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明媚,春意盎然,中原大地早已是草长莺飞,百花争艳。昆仑山玉虚峰依然银装素裹,冰雪皑皑。峰顶上,数十名穿白色单衣的青年道土手提长剑,目光如炬,齐望着对面山壁。群道极是耐寒,从晨时到现在已过去两个时辰,他们不曾有一人发抖,甚至,缩肩挺背的也没有。远远看去,群道就像一片覆盖了积雪的松柏,立在皑皑白雪之间,身姿巍然。
将近午初时分,几名中年道士陪一名老道沿山道上来。那老道身材高大,头戴紫阳巾,身穿八卦衣,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眉宇间散发着勃勃英气,山风吹使他的银须在胸前飞舞,举止神态无不出尘脱俗。寒风料峭中,老道不急不徐地走到一众青年道士面前。青年道士们听到脚步声更是腰背直挺,待见老道,一个个振作精神,争相展示自己的身姿。
老道土颔首微笑,向着中年道士道:“修仙重于修性,功夫到是次要,开始吧。”中年道土齐声道:“谨听师叔教诲!”
一名长须道土越众而出,目光如电,在一众青年道士身上扫过,说道:“吴元烁,你先来!”话声方落,一条白影倏然飞向对面山壁。那白影身在中途,手中剑已然拔出,随之但见白影晃动,雪花与石屑纷飞,“琅琅”声中,石壁从左至右依次刻出“上山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
待他书到“子交手兮东行”这句时,长须道士频频点头。吴元烁是他最得意的弟子,眼看再刻两句,一篇《九歌,河伯》便可书完,不由的捻须而笑。
这些道士都是一剑山庄的人。一剑山庄相传为黄帝所建,庄名中“一剑”在前,寓意与世间邪魔势不两立,遇则果断出击。山庄每三十年会在民间选一批骨胳清奇,资质俱佳的幼儿精心培养,成年后考核他们所学的功夫,优秀者传授修仙之术,淘汰者三月后复试。倘再不中,由山庄教一技能,送还民间。长须道土有意在众人面前露脸,开口便先点他门下功夫最好的徒弟。
在石壁上刻写诗词,讲究运气与内力结合,手劲和眼光集于剑尖,每字的一撇一捺与身子的一纵一落要配合得当,节奏不可太快,也不可太慢,所刻之字不可太深,也不可太浅。否则一着不慎,不是字未刻完力先尽,便是用力过猛而剑折断。此考法固然身子悬空,一气哈成,却极考验人的耐性。当然这也是修仙的第一步,成仙之路,首先便要学会不急不躁。
一剑山庄的考题昨晚便已拟好,并知会每一名待考弟子,使其有暇温习。此考法为黄帝亲身拟定,文武兼容,初时以他自己文章。到第五代庄主上,由于时隔久远,黄帝文章艰涩难懂,便改作世间闻名,与国民有关的诗文。屈子忧国忧民,词藻丰富,气势磅礴,因此作为今年考核的首选。
众人正看的入神,忽听“咔嚓”一声,却是吴元铄的长剑从中折断。日光照耀下,那半截剑在空中划过一道白光“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即又弹起。响声清脆,在山谷中回荡不绝。
长须道士气的脸色煞白,依考核规矩,剑断者视为淘汰。吴元铄显然心有不服,身形向下滑了几尺,疾又以剑触壁,跃身再上,似要把最后一句“鱼鳞鳞兮媵予”刻完。然则无尖之剑如何能在在坚硬如铁的石壁上刻出字来。众人但见雪花纷飞,金石撞击之声“当当”作响,石壁上却连“鱼”字一撇也未刻出。吴元铄气力告罄,凭着一股韧劲,身子屡坠屡跃,如此几次,就是不肯放弃。他这样不但坏了考核规矩,以气度而言,极不符合修仙宗旨。
那老道有些看不下去,摇摇头道:“浩远,让元铄回来,输了功夫,三个月后可以再找回来,如果输了气,那么三十年的心性算是白修了。”浩远就是那长须道士,见老道士话中颇有指责,心中一凉,一张白脸登时转为酱色,暗道:“完了,只怕三年后的事要化成空梦一场。”
那老道法号若虚,是一剑山庄的二代弟子,也是庄中的七老之一,专司庄内弟子的考核与选拔。这选拔之权极大,不但吴元铄等一干四代弟子,就连浩远等有道号的三代弟子都在考核之列。四代弟子中,考核合格者可获修仙资格,三代弟通过考核的能获长寿秘诀。修仙除了比常人会些仙术,寿命不过多活几十年罢了,一旦有了长生秘诀,便能像若虚一样,性命可延长数百年。性命攸关,神仙概莫能外。因此长生秘诀比修仙之道选拔尤烈,不但要求候选之人自己各方面俱佳,就连他教授的弟子也要出类拔萃。
同来的那几名中年道士听了若虚的话,不禁相视一喜。浩远是三代中较为优秀者,他若因弟子迁累不能获取长寿秘诀,无疑会增加同门考核的胜算。
浩远见师兄弟脸上露有喜色,心火更怒,便要怒斥孤行己见,让自己丢脸的吴元铄,转念又想,此举徒然增添若虚轻视,惹同门嘲笑,于是压下怒火,温声喊道:“元铄,回来。”
吴元铄听到师傅叫他,也不回头,大声应道:“师傅,就差最后一句了,你让弟子刻完。”此话立时在青年道士中间引起一阵骚乱,中年道士们的脸上喜色更浓。若虚又摇了摇头,道:“元铄性格倔强,不懂得抑己,如此品性不利于修仙。”
这话显然连吴元铄复试资格也取消了。中年道士们纷纷道:“浩远师兄,今日同考的不止元铄,可不要耽误大家功夫。”“是啊,师祖和师伯,师叔们还等着考核结果呢,迟了只怕不好。”“师叔,元铄是今年头一个考核的,若任由他破规矩,余下弟子岂不跟着效仿?”
若虚不及说话,又一中年道士道:“浩远师弟,元铄不懂规距倒也罢了,居然连你和师叔的话也不听,似乎有些不妥。”说话这人身材发胖,唇间留有一抹髭须。浩远狠狠瞪了他一眼,说道:“淳风,你这是挑……”一语未毕,瞥眼见若虚正望着自己,“拨”字没敢出口,改道:“师叔,弟子叫元铄回来。”暗暗念动真言,身子轻飘飘地飞到兀自上下折腾的吴元铄身畔,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喝道:“混账东西,脸丢的还不够吗,下去!”
吴元铄已累的满头大汗,手中断剑伸进岩缝,喘吁吁道:“师傅你看,就差三个字了,你让弟子刻完。”说着拔剑去刻“兮”字捺的部首。浩远大怒,伸手抓住他肩头锁骨,飞身而回。众人只见吴元铄在空中手足乱舞,口中不住价地叫“师傅”。浩远脸色铁青,低声让他住口。一连呵责数声,吴元铄方不叫了。
浩远将吴元铄提到若虚身前,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师叔,元铄不懂规矩是浩远教育有失,弟子甘领一切责罚,只求师叔念这劣徒数十年修行不易,三月后允许他复试。”吴元铄听了师傅的话一愣,抬眼见师叔祖神情严肃,师伯师叔们一脸轻松,恍然间,他想起了考试规则,知道自己的顽固连累师傅,忙跪在地上。
吴元铄想分辨几句,一时想不出合适言词。方才情景一幕幕闪现眼前,他只觉似在梦里,耳畔回荡师傅的话语,只吓得抖如筛糠,不知所以。
若虚见他师徒这样,不忍责备,说道:“有过无过,过后再说,咱们继续考核。”右手虚抬,浩远师徒只觉膝下生出一股大力。浩远不敢抗拒,忙拉徒弟起身,站到一旁。若虚让一名叫凌云子的中年道士继续唱名考核。
青年道士们一个个跃向石壁,不过他们并不会飞身术,是凭真实功夫纵身而起。若虚见众弟子纵身之时有的腰身一扭;有的双足一顿,还有的似猿猴缩身一蹲,倏地一下窜了出去,动作五花八门。他知道这是众弟子的师傅在传授功夫时各按己法的缘故,口中微微叹了口气,脸上现出郁郁之色。旁边一名叫封尘的中年道士见了,低声道:“师叔,你有心事?”
封尘的师傅当年因故被逐出一剑山庄,他的仙术多为若虚传授,两人情谊深厚,言谈无所避匿。若虚向其他几位师侄瞧了眼,压低嗓音道:“我的心事与你法号中的一字有关。”
封尘一怔,问道:“是‘尘’?师叔,你想到红尘中走一遭?你……”抬眼见他满头白发,顿觉不是。若虚微嗔道:“胡闹,师叔几百岁年纪了,怎会惹那些烦恼。我是为山庄的日后忧心。”便在这时,又一位青年道士因剑折未通过考核。
封尘望着那弟子灰溜溜地向这边走来,目光即又转向青年道士所站之处,此时未考核的弟子还剩下七人,而已考核的弟子通过的不足十人,众弟子共有五十人,就算剩下的全部通过,总数也不到三分之一,面向若虚道:“师叔是指山庄后继无人?”
若虚轻叹道:“何止后继无人,简直到了人才凋敝的地步。”封尘想到二代弟子年少者也有三百多岁,而三代弟子最长者不及百岁,虽说现下有十几人获取了长生秘诀,但依据往日经历各种磨砺,淘汰的比例来看,修成者最后只怕连三成都不到。至于四代弟子,除了吴元烁这五十人,庄内还有一批获取修仙资格,及从民间新选的幼儿。二三代弟子之间所以形成这两百年之差,固然与百年前的一场劫难有莫大干系,但也与二代弟子为夺取山庄最高仙术《通天彻地不生不死真经》发生的一场争端有关。
封尘轻声问道:“师叔,那本经真的有么?”若虚道:“仙祖传下来的话怎会有假。”封尘轻“哦”了一声,道:“既然真有那本经,太师父之前的祖师为何还仙逝了呢?”
若虚白了他一眼,道:“那是他们修炼的不得其法。咱们不提开山祖师,就说三代祖师赤松子,他老人家不是也修成真仙了吗?”封尘无话可说,他心里清楚,自赤松子往下,一剑山庄再无人学会《通天彻地不生不死经》上的仙技。
说话之间,接连有四代五名弟子通过考核,若虚脸色稍和,指着那五名青年道士问道:“这些是谁门下的弟子?”凌云子躬身答道:“回禀师叔,他们都是广成子师兄的弟子。”跟着又道:“剩下的那两个也是。”若虚道:“广成之?”眼光在中年道士们的脸上扫了一遍,道:“他怎么没有来?”
封尘低声道:“师叔忘了吗?半年前,广成子师弟因私自下山,现下还罚在莲花洞悔过呢。”若虚道:“广成之下山是为除魔。怎么,你青成师叔还不肯放过他?嗯,回山庄后,我与他商量,目前山庄弟子已青黄不接,广成子教出的徒弟这样独秀,纵有过错也该免了。”
封尘与广成子私交甚笃,喜道:“是,师叔。”随即叫道:“师叔你看,又有一名弟子通过考核!哈哈,广成之师弟授徒果然有一套。”凌云子几人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是浩尘,他所教的七名弟子仅一个通过考核,眼见石壁上的字有近半是广成子的弟子所刻,即便剩下的这一个不合格,头筹仍非广成子门人莫属。
若虚捋须笑道:“好,回山庄后,释放广成子这节我向庄主请示。”三代弟子相顾愕然。一剑山庄庄主慈玄真人一心修炼《通天彻地不生不死真经》,已多年不理事,若虚这话颇有向他禀明,传授广成子长寿秘诀之意。封尘暗暗为广成子欢喜,应声说道:“是,弟子替广成之师兄多谢师叔。”若虚轻嗯了一声。三代弟子又是羡慕,又是嫉妒,不过当着若虚的面除了恨自个弟子不争气,脸上谁也不敢露出不满。
凌云子满怀嫉恨,忘记唱名,让最后一名弟子上场。那弟子被冷落当地,隔了一会,将剑放在地下,上前施礼道:“太师叔,各位师叔伯,弟子是否还需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