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此花亦非花
车出成都,沿着曲折不平的丘陵山路,过三台,绕阆中,向川东北的深山峻岭中一路开去。秋白露坐在后座,不时从后视镜中看看谷乡冷峻的面容。谷乡已是一身普通的休闲装束。他沉稳地驾车,一直不说话,白露自然也不好言声。两人一路无语。入夜时,歇宿巴州。
三个人简单地各吃了碗面,谷乡吩咐阿威检查车况,以备明天继续赶路。他和白露则沿着街道旁一条小河,在夜色阑珊中,信步走去。
谷乡点燃了一根雪茄,吸了两口,才慢慢开口说道:
“巴州我是第一次来,但早已从地图和文献资料上认识了这个地方。它北接陕西汉中,西连成都,东出达县,南抵重庆;是兵家必争之地。我关注它,盖因当年我的姑妈谷采薇,就是在这儿失踪的。
“那是民国三十八年,哦,即公元一九四九年,戡乱……哦,国共内战。是年十二月,当时采薇姑妈在国民革命军一二七军电讯科任职上尉译电员。一二七军最初是由河南的地方保安团整编来的。军长赵某。该军下辖三个师,一个师半年前在湖北金口投共。其余两个师则由赵某率领转进到了川东北的巴州。采薇姑妈是在这个时候被委派进入一二七军的。她的真实身份是国民党军统特工。
“当时进入四川的国军事实上都已穷途末路。上峰情知一二七军和赵某已经靠不住。委派采薇姑妈他们特工进去,也是心存侥幸,希图能挡就多挡一阵,借此保存一些反共复国力量。就在该月二十六日,该来的还是来了。赵某率领一万二千人举事投共。采薇姑妈则和她一个小组的其他三人以‘反革命特务分子’、‘顽固派’的罪名被关押起来。
“当晚,采薇姑妈得到传递进来的消息,说是第二天接管的共军会把他们四个人枪毙。于是他们采取行动,下了看守的枪,在沉沉黑夜中,朝北向深山老林慌不择路地逃去。然而在随后赶来的重兵追击中,四个人皆被乱枪打死。其中唯有采薇姑妈的尸体没有找到。据说中弹后,她又跑了几步,跳进一处深渊了。……”
说到这里,谷乡沉默了,大口吸烟。夜渐深,星河璀璨。轻柔的山风拂面。眼前陌生的山城,充溢着某种莫名的令人惶惑的的神秘气息。
秋白露一直默默无语。她能说什么呢?若不是顾忌谷乡的面子,对一个曾与人民为敌的国民党特工的生死,她打心眼里不感兴趣。在台湾人当老板的百力通干了五年,好像公司上下都约定俗成似的,“莫谈国事”。可是,今天却是大老板谷乡破例了。言语中,他对自己反革命的采薇姑妈所倾注的深厚感情是显而易见的。在谷乡嘴里,他“纪年”用的是“民国”字眼……四十多年前那场战争,我们讲的是“解放战争”,他用的却是“戡乱”、“国共内战”……
谷乡虽然谈的是个人家事,可是在一个有着改朝换代巨变的中国,有多少人家的家事与这个国家的国事,是能截然分开的呢?近些年来,秋白露忽然第一次感到,眼前这个令她一直心仪的男人,与她之间,在心灵深处事实上存在着相当大的陌生感。
秋白露的眼前,朦胧中不由自己地出现了另一个男人的身影。那一个男人能使她如此触动,首先是他长得与眼前的男人太相像了。相像得恍如一个模子铸造出来的。其次是那个名叫鲁晓彤的男人,性格非常阳光,与谷乡的阴鸷形成鲜明的对照。这恰恰是在新中国阳光下成长起来的秋白露,所向往所喜欢的。
她回想起自己两天前那个奇特的梦境。当她走入那个似曾相识的大海深处,她循着美妙的洞箫声,走到一间珊瑚制成的、古色古香、发出暗红色光泽的房舍前时,透过窗户,她看见一个男子的身影,一个侧面对着她、手持洞箫的男子的身影,一个似曾相识的男子身影!那时,秋白露尘封的记忆霎时间被打开。她下意识里,蓦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感觉:大海深处这个地方,她来过,她似乎在这里长久地生活过;她甚至和这个男人,在这里深深地相爱。
大海深处那个似曾爱过的男人,对她阳光般的男人,今生今世,莫非就是在她面前喝下两口海水,令人过目难忘的那一个名叫鲁晓彤的男人吗?有哲人说过:人的梦,不是毫无来由的。人的许多梦,也许都是这个人前生前世的经历中、曲折的神奇的哈哈镜般的慧光返照。
人,真的有前生前世吗?她秋白露,前世真的是海的女儿吗?!……
在雪茄烟头的明灭中,谷乡同样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这个世界的女人,还有谷乡心爱的,除了三年前已经过世的妈妈苏婷,这个女人只有一个,就是眼前的秋白露。谷乡曾通过秘密摄像,观看过秋白露的洗浴。他惊异地发现,从背影看,秋白露简直就是妈妈苏婷的再生。秋白露和妈妈容貌迥异,却都是华人世界一品一的美人。在谷乡的深刻记忆里,一直到他十三岁,在台湾家中,妈妈苏婷都是带着儿子一块儿在一个大澡盆中洗澡的,毫不忌讳。
谷乡的妻子柳茵远在台湾,难得来一趟大陆。他与柳茵,并无夫妻感情可言。两个人的结合,是奉爷爷谷毅平之命的门第联姻。两个人独生子谷之江的问世,完全是适应谷家传宗接代的需要,是谷乡自己安排的一种奇葩般的难以言表的性交结果。
眼下,在对姑妈谷采薇生离死别的痛苦惦念中,谷乡多么想与秋白露一诉衷肠啊!他谷乡,何尝冷血,也是一个感情丰富、需要在倾吐中得到某种慰藉的男人啊!谷乡一直很自信,在大陆,如果还有人能与他进行触及心灵的交流,唯一的还只有白露;当然,是在他谷乡,需要做和愿意做这种交流的时候。然而,现在事与愿违。不知怎的,眼前秋白露冷漠的表现,与往日那个对他不加掩饰而真情倾注的白露,简直判若两人!此时,谷乡哪儿知道,时过境迁,面对他这个男人时,他柏拉图似爱着的女人,心中想着的却已经是另外一个男人?!
……往事如烟。孩提时候的事,谷乡大都忘却了。唯有四十六年前他两岁时,即民国三十八年盛夏时的一件往事,却在他的记忆中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历久弥新。
他记得,那是一个盛夏的日子。当时他们谷家已经逃离即将沦陷给共军的浙西家乡,辗转来到广州。在爷爷谷毅平的安排下,准备乘船去台湾。当时家中正在整理行装,乱纷纷地,他则在玩耍。一个身着美式军服的漂亮女子走进来抱起了他。妈妈对他说,“乡乡,这是采薇姑姑。快叫姑妈!”对这个难得一见的姑妈,小谷乡依稀记得,她曾为哄他睡觉,在他耳边哼唱过家乡的《外婆谣》:
“忖起外婆桥,
河塘里小船摇啊摇,
宝宝摇篮里向睏晏觉”……。
小谷乡便羞涩地叫了声“姑妈”。
谷采薇抱着小谷乡亲了又亲。她和小谷乡脸贴脸,忽然泪流满面。泪水顺着两个人的脸颊流淌下来,有几滴甚至流进小谷乡的嘴里(谷乡至今回想起当年的情景,每每还回味起嘴里那咸中带香的味道)。然后,谷采薇放下怀中的小谷乡,忽然对妈妈跪下来,磕了一个头说,“苏婷嫂子!采薇和棠棣哥哥,都还要奔赴前线。为党国也是为我们谷家,同共匪决一死战。义不容辞!爹爹身体不好,谷家今后就全靠您了。乡乡是我们谷家唯一的骨血,拜托您了!”
妈妈苏婷已经哭得跟泪人儿一样,她急忙扶起谷采薇,说“他姑妈,你放心……”。这时,谷乡才发现,爸爸谷棠棣、爷爷谷毅平都已经站在他们身后。谷棠棣长叹一声,却什么话也没有说,随即走了出去。这是谷乡与父亲所见的最后一面,与姑姑谷采薇所见的最后一面。在谷乡的记忆中,也是他们谷家唯一的一次全家团聚。
以后,谷乡长大了。爷爷谷毅平告诉他,当年,他的父亲谷棠棣是国民党军统的上校特工,民国四十年(一九五一年)在策动云南的一次暴动中殉职。姑姑谷采薇则死难于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年)四川巴州的一次叛乱。
“继承两位亲人的事业和遗志,光复民国!”在接手谷家家业的同时,这自然就成为谷乡投身台湾军情局的最大动因。
为防共谍千方百计的渗入,谷乡在台湾曾参与了对五六十年代从泰缅边境陆续返台的国军人员的甄别工作。他无意中发现一个名叫孟德的上尉军官,当年是一二七军的。一二七军在巴州投共后,孟德从中共的整训队逃脱,辗转到云南,后随李弥的九十三师退入缅甸。
谷乡访问孟德。孟德激动地对谷乡说,你要问谷采薇的事,你找对人了。当年在一二七军,他和谷采薇是译电科的同事。他已暗中喜欢上谷采薇,只是时日短促,从无表白的机会。追击事件后,他不忍采薇的遗体弃落在山野里,被野兽啃食。曾偷偷地雇山民带路,攀援下到深渊谷底,四处寻找,却没有踪迹。他只在一处溪水的石缝间找到几缕军衣撕扯后剩余的布条。孟德分析:采薇没有死,只是受重伤了。采薇懂医,她栽下深渊苏醒后,自己在溪水边处理包扎了伤口,便挣扎着继续逃亡了。
孟德非常痛心地流泪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当初没有循着采薇逃亡的路,去追寻自己心爱的人;而是在患得患失的心理纠结中,回到了巴州地面。他又不甘心当中共的阶下囚,才寻机从整训队逃脱。
孟德一直独身。他无一技之长,像众多回台的下层官兵一样,只能从事仅能糊口的一般服务性行业。谷乡禀告爷爷谷毅平,给孟德在谷家的一个产业公司里,安排了一份高级职员的工作。一九八九年,孟德因病死于台湾花莲。
孟德的回忆,多年来使谷乡一直感觉,自己至亲的姑妈谷采薇可能还活在人世。于小苗在“百力通”的出现,某个深夜两人一次偶尔的身手交锋,使谷乡坚信了这个判断。那个夜间,于小苗很可能窥探到了她压根儿不该窥探的秘密,谷乡本来要对她痛下杀手置之死地。只因小苗使出了谷家拳,谷乡大惊之下略微犹豫,才放过了她。事后,谷乡认真观察,看到于小苗并没有把他和王波的苟且之事声张出去,甚至对自己的闺蜜秋白露都没有半字的吐露;才稍微放下心来。当时,于小苗已是秋白露手下的成都销售分部经理。谷乡认为,来自巴蜀深山里的于小苗,一定和他失去音讯的姑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由于姑妈的政治身份特殊,即便现在活着,也是隐姓埋名。所以查找务必小心谨慎。他便委派阿威到成都,承担秘密监视于小苗的任务……
这一次来四川,是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的,竟然是于小苗吩咐阿威,先用电话直接向他谷乡报告了姑妈谷采薇的确切消息。他一飞到成都,接机的阿威立即又呈交了于小苗的一封信。信中于小苗简要报告了姑妈谷采薇多年来的情况,还自报家门,说她是守玉法师谷采薇的养女,说她一直是称谷采薇为“姆妈(浙江吴语:妈妈)”的。
谷乡叫秋白露前来伴随,一则他知道秋白露和于小苗情同姊妹;二则谷采薇病危,赶到她身边护理乃至操办后事,需要一个自己信得过、又有一定人生经历的女人;身边的大陆人只有白露符合条件。眼下场合,谷乡有千言万语,本想就姑妈谷采薇的事由,借此机会,与秋白露倾诉衷肠。然而,此树非树此花非花。眼前秋白露冷漠的表现,与秋白露往日对待他谷乡的热情,大相径庭。怎么回事啊?!此前,他若让秋白露跟他上床,十有八九,秋白露也会心遂所愿吧?尽管他谷乡从来不能也不愿这么做。
在人欲横流的百力通和大陆中国,谷乡只能作白露的护花使者了。看来他谷乡对秋白露,此生此世,只能有那种苦涩的不能言表的柏拉图式的情爱了……
……谷乡在河畔的石栏上揿灭了雪茄烟头,冷冷地对秋白露说:“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