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相知才相依
第二天,则是由公司常务副总经理徐一清、代表公司高层出面,庆贺公司谷乡董事长与义妹谷小苗团聚,庆贺秋白露小姐荣升公司副总经理和谷小苗小姐荣升公司市场销售部总经理,大摆酒宴。
酒宴是在阳澄湖度假村一个宴会厅举办的。摆了二十桌,这次能上台面的只有公司部门副经理及其以上的干部。入席前在小会客室,谷乡叫来一个人,叫秋白露和谷小苗先见一见。来人低着脑袋,畏畏缩缩的。谷小苗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不是被撵走的张超群吗!快三年没影儿了,现在叫他来见他干什么?秋白露也认了出来,不言声,眼睛只看老板谷乡。谷乡勉强地笑笑,说,“超群是公司的老人手了。犯了错,我已经教训过他了。这两年他在台湾公司本部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现在大陆这边业务扩张,需要人,我就把他叫回来了。白露,小苗,还是放在你们部门吧,叫他担任市场销售部下属的新设立的微计算机开发部经理。二位意下如何?”
秋白露谷小苗当然明白,老板说了算。他问“二位意下如何”,只是对你客气而已。酒宴前,叫二人先见到张超群,也是为避免酒桌上猛然见面的尴尬。这是谷乡考虑问题的周到之处。谷小苗在张超群眼前晃了晃拳头,笑道:“我谷小苗噻,和秋总,都是胳膊上跑得了马的女汉子!过去的就过去了噻,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张超群好好干就是!”
张超群不怯秋白露,却怯怕这个拳脚了得又成为老板义妹的谷小苗。他心中怀恨,却点头哈腰、皮笑肉不笑地连声说:“谢谢谷总您老人家,谢谢秋总,谢谢谷董事长……”
叫张超群回来,谷乡其实有难言之隐。谷乡和张超群都是台湾军情局派驻大陆的特工。听说因为一个大陆的女人,谷乡就把张超群撵回台湾,军情局内颇有微词,却碍于谷乡的大老板身份,一时只好将就。风云变幻,近日军情局人事调整,有个R少将成为谷乡的顶头上司。这个R少将却是张超群的姐夫。R少将亲自出头,请谷乡放张超群一马,仍派遣回百力通。谷乡不好不给这个面子,只得应允。
聪颖的白露,其实很快就感觉出张超群的归来,必有蹊跷。凭她五年来对谷乡的观察了解,知道谷乡是一个说一不二、眼界很高又孤傲自负的人。五年间,被谷乡亲自辞退的中干以上人员,少说也有十来个吧。除了张超群,还没有一个回百力通的。说是“现在大陆这边业务扩张,需要人手”,显然是托词。无论大陆台湾,三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何况张超群并不是一个稀缺的半导体专业技术人才。秋白露推断,张超群与谷乡之间,看来不是一种单纯的雇佣关系,一定还有不为人知且不可告人的其他秘密关系。川北之行,拜谒戴山,再联系长期以来百力通对大陆军工企事业军情方面的格外关注……这都说明什么呢?之前工作中,某些秋白露不曾留意的细节,现在回味起来,可能就是大问题。比如,她属下的的西安分部经理阿越,广州分部经理郁多福,阿越的弟弟、成都分部的阿威……凡回苏东汇报业务,除来市场销售部之外,总要私下的而不是正大光明的,通过公司助理王波去见董事长谷乡。这根本不符合公司的正常管理程序嘛。那么,谷乡又是要从阿越郁多福阿威那儿,额外地多听到一些什么呢?……
秋白露认为,目前,她虽然还没有掌握任何有说服力的证据,但完全可以怀疑:“百力通”不是一个一般的台湾商业公司,谷乡也不是一个他自我表白的“在商言商”的一般老板。看破这一层面纱,一种恍如只身探入茫茫黑夜,惊讶、惶惑又孤独无助的感觉,忽然紧紧地抓住了秋白露。
秋白露是革命烈士子女,念大学时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工作后,由于逃避那个色鬼伪君子县委书记,她辞职离开了县委宣传部,应大学同学杨自力的邀请,来到苏东打工,随之又进了百力通。多年辗转只能是为讨生存。她早已失去了组织联系。也就是说,秋白露已经脱党了。然而,曾在父辈身上澎湃的,她人生基因中继承下来的,自己在入党宣誓后不知不觉融入血液中的,那个如火如荼的信仰,依然在白露身心深处潜伏着,没有冷却没有消失……
可是,环顾四周,她的疑虑她的失落,又能向谁倾述向谁求助呢?在苏东在公司,秋白露还能说出一些心里话的朋友,一个是大学同学杨自力,一个就是眼前的于小苗了。可是,杨自力只是管壳分厂的一个工程师,业务不搭界,都很忙,两人多日难得一见。于小苗却已经变成谷乡的妹妹谷小苗了。时过境迁今非昔比啊!小苗虽然为人正直,却由于出身环境的畸形影响,似乎与生俱来地,她对这个社会缺乏好感。两人之间,无非是白露对小苗有过道义上的甚至自断后路的关照。小苗对白露,出于感恩。另一方面,却是白露一直没有察觉的,则是小苗内心深处存在着对白露情人般的爱恋……。因此,秋白露和谷小苗,日常关系好归好,笑笑闹闹话无遮掩,俨然是一对闺蜜;事实上,两个人却心照不宣地避开政治话题,并非完全的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般亲密无间。
于是,表面上表现平淡如常的秋白露,心中却暗潮翻涌,一时变得六神无主。她不知道,她该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
谷小苗却洋溢着不加掩饰的愉悦和兴奋。谷乡不仅承认了她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妹妹,连使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心结,也被谷乡主动解开。那是从川北回到成都停留休息的晚上,吃过晚餐,谷乡说,“小苗,陪大哥走两步吧。
他们下榻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就在成都市中心天府广场附近。时逢中国大陆国庆节假期间,天府广场灯火辉煌。毛泽东主席挥手的巨型汉白玉塑像在广场中央栩栩生辉,巍然屹立。
两个人走到近处,谷乡感叹说:“这样的塑像,在大陆能见到的不多了。”
谷小苗笑嘻嘻地说:“成都的寺庙道场多,香火茂盛。小娃儿们开始来这儿耍,都不认识。大人就介绍,这是创立国家的毛大爷毛佛爷啊。时间长了,许多人就把它叫‘蓉城大佛’。十多年前我来成都读大学时,辅导老师原先是个知青。他说,‘当年下乡,先来这儿表忠心宣誓。毛大爷挥手说,你们去吧!下农村修地球吧!老爸私下就偷偷安慰说,儿啊,不要难过!你看他老人家并拢五个手指一挥,表示你们在乡下也就是干个五年嘛!果不其然,我也就在农村混了五年’,哈哈!”
谷小苗继续笑道,“成都人很信仰毛大爷的!摆起龙门阵,海阔天空。还越来越讲迷信。打麻将赢了个‘五番胡’,就拉扯到塑像,说是毛大爷他老人家的指点;喝酒猜拳赢了个‘五魁手’,也拉扯到塑像,说是毛佛爷他老人家托了梦的……”
“好了好了。”谷乡微笑着阻止道。说,“大哥来这儿一趟不容易。抛开党派之争,站在历史的角度看,毛泽东是中华民族当之无愧的的一代伟人。小苗,陪大哥在这儿留个影做纪念吧!”
谷小苗喜出望外。她请“拍立得”过来给两人拍了个合影,然后按谷乡的要求,避开熙熙攘攘的街道人流,沿一条巷子漫步而行,进了不远处的成都人民公园。
公园里比较清静。月光下,树影斑驳。行走在青砖路上,身边偶有情侣越过。走了一段路,谷乡沉吟良久,才开口说,“小苗,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们谷家人了。给大哥讲讲你的身世吧!”
谷小苗似有准备,慢慢地说,“我原来的家,也在那个深山里,后来知道,距离姆妈的云水庵有五十多里山路,很穷苦。生父是个打猎的,我九岁那年冬天,被狼咬死了。为生活,我娘带着我和三岁的妹妹改嫁给一个杀猪的人。那个继父是个畜生啊……”说到这儿,谷小苗哽咽了。讲了十三岁时被继父强奸,她忍无可忍,挥刀砍去继父的生殖器;讲了逃走后被采薇姆妈救治和收养;在姆妈的辛勤教诲下,她习武的同时,又刻苦地用了四年时间自学了从小学到初中的八年课程,直接考上了县高中;两年后,她又考上了成都的财经大学……谷小苗哽咽着说,没有采薇姆妈,他谷小苗没有今天。十八年前她就会被狼吃掉,现在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来。
谷小苗接过谷乡递来的手帕抹抹泪,接着说,“大哥,我谷小苗虽然生不是谷家的人,死,却一定是谷家的鬼。谷家的恩情比天高比海深,别说这辈子就是再有下辈子,也还不过来报答不了。从今往后小苗就跟定大哥您了!”
谷乡问,“你与原先的家还有来往吗?”
谷小苗说,“怎么说呢,算还有那么一点吧。我上县高中后才知道,我伤了那个畜生继父后,或许是山里人也好面子,他并没有声张,用炉灰草药敷了下身,活了下来,还继续养活我娘和我的小妹妹。他们没有找过我。只是他们的生活更加穷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我有了收入,便每季度给汇点钱去。妹妹长大了,前年我托人把她接到成都,上一所职业学校。但是,至今我同他们都没有见过面,以后也不打算见面。”
此时,两人已漫步到公园的池水边。夜渐深,微风拂来,略有凉意。谷乡右手环过去,轻轻地抚着谷小苗的右肩,两人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谷乡心思翻涌。他早已看出来,小苗是一个聪颖不失正直,泼辣却不鲁莽的侠义女子。这在灰色的茫茫人海中,非常难得。加之有与采薇姑妈认作的母女关系,这之间就是天作之合了。小苗说,她“死,却一定是谷家的鬼。”谷乡相信小苗,会一诺千金。他谷乡是一定要认这个义妹的。谷家已是三代单传。他与妻子柳茵之间实无夫妻可言。自己从事谍战,更谈不上安全。所以,今后谷家离不开谷小苗了。他不得已采用特殊的性方式,生了儿子谷之江;还要使儿子健康长大,继承谷家的产业,这都是他谷乡对谷家祖业不可推卸的门第责任。只是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测风云难免啊……这就必须有一个可靠的帮手,有一个像小苗这样可托付能承担的帮手。
但是,一个心结应该解开。人与人,相知才能相依。
谷乡斟字酌句地说:“大哥知道,你和秋白露情同姊妹。大哥也很喜欢白露。但不是一般人想象的男女之间的那种性爱的‘喜欢’……。
“人,在平静时都会有遐想。有时候,大哥见到白露,就会联想起自己的妈妈苏婷……妈妈苏婷非常漂亮,白露长得有几分像妈妈……谷家一九四九年离开大陆到台湾,妈妈一直与我相依为命。台湾热,几乎天天都要洗浴。家中每次洗浴,妈妈都是带着我在大澡盆里一块儿洗的,一直到我长到十三岁……小苗,你聪明,能听明白大哥说话的意思吗?无形中我生成了一种心理障碍,我害怕我一旦看到甚至接触白露赤身裸体的身子,就会联想起自己的妈妈……大哥读大学时与初恋女友,就是去开房间后,遇到这种尴尬,失去了性欲……才不得不分手的。”
沉吟略微,谷乡开门见山地接着说:“食色性也。虽然克服不了固有的心理障碍,大哥的性功能却是正常的。你看到的那个夜晚,我与王波的做爱,是大哥在性取向上表现的一种选择。在西方世界,很正常,叫‘同性恋’。我与王波是‘同志’。小苗,你不会因此厌恶大哥吧?”
“怎么会?!怎么会?!”谷小苗哭着说。谷乡连个人隐私也能袒露,如此推心置腹,她的心结顿开,感动的眼泪哗哗地流淌下来。她一个女子,信任地把头脸放倒在谷乡宽阔的怀中,依偎着说,“今生今世,您永远是小苗至亲至爱的大哥!”
两人回到宾馆,夜已深。只有秋白露还未入睡,等待着他们。
……阳澄湖度假村的酒宴上,谷小苗与每个来敬酒的人都一一碰杯。二十桌近一百六十人,无论职级,来者不拒,一饮而尽。秋白露有意偷查过,这一次,小苗可是一杯酒都没有灌入自己的胸罩中。她却劝阻不住。谷乡虽然看出,小苗几次悄悄地借用谷家内功,把酒以汗水的形式从身上逼散出来;但酒量过大,效果有限。他也不忍看下去了,说“小苗,喝得可以了,就此打住吧!”
谷小苗哈哈大笑说,“谷董,秋姐,都放心!小苗高兴!小苗还没有在酒桌上倒下过呢!”
其实,四斤多酒下肚,她已经酩酊大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