜厉色地说,“政治本性就是卑鄙的!为达到政治目的,手段所用是无所不及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此。况且,我们面对的是穷凶极恶的小日本!采薇,你是谷家小姐是党国精英!千万不要忘记,咱们与共党之仇恨,是不共戴天的阶级仇恨!抗战很快会有胜利的一天!咱们将要面对的敌人就是共党了!你想想,到那一天,采薇,你怎么面对佟可歆?!他死了,一了百了。忘掉他吧!好了好了,别哭了。”
“可是,可是……”谷采薇默然了。
是的,身为共党的可歆,与她谷采薇,应该不是一路人;按共党的说教,是阶级敌人……可是,从小就被她“歆哥哥歆哥哥”一路叫着长大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人,会是敌人吗?满怀抗日救国的抱负,浴血战斗,最后在日本强盗的淫威面前,威武不屈,视死如归的人,会是敌人吗?那一夜,是我谷采薇主动要献出少女的贞节的,事后,那个流出了眼泪还要真诚地对我说“对不起”的男人,会是敌人吗?……
从此,谷采薇表面上好像听从了哥哥谷棠棣的话,再也不提佟可歆;但是她也绝口不谈及婚嫁。直到她身负重伤,不得不流落在巴蜀的深山老林中。
一九四七年期间,哥哥谷棠棣曾回到浙江家乡,协助当地军统抓获了一个以中学教员身份作掩护,名叫鲁江的中共地下党员。鲁江即佟可歆的昔日上线。鲁江被杀害没过几天,谷棠棣就与鲁江的原任妻子苏婷结婚了。当年产下一子,取名谷乡。原来,谷苏两家是世交。谷棠棣和苏婷早有婚约,是两家的指腹为婚。只因谷棠棣早年只身去了广州,投身国民革命,与家庭失去联系,苏婷才在大学与鲁江相好。对此,身为妹妹的谷采薇曾不无揶揄地心想:“哥哥谷棠棣嫂嫂苏婷,好一对鸳鸯夫妇啊!前人尸骨未寒,后人之子呱呱落地!政治是卑鄙的!爱情,也是这么卑鄙吗?!”
然而,一切都成追忆。
今年春节于小苗回来,狐疑地提起他们公司老板怎么使用的也是谷家拳(具体因由细节,于小苗自然不会说了),手法还很厉害时,谷采薇马上问,“你们老板叫什么?”
“姓谷名乡。谷子的谷,家乡的乡。”于小苗的回答很详细。其实,聪明的小苗也在揣测自己的养母、这位姓谷的姆妈,与自己的公司老板谷总,很可能是有什么亲属关系了。
谷采薇长吁了一口气,却不置可否,当时仅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苗儿,帮宋伯去打扫卫生吧。”
夜已阑珊。山林深处 ,传来山鸡的咕咕叫声。谷采薇吐出一口长气心想:“一切,都到有一个了结的时候了。”
可是,尘世的一切,能如谷采薇所愿,都有一个合理的了结吗?
俗语说,“天上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当谷采薇还倘佯在九天之上时,她心爱的侄儿谷乡,与他的同母兄弟、即鲁江的儿子鲁晓彤,自己的养女谷(于)小苗,以及谷乡的“同志”王波,竟然会爱上同一个女人秋白露;在这几个男男女女之间,正演绎着怎样惊世骇俗的奇葩爱情或恋情啊!这些,谷采薇她还能看到吧?也许,她看不到了。她和苦等了她五十三年的佟可歆手牵手,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已忘记尘世的一切,急于共同地走向另一个新的理想中的世界去了。
清晨,守玉法师从昏迷中醒来,感觉挪动身子都比较艰难了。她挣扎起身叫了声“老宋”。含着泪,早已在门外等候的宋伯忙应声说,“我在呢”。
“你进来吧。”谷采薇递给宋伯一封预先写好的信,吩咐说,“你尽快去成都,叫苗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