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亮亮
我的那辆XXX小轿车,是我的喜爱。妻子曾不无妒意地说,那车就是个“二奶”。虽然不到保养时间,我还是开到4S店,精心调理养护了一番。然后聚精会神地驾驶起它,第一站直奔上海。时为二0一0年十月。
一路顺风。在河南周口歇宿一夜,第二天进上海却遇到麻烦了。
下午六点左右,我顺着沿江高速进入上海。刚过收费站,忽遇倾盆大雨,顿时间风雨呼啸,天昏地暗。此时车子正向南开,按GPS指示,应该到一个交叉路口改道向东,过黄浦江才能去鲁晓彤儿子亮亮所在的浦东。岂知临近那个路口却有“路障”告知:“市政修路,请绕行。”他那个什么的,上海的高架路,蜘蛛网一般。我从哪儿绕呵?我只能一路向南了。死心眼的GPS却还在不停地絮叨:前方二百米,请掉头行驶;前方二百米,请掉头行驶……我索性关掉了GPS。总不能一个劲地向南开呀,又到一个高架交叉路口,我便顺右改道。改道后,才发现那个路口没有向东盘道,只能一直向西。向西走了一段下高架,才又寻找返东的道路。大雨瓢泼,天色越来越黑,人地两生,车就像没头的苍蝇,凭感觉慢慢地跑着。待我摸索着又走上另一条向东的高速,才发现我竟然离开了上海又进入上海。
上高速过收费站当然要继续交费。然而当收费员又递给一个图标,叫我再交37元钱的“环境保护费”时,我不干了。我给收费员先指指车窗上一个中国环保部颁发的绿色“环保合格”标志,说“这个是国家的,你们牛B不认也就算了”;又指指一个新贴的上海图标,说,“这是你们的‘环境保护费’,在另一个关口我刚交过。按规定,车可以在上海逗留七天。怎么才过四个小时你又重复收费?”收费员正同身旁一个人用沪腔“叽哩咕噜”说话说得兴奋,一听不高兴了,用沪腔普通话说,“重复收费?你这个外地的,哦,还是个老陕,怎么说话呢?是你出去了又进来!进来一次就得交一次!这就是规定!阿拉告诉你,上海是不差你这么一点儿钱的!快点快点,后面车等着呐。不想交,请回去!”
(注:地方上所谓“环境保护费”,实则为“进城费”,当时,不止上海有。随经济发展,2012年后,上海等地都已经取消。)
上帝呀,还“请回去!”明摆着,我是不可能返身回去的,除非我脑子有病。对于收什么车辆的“环境保护费”,和年年查验尾气收“年检费”,我也一直疑惑不解。汽车,是谁生产的?大都是国企与外资合伙的;汽油,是谁炼制的?是中石油中石化等国企炼了又卖的。那么,车放屁产生污染,与买车人有几毛钱的关系?不去找外国老板和“两桶油”算账,是不是柿子捡软的捏,表错了情上错了床?!
他那个什么的!心中那个郁闷就别提了。一看表,已经十一点多。浦东还远着呢,雨还在下,天漆黑,我心力交瘁,一天一个人开车奔波八百公里,就是返老回童三十年再变成个小伙子,也实在开不动了。眼下看来是到了上海XX区即原来的XX县。我便下高速就近找了一个“沃尔玛”,爬上超市楼顶的的免费停车场,将就睡了一夜。
天一亮,我给亮亮通了电话。亮亮在电话中谈谈地回应说,欢迎,肖叔叔。老头临死前在上海已经留言,说你会来的。
亮亮名叫鲁明亮,三十二岁,是鲁晓彤的独生子。二00一年毕业于某军事院校,现就职于解放军总XX部驻上海X局。屈指算来,亮亮生于一九七七年,当时鲁晓彤已近三十六岁,算是晚婚晚育、喜得贵子了。
中午时分,车到亮亮部队所在的浦东XX镇,亮亮已在约定的街口等待我。我一眼就认出亮亮了:一个年轻时候的鲁晓彤么!一身戎装,少校军衔,比想象中的模样更为英俊。
亮亮引我到他的住所,部队家属院中一栋五楼顶层的一卧室带一小客厅的小居室,说:“肖叔叔,这是我的家。来上海这几天,您就一个人住在这儿。”
我忙推辞说:“这怎么行呢?你们可住哪儿呀?刚过来功夫,我看见街口有家宾馆。我住那儿好了!”
亮亮说:“肖叔叔,您别客气!您来上海又不是出公差,宾馆住一天要花几百块呢,自掏腰包,何必?!”又解释道,“我暂时住到军官单身公寓去。我那媳妇在浦西徐家汇工作,每天上下班搭公交往返就得三个小时,这几天不回来她就住她们公司了。”
我抱歉地说:“看看,我这一来,给你们添了多少麻烦!”
亮亮话中揣着棒棰地说:“肖叔叔见外。您古道热肠,自掏腰包,在做您本来完全可以不做的事。这一路来往几千公里,不算别的,仅高速通行费和汽油费也得一公里掏一元多钱吧!我替那位鲁晓彤先生感谢您都感谢不过来呢!就这么着!方才路上我听说您昨晚在车里睡了一夜,肯定没有休息好。我去上班,您安心睡觉。晚上我为叔叔接风。”
鲁明亮上班走了。
我睡意全无。我岂能听不出来,亮亮临走前说的那番话,爽直中参杂着阴阳怪气,揶揄的语气大于赞扬的成分。我早就看出来,亮亮对他的父亲鲁晓彤积怨很深。看来他至今都不能原谅他那个风流老爸与秋白露的关系……然而,鲁晓彤爱之最深的人,除过秋白露,大概就是他这个独生儿子亮亮了吧?从他给我的遗书中也可以看出,在这个人世间,鲁晓彤若天外有灵,他唯一还牵挂的人,也就是这个亮亮了吧?……毕竟,血浓于水呵!
西安与我相处期间,鲁晓彤话语不多,对自己的家庭也谈之寥寥。唯有一次谈及他的儿子亮亮时,似乎把他的话匣子打开了。
那天我陪他游了曲江。归途,塞车了。上午时分,一大溜长长的婚礼车队正招摇过市。一辆镁光闪烁的“依维柯”在前开道,打头的自然是婚礼主角—加长的“奔驰”婚车了。又是一辆镁光闪烁的“依维柯”。然后,是三十多辆鼻子上扎着一色金花的黑“奥迪”尾随。一辆挨一辆地,井然有序地占据了多半条街道。显然,这是一个已经在人们眼中见怪不怪的中国“富二代”的炫富婚礼。
只有等待。
“人比人,气死人!”鲁晓彤忽然发起感慨说,“我的儿子亮亮要结婚时,我都没有能力为他在滨江操办。囊中羞涩啊!多亏部队在上海崇明岛的一个度假村,为他们十多对新人举办了集体婚礼。我才赶了过去,祝福了儿子。其实,当时我是想落债,也要为亮亮风风光光办一场婚礼的。亮亮坚决不允。他知道多年来,为治疗他母亲的癌症,我们用工薪攒下来的积蓄都花光了。可是,我这个当父亲的心中有愧呵。一个人,一生中真正有意义的应该最认真操持的婚礼,一般也就那么一次吧?可是,我竟然都未能为自己唯一的儿子,出一份力尽一份心……”
我黯然神伤。这个鲁兄,“囊中羞涩”……。他毕竟是一位官居正厅局级的领导干部又是有科学家身份的人啊……我便插言劝慰道:“鲁兄,别放在心上!孩子是个军人,会理解的!咱们结婚那个年代,所谓的举办婚礼,也就是两张单人床一并,再给同志们撒几粒水果糖,就那么一回事了!我看亮亮他们部队的做派就很好,集体婚礼,移风易俗嘛!”
鲁晓彤的思绪却跳跃到回忆中,“我的亮亮,从小看大,就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啊!”他的双眼开始闪起泪光,颇动感情地说。“亮亮三岁时,有一次,我骑自行车被一辆汽车撞了,脊背受了伤,趴倒在床上,起身很困难。早晨,他妈妈上班去了。我想起身方便,一时间挣扎不起来。亮亮看到了,蹬蹬地跑过来,在床边俯下身子说,爸爸,亮亮撑着您,您扶着慢慢地下来。肖璀兄弟你说,他一个才三岁的孩子,怎么就这么懂事这么知道心疼人呢?……”
“可我鲁晓彤对不起这个孩子。他呀,多年来一直对我有气呀……”鲁晓彤继续说道。
当时我刚想说,“亮亮是个懂事的孩子,怎么会对你有气呢?”这时道路通了,后面的车摁喇叭,我连忙开车,两个人的对话也就不再接续下去。以后几天,鲁晓彤也不再提及这个话题。然而,亮亮为什么会对自己的父亲一直有气,其真实原因,也只是到一个多月后,看了鲁晓彤的遗书,我才恍然大悟。
……晚上,鲁明亮回来换上便装,邀请我到一家餐厅,在一间他预先定好的包间,为我接风。
鲁明亮的出手使我大吃一惊。他一下子就拎出两瓶“茅台”来,说:“欢迎肖叔叔!今晚,亮亮陪肖叔叔来个一醉方休!”
我连忙阻止说:“使不得使不得!一顿便饭即可。喝‘茅台’也太破费了,你一个月工资打水漂了!拿下去拿下去!”
鲁明亮已经把“茅台”的瓶盖打开,一边斟酒一边说:“父亲来上海说过,他在西安同您喝过酒,说您酒量过人。肖叔叔您别客气,这第一杯酒我就先敬您了。”说着,一杯酒已经一仰而尽。
一看这架势,我再说什么就显得为人不痛快了。于是,我也斟上一杯酒,说:“这一杯酒,是敬你的父亲,我的知己鲁兄。愿他的在天之灵,快乐!”随手,我把这杯酒撒到地上,又斟起一杯也一仰而尽,说,“亮亮,这杯酒是肖叔叔回谢你的!”
“愿我那父亲快乐?”鲁明亮鼻子“哼”了一声,却哈哈笑道:“好,今天我就陪肖叔叔快乐!喝!”
边吃边喝中,我向鲁明亮回忆了我与他父亲鲁晓彤从邂逅到相知的情况,感怀鲁晓彤对我的知遇之情。我知道鲁晓彤一定在他儿子面前介绍过我。但是,鲁晓彤的介绍同我个人的感怀,毕竟不完全是一回事……鲁明亮一直不动声色地听我说着。当我要把话题转到此次上海之行的目的时,才发现第一瓶“茅台”已经喝完,亮亮已经动手在开第二瓶。开瓶时,亮亮的手直打哆嗦。我这才察觉,亮亮酒量不大,已经喝得过头。我连忙阻止说:“够了,亮亮!咱们不能再喝了!”
此时,鲁明亮哪里还挡得住?他“咣”地仰脖子又喝下一杯,红着眼圈近乎吼叫地说:“喝!凭什么不喝?!他与那个姓秋的臭女人在海边快乐!我那可怜的妈妈又在哪儿啊?我那可怜的妈妈又在哪儿啊??”说着,鲁明亮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他边哭边用拳头擂着餐桌骂道,“老混蛋,老混蛋,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混蛋!……”骂着,他便一头栽倒在餐桌上,醉得不省人事。
我从餐厅里雇请了一个小伙子,两个人七手八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鲁明亮连抬带架地弄回他五楼的家。他又哭又吐地折腾,我一直忙乎到半夜。
第二天早晨,当我从沙发上一觉醒来,发现放倒在床上的鲁明亮,已经不见踪影。看来,他是上班去了。直到傍晚,才见他若无其事地回来。
鲁明亮从他的挎包中,又拎出一瓶“茅台”来,外加一大包卤菜,笑嘻嘻地说:“昨晚,给肖叔叔添麻烦了。亮亮特来赔罪,同肖叔叔一块儿再喝两口。”
我吃惊道:“亮亮,你不该是还没有睡醒吧?还敢喝呀?”
“肖叔叔,您是酒中豪杰。您知道,解酒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再喝它两口,”鲁明亮继续笑嘻嘻地说。
我说:“奇谈怪论。”
鲁明亮已经手脚麻利地铺开卤菜,斟满酒递到我手中。然后他兀自喝了一杯,忽然正色说:“喝完了这杯酒,肖叔叔,从今往后,我鲁明亮就戒酒了!”
我抿着他递给的杯中酒,暗自摇头。真不知道眼前这位年轻人的脑袋瓜里都想些什么。昨天还喝了个烂醉,今天怎么就说戒酒了?不过,我看看亮亮那双透着真诚的明亮的眼睛,我却相信,这个年轻人,我的鲁晓彤鲁兄的儿子,一定会“言必信、信必果”的!果然,以后几天,依然故我地供我这个所谓“酒中豪杰”,盛情难却的喝酒。亮亮他自己却再也滴酒不沾。甚至,在我离开上海前,亮亮把他的媳妇叫回来,小两口一块儿为我践行时,他也没有喝酒。以致餐桌上,媳妇十分诧异地低声问:“亮亮,怎么回事?你怎么不陪肖叔叔喝呵?……”
鲁明亮一字一句地沉声答道:“媳妇儿,你该记得,父亲离开上海之际,一再叮嘱鲁明亮好好过日子,再不要喝酒。肖叔叔是受了父亲托付的。凭这份友情,你的亮亮已经在肖叔叔面前保证了,从此再不喝酒!”
媳妇儿长相很俊俏,经典的江南美人。她喜出望外,一边抿着嘴儿笑,一边冲腰间偷偷给了亮亮一拳。
……当时鲁明亮誓言戒酒时 ,我并不明个中因由,虽然相信他和他父亲鲁晓彤一样,是一位“言必信、信必果”的人,暗自不解中也只好说,“那也是!人醉一次酒要难受好几天,歇歇也好!”
当时鲁明亮仅仅一笑,岔开话题言归正传地说:“肖叔叔,本来家丑不可外扬。既然父亲遗言托付了,他一定有他的道理。您想问什么您只管问好了。我父亲的事,我妈妈的事,我家里所有的事……我鲁明亮一吐为快,将毫不保留……”
我说“谢谢……”。于是下来,我和鲁明亮之间就像久别的亲人相逢到一起,拉起家常一样,接连拉了三个晚上。
在此期间,亮亮为我买来了上海“世博会”的参观票。乘兴而去,兴尽而归。三天的参观卷儿我只去了一天就不想去了,余下两天的我叫亮亮送给了别人。直接的原因,就是我排不了那个队。一大早进了世博会,人山人海。中国馆、沙特馆、德国馆……一些热门馆所,必须事前预约,若当日排队想看,是想都别去想的。我排了近三个小时的队,才看了一个“国家电网馆”,对于我这类人,没多大意思。印象一个:玩3D成像技巧,徒使人眼花缭乱。听说“非洲馆”不用排队,我就又去了“非洲馆”。呵呵,数十个大大小小的非洲国家,云集在一个馆子里。到处是琳琅满目的货架摊位,到处是一片与黑人兄弟姊妹讨价还价的买卖吆喝声。我看了看,主要是一些首饰为主的所谓土特产,货色真假难分;论性价比,还不如去城隍庙里买那些摆地摊儿的。这儿数中小学生最兴奋了。他们在一个个象征着某个国家的牌楼状门面下,排过来排过去地请“使节”小姐在所谓的“护照”上,拓出形形色色的大印。仿佛就此,已经周游了一番非洲世界似的。
我厌恶排队。
我还是小学三四年级学生的时候,正赶上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经济困难时期。那个年月,对一般老百姓来说,最大的困难是没得的吃,饿肚子!当时我一个小孩子,没得吃的就最想吃,还最想吃肉。可是一家七八口子人一个月只有五两肉票,甚至去饭馆想吃一碗带点肉腥的豆腐丸子汤,还得凭什么“专供票”。哪儿来的肉吃啊?于是,我蛤蟆吃过,蛐蛐儿吃过,连蚂蚱、毛毛虫都吃过……当时西安有一好处,肉店一旦卖起猪头猪下水,那是不用肉票的,只要你肯下工夫去排队。家中五个子女,我是老大,排队的重任自然落在我肩上。即便是猪头猪下水,供应量也是非常有限的。真想买它一份,若肉店第二天八点开门上班,你若不是头一天下午就去排队,想啃一口猪头,没门!三九寒冬,长夜难明。在长蛇阵般的队伍中,我抄着双手,不停地跺着冻得麻木的双脚,遥望着满天闪烁的星星,心想:那么多星星,都变成大猪头,一个个落下来多好!以致多少年后直到现在,餐桌上我一见有猪头肉猪下水,就发怵。
当然,今非昔比。早已"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中国人民用自己生生不息的智慧勤奋和吃苦精神,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扛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扛过了“十年动乱”,在改革开放中已经逐步强盛起来了!人们的吃喝穿戴早已不是问题!当年的排队是为了什么,今天的排队又是为了什么,岂能同日而语!内心里,我是为“世博会”和“奥运会”赞叹和衷心祝福的。毕竟是摆脱了百年以来积贫积弱的“东亚病夫”屈辱,站起来了,成为中国人傲立到世界民族之林的一种荣耀象征。
五天后,我离开了上海。短短几日,我与鲁明亮已经建立起了感情,临别时依依不舍。我从他们军官公寓楼上眺望过亮亮工作所在的营区,伪装隐蔽下的各式雷达天线,似曾相识,依依可辨。亮亮工作的“暗战”性质,与他父亲鲁晓彤和我曾从事的国防电子,异曲同工。我们硬件制作他们软件应用,一脉相承。
鲁明亮也像他父亲鲁晓彤一样,是一个正直、善良、富有事业心的人。我默默祝愿:亮亮,愿你今后的人生道路,一路充满阳光!
我驱车绕道,跑马观花地观瞻了雄伟的宁波跨海大桥,夜宿杭州。第二天清晨,直奔鲁晓彤的家乡,浙江富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