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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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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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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之恋》连载

第八章 媛媛

       八、媛媛

秋白露的养女秋媛媛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山东沂蒙山区一个名叫“六岔”的山村中学教书,现已担任学校的校长。我把车寄存在蒙城市,先给媛媛通了电话,然后按鲁晓彤留给的路线,乘长途班车,经过六七个小时的颠簸,到了“六岔”。

从鲁晓彤留下的文字中大致知道,秋媛媛现年三十二岁,南京金陵大学二零零年毕业。她自愿投身希望工程,去了相对落后的沂蒙山区,这是因为,她的养母秋白露的祖籍是山东蒙山。这一关系终生命运的抉择,是媛媛在与秋白露遗体告别后的某一片刻间,自行决定的。她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她学的专业是土地管理,本来她是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入京沪宁某个机关单位,当一名城市白领的。

秋媛媛至今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她是一个弃婴,一九七八年夏天被扔在一个垃圾堆旁边,被秋白露的妈妈捡回。秋白露的妈妈是一位小学教师。白露当年才十六岁,正上高中。回家看到多了一个小女婴,又新奇又喜欢,她就对妈妈说,我再不养小狗小猫了,就养这个小妹妹吧!白露妈妈是个很慈善的女人,一看自己相依为命的独生女儿这样央求,就答应了。小女婴的名字“媛媛”,还是白露给起的,因为她一个非常要好的同学媛媛刚刚转学走。

六年后,一场飞来横祸降临这个温馨的小家庭。妈妈上街买菜被一辆醉驾的汽车撞死了。当时,秋白露大学还未毕业上着大二。六岁的媛媛哭着对白露说:“媛媛没有妈妈了!媛媛不能没有妈妈!白露姐姐一直就像妈妈一样,以后媛媛不叫你姐姐,就叫你白露妈妈了!”秋白露也哭了,就答应了。因为这个决定,遭到白露大学初恋男友家庭的强力反对,加之更深层次难以启齿的原因,秋白露断然与那个名叫韩鹏的初恋男友分手……。

……长途班车开到了六岔。这是深山山凹中,坐落在一片河边坡地上的村镇,约莫有数十户人家。十月下旬,时近黄昏,秋意浓浓,气候格外凉爽。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下了车,就看到不远处的“六岔中学”木牌了。我也无需问路,向路旁一些投来询问目光的村人点点头,便径自朝学校走去。

身后传来议论声。

“咋也,秋校长的男人又来了?”

“你看清亮的么?咋是一个男人?这个人忒老相了!”

“管咱们娃儿书念,尽心!秋校长啥都好,就是脚花不好!”(脚花,沂蒙方言,脚印。“脚花不好”,大概是说男女关系不检点。)

“狗日的你嚼舌头!啥岁月了?就兴你刚上黑影儿就急火火的搂个媳子睡?”

“……”

秋媛媛已在学校门口等我。她人显得很精干很阳光,说话也是快人快语的。“肖叔,村里人没问您话吧?”秋媛媛笑道,“男友前天才走。您又来了。猛一看,您和我那男友长得很像呢!”

我忙说:“没有,没有!”

学校依山傍水,有三排平房,有一个俩篮球场大小的操场。秋媛媛在请我吃晚饭时介绍说,她十年前刚来时,接替一位病退的老民办教师,学校只有三个班,四十来个孩子。十年过去,学校现在扩展到十一个班,从初小发展到初中,已有近二百名学生。她这个校长下面领着四个教师。三个教师是本乡人,都成家了,晚上回家住;她和另一位教师是外地人,都还没有成家,一人一间单身宿舍。

秋媛媛说,学生多了,来自周围方圆十数里的山村。孩子们很辛苦呢!远处的孩子跋山涉水,遇上雨雪天,往返路上就要花五六个小时。今年考学见了好成绩,县教育局已经答应她多年的请求,给学校拨款盖房,叫这些孩子有宿舍住。

说到“今年考学见了好成绩”,媛媛眉飞色舞起来。她说她刚来时带的初小三年级孩子,六年后初中毕业,十五个有八个考上了县重点高中;今年首次参加高考,全县二十个考上北京或济南重点大学的学生,她亲手送出去的就占了五个。六岔中学一下子轰动全县。

我赞叹道:“媛媛,你真不容易!”

秋媛媛一听,反而失去了笑容,面色变得凝重地叹道:“也许是吧……”她看到我疑惑的目光,便解释说,“肖叔,您真以为我要在这山沟里呆一辈子吗?我秋媛媛没有那么高尚!我来这儿只是为了报恩!当年我在白露妈妈身前立下的誓言是要在这儿待二十年,只待二十年!她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养育了我二十年;我就要在曾养育她们的土地上,付出自己全部的青春和二十年生命!”

“这已经相当高尚了……”我感动地说。”不过,再十年后,你就过四十岁了……一个无亲无靠的女人,你还能怎么安排你新的生活?……听说你已经有男友了,什么时候成家?”

“我还没有想那么远……至于成家,男友倒是有这个意思。他现在在济南,他说他愿意来六岔陪我教书。我不同意。我说,你一来,我们就铁定得死在这个山沟沟里了。你要真爱我离不开我,你就再等我十年!反正现今世道,结婚了的两口子,同床异梦的多的是。结婚证说白了也就是一张纸。”

秋媛媛前后的一番话,使我很意外很吃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媛媛一看,又开始笑了,“肖叔,别替我们小辈儿担忧。以后的日子也不用操心。当年白露妈妈已经做到那个大公司的副总,高薪酬。她留给我的钱够我花一辈子了。还是言归正传。您还真要写写晓彤伯伯和白露妈妈的事儿呀?我实话实说,他们俩不会是您想象的那么完满。尤其是我的白露妈妈,地地道道一个狭隘的爱情至上主义者,还是一个狭隘的政治信条维护者。”她说着,收拾起吃完饭的碗筷,向门外走时,又回头说道,“我洗碗去。镜子背面有白露妈妈的照片,您一定还没有看过。欣赏欣赏,很养眼呢!”

我和秋媛媛是在她的单身宿舍吃的饭。大约十五平米的房间,陈设简单却很整洁。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个书柜,窗边的桌子则是备课桌兼梳妆台了。拿过桌上摆放的镜子,背面确实有一张彩色照片。照片中,约莫是三十来岁时的秋白露异常迷人的微笑着,左脸颊上还闪现出一个盈盈酒窝。鲁晓彤留给我的文件中,没有秋白露的任何影像资料。

秋白露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中,使我恍然如睹某位国际电影明星的绝代风采。

秋媛媛洗了碗筷,又在学校巡视了一圈才回来。她说,外面的空气真好,陪肖叔在河边坐坐说话吧。她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大衣叫我披上,说是她男友的,“外面很凉哩!”

我披上大衣先出门。秋媛媛也加了件外套,关灯锁门时,过来一个女子对她打招呼说,“秋校长,今儿个我不在这儿住,我到李老师家睡去。”秋媛媛诧异地问,“咋了,王老师?”那个打招呼的女子,王老师,大概就是媛媛介绍学校时说过的,另一位从外地来的还没有成家的教师了。

王老师也不答话,只是看看我的背影“嘿嘿”一笑,走了。

秋媛媛哭笑不得地对我解释说,那个自作聪明的王老师,把我认作她前天才离开的男友了。

此时,月儿才攀上树梢。我们在操场临河一边的石凳上并排坐下来。从南方的天目山区辗转到北方的沂蒙山区,夜晚的山风,虽然还是那么清凉。我的心绪中,不知怎的,凭空增添着某种苍桑的感觉。

秋媛媛开始讲起她的白露妈妈和她的白露妈妈的妈妈。她回忆着,她的思维跳跃很快,倾注的感情很深。以致使我的记忆跟不上趟,产生迟钝,后来都分不清她讲的故事,哪一件事是她白露妈妈的,哪一件事又是白露妈妈的妈妈的。

秋媛媛说,她白露妈妈的父亲是个军人,在白露妈妈三岁时,牺牲在西北某个军事基地的建设中。她白露妈妈的妈妈没有再嫁,与白露妈妈相依为命,后来又收养了她这个弃婴…当媛媛说到,她十岁时,生平第一次挨打也是唯一一次挨打的往事时,她呜咽了。事因是打架,她把邻居家一个同岁男孩子的头都打破了。秋白露下班回家,邻居就告状。白露要领着媛媛去邻居家道歉,媛媛不去,白露气极了打了媛媛一巴掌。媛媛哭着说“妈妈、妈妈,你打!你打死我我也不去!”白露问为什么,媛媛哭着说,“他骂我是捡来的野种!” 白露一听怔了一下,抱起媛媛也流泪了。半年以后,秋白露变卖完家产,辞去了公务员的工作,领着媛媛离开了那个生活多年的北方城市,来到临近上海的一个名叫苏东的城镇打工,先是在一家私企、后又进入一家台资公司,重新定居下来。

秋白露终生没有嫁人。秋媛媛流着泪说,她的白露妈妈是这个人世间最善良的母亲,秋白露是这个人世间最美丽的女人。只是她的白露妈妈什么都好,就是把“情”字看得太真不好,是“爱情至上”害了她。

我听着,并不同意媛媛对自己白露妈妈的评价。心想:如果不是白露把“情”字看得太真,你秋媛媛大概就不会有今天这个机会,来如此评价一个平凡而又可敬的女性了。不过我意识到,在性格自负又很自尊的媛媛面前,最好当个听客,尽可能地不要插言。

媛媛抹抹泪,沉默片刻,才又对我说:“肖叔,谢谢您!”

我又吃惊起来:“你谢我什么,媛媛?只有我谢你!”

“我愿意说,又能耐心听我说家世的,肖叔,您是第一人。有一次,我心血来潮,曾一心想对我那个男友好好说一说的。岂知他听了一两句就不耐烦了,说‘哎,过去的事就过去了……’。那个王八蛋,当时就只知道猴急着上床!”秋媛媛竟然爆了一句粗口,又接着说,“以后我那男友想听,求我我也懒得说了。现在人与人之间,要想真心交流交流,很难!所以,我才谢谢您。”

秋媛媛站起身来,原地旋了一个圈儿,神色恢复常态,又变得笑容满面。皎洁的月光下,我忽然发现,笑意吟吟的秋媛媛,其实长得也很美。她站着沉吟着开始说:

“怎么谢您呢?肖叔,就对您的大作《太阳天天都是新的(第一部)》,挑挑刺吧。”

“是吗?太好了!”我喜出望外。

“晓彤伯伯一告诉我,我抽空就去上网跟踪。有个不时给您投投推荐票的‘山中幽兰’,您记得吗?”

“记得,当然记得。只是纳闷,怎么不写写书评呢?”

“学校忙啊时间太少啊。况且许多书评都是你来我往,相互吹捧,言不由衷,没意思!”媛媛慢慢说道。“首先,我认为您在讲一个老得掉牙的故事。这种故事,只有您和晓彤伯伯一类有怀旧情绪的人才感兴趣。现在一般人尤其是年轻人谁还看呀?书即便出版了也很难卖出去!罗健夫,无私奉献……呵呵,神圣是很神圣!可是,昨日黄花,恍若天方夜谭,现今谁还‘无私奉献’?一些官员假公济私、贪腐都忙不过来呢!一些所谓专家追名逐利,脸面都不要了……肖叔,我是实话实说,您别生气啊!”

我忙苦笑道:“不会不会!你说真话,太难得了!我洗耳恭听!”

“问题的根子,我认为出在您还讲政治。您和晓彤伯伯都是还讲政治的人,相信什么信仰什么‘位卑未敢忘忧国’呀什么的。然而,现今社会,一些权贵,谁在真正讲政治啊?是在玩政治,‘满嘴是人民公仆、满肚子男盗女娼’。一为权二为钱,把政治像玩女人一样玩弄于股肱之间呢。

“再说,您写罗健夫就写罗健夫呗,您还写文革干什么?我秋媛媛是文革后出生的,不知道‘十年动乱’具体是怎么一回事。但来往的老师同学们也有搞文字的。他们说,文革不好写最好不要去写,据说在实际操控中还不叫写。你彻底否定文革吧,会有左边的人批评,一团漆黑合乎事实吗?那个年月有遍地的贪腐吗?满清和国民党也没见谁说得一团漆黑一无是处啊?你把毛泽东和共产党的领导又置于何地呀?你一分为二地想从反思的角度从汲取历史教训的角度写写吧,右边的人干脆就会指责你是文革余孽你是‘毛左’。

“肖叔,按此划线,您敬仰人民领袖毛泽东,肯定他无可逾越的历史地位;客观评价那个年代在中共党的领导下,全国人民艰苦奋斗,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所取得的历史成就;同时在另一方面,您又严厉否定文革,以艺术的形式,揭露文革在理论上和实践上的错误。你是首鼠两端啊,两边都不讨好!

(我心中抗议道:媛媛你错了。肖某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还知道怎么做人,知道要说真话,要讲实事求是和对历史的客观公正。十年动乱的历史,再怎么沉重和不堪回首,都是必须面对的!任何人任何势力想要回避想要遮掩,都是无益和徒劳的!忘记,意味着背叛!不坚持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主义的立场否定文革,中国不会有光明的未来!我从来也没有想过,写文字要讨什么人的好!文学若变成“讨好”,还是文学吗?!那是想走“终南捷径”升官发财,是呈递拿人血染红帽顶子的“投名状”!)

“还有您写反腐。反腐是人民拥护的好事是难以避开的现实题材。不过,也有一般人说不出口的禁忌。搞文字的老师同学说,写反腐要写远不写近,写千里之外的事绝不要写自己身边的事。据说,一些当红的反腐作家都是如此行事的。肖叔,看您这么一把年纪了,想不到却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您可好!从身边写起一直写到顶头上司。您就不怕给自己与家人惹麻烦吗?……”

我叹道:“肖某也有许多‘酒肉穿肠过’的时候,也是在给自己照镜子……只是为自己想那么多,还有脸写无私奉献的罗健夫吗?!”

“晓彤伯伯没有看错您,肖叔!您是一个正直的人。媛媛的挑刺,您别介意!”

我继续苦笑道:“你以为我肖某好赖话都分不清吗?媛媛!你哪儿是挑刺,你是变相夸我!”

“到底是讲政治的人。有信仰,还有意志!”秋媛媛笑得更灿烂了。“其实,肖叔的文笔不错!若不知就里,很难叫人相信,写书的人是一位才涉足文学、是多年从事科研的人!书中几位主人公的恋情,美好真挚,催人泪下呢!”

我说:“过奖了过奖了!言归正传吧!”

秋媛媛看看手表,收敛了笑容。“十一点了,太晚了,该休息了。肖叔,我不能多留您。明天一早班车回城,您走吧。我知道的关于晓彤伯伯与白露妈妈之间的事,我会认真回忆,抽空写成一段段的文字,用Email发给您。”她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您到上海,怎么没有就近去一趟苏东呢?白露妈妈可是在苏东台资的‘百力通’公司干了七年多呢!”

“百力通”是台湾谷家财团在大陆开设的一家独资电子公司。我自己所在单位与它也有着集成电路和电子元器件供需方面的商业联系。但因不牵涉我的业务管理范围,也就知之不多。

我问:“是吗?关于苏东的‘百力通’,鲁晓彤鲁兄留下的文字中言之寥寥啊?”

秋媛媛一听,沉吟略微,说:

“晓彤伯伯可能有他另外的想法。一心想要写故事,生怕委屈埋没了爱人秋白露,又不想涉及多那么一点儿牵涉两岸和鲁谷两家的东西……不过,他与白露妈妈故事的真髓,岂是《廊桥遗梦》卿卿我我的、婚外恋之类,能容得下的?精神境界那是天渊之别!故事真要讲个明白,媛媛认为,离开‘百力通’谷家,离开谷家七年前突然去世的老板谷乡,离开谷家现任掌门人谷小苗,是完全不可能的!这样吧,有关情况我尽可能回忆,也用Email发给您。”

她又看看手表,忽然压低声音说,“我得走了。我得赶去李老师家,与王老师挤一挤睡。村里客栈一股臭脚丫子味。您今晚将就点,就睡在我那房间。”

我忙说这又何必?!

月光下,媛媛面色臊红。她低声无奈地说:“哎,那个王老师,把您看成我那位刚离开的男友了。大前天,两个多月与男友才又见一次面,夜晚床上的动静未免大了点儿……王老师那个小臭娘们儿,第二天就在另外两个女教师面前学我叫床……我再不走去拦着,没准小臭娘们儿就带着人过来,扒窗户底下了。”

我接过门钥匙,望着秋媛媛匆匆离去的脚步,只能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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