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坐到傍晚,赵元翼为求早些出谷,打算将三条鱼全吃下。吃完一条,再抓起第二条时,那人的声音从湖中传了出来,喝道:“不需多吃!”赵元翼回道:“我没吃饱呢。”操剑便要剖开鱼腹。那人沉声道:“住手。”
赵元翼听了,剑柄一转,故意在空中画了个圈,慢吞吞向鱼腹刺去。那人桀桀怪笑几声,道:“我让你住手,没听到吗。”赵元翼恼怒心起,出言顶撞道:“你让人吃鱼,又不让人吃饱,不觉的过分吗。”那人冷笑道:“是吗。”湖水忽然向两面分开,随之冲出一只渔鹰来。
赵元翼一怔。那渔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叼住白鱼,向对面山峰飞去。赵元翼大怒,长剑指向那渔鹰,骂道:“畜生,你也来戏我!”便要提剑去追,那渔鹰却又翻身折了回来。赵元翼手捏剑诀,拟待渔鹰扑到时给它致命一击。
那渔鹰看穿了他的心思,羽翼一振,身子拔高数十丈,在赵元翼的头顶上来回盘旋。赵元翼凝神戒备,那渔鹰极有耐心。过了一会,渔鹰趁赵元翼目不暇接之际,身子似利箭般俯冲下来,待离地约有数丈时,嘴巴一甩,将白鱼向小坑拋去。赵元翼伸手去接。渔鹰双爪一并,向他双目攻来。要知这鹰瓜如钢似铁,是捕捉猎物的利器,赵元翼忙挥剑格开。那渔鹰身子一转,竟向高空飞去了。
赵元翼经这一阻,未能接住白鱼,但听啪的一声,白鱼落入了小坑。赵元翼怔怔地望着那只渔鹰,方才那几招,渔鹰虚虛实实,攻守转换的极为得体。想到自己竟输给一只飞禽,赵元翼懊恼不已。这时,那人道:“弱肉强食,不论神仙凡子都是一样,只有自己法力精深,才不会受到欺凌,你现下明白了吗。”赵元翼黯然道:“明白又怎样,法力又不是一天能成的。”
那人道:“你也不要气馁,方才那渔鹰随我修行了多年,变化人形后,即便是你师祖也斗它不过。”赵元翼恼他无端戏弄,嘲笑道:“你自夸自卖,说的煞有其事。”那人也不生气,说道:“自夸也需要有大能耐。你想救人吗,我授你几样法术。说吧,想学什么?”赵元翼道:“你也想教我法术?”那人道:“是啊。为了你师兄,你不会不学吧。”赵元翼道:“我师兄的事不用你管,你如果真有好心请放我出故,至于法术,承蒙厚爱,我什么都不学。”那人道:“你不学?”赵元翼道:“不学。”那人劝道:“我的神通想必你也见了,天地间不知有多少灵精人兽要拜我为师,我都没有答应,你还是考虑清楚些再说吧。”赵元翼道:“不用考虑。”那人道:“不用考虑?嗯,我再露两手,只要你学到一两成,嘿嘿,别说是你们庄主,就是开明兽也不是你的对手了。”
赵元翼有了昨日经历,对这人说出三师兄,慈玄之名和开明兽也不惊奇,说道:“昨日那人应该和你相识吧,我的事你知道这么多,也当知道我如何拒绝了他。”那人道:“是知道一些,不过我与他不同。”赵元翼道:“不论同与不同,请恕我冒昧问一句,你是替他做说客的呢,还是来抢他生意的?”那人道:“都不是,我和他各有所求,在你的事上……”赵元翼抢过话头道:“在我的事上,你们不但志同道和,而且一样的龌龊。”赵元翼说完,以为他必然恼怒,不料那人竟没有了回声。隔了一会,忽听那人喝道:“我只跟你说一句话,不学,永远出不了谷!”赵元翼最不喜别人强迫,傲然道:“不出便不出。”那人嘿嘿笑道:“你不出去,玉虚宫的那个女娃怎么办?这世上只有你能救她。”
赵元翼心中荡荡一震,脱口叫道:“紫嫣!她食了你们的毒草,你们为什么这样做!”那人嗔道:“什么你们,你们的,一点尊重都没有。我教你法术,你合该称我一声师傅才对。”
赵元翼见他避开话题,冷笑道:“你们两个一个连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说,一个连面都不敢露,做人萎萎缩缩,行事阴谋百出,还要厚着脸皮做人家师傅,嘿嘿,也太无耻了吧。”
赵元翼这两日先是被骗,后遭欺凌,心里的气一直宣泄,此刻破了脸,跟着道:“我不惧你们,也不学你们的仙术。”瞧了眼坑中剩的两条白鱼,继续道:“更不会吃鱼,你不是自恃法力无边吗,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好了。”
那人笑道:“你吃第一条鱼时就已经破戒了,往后吃与不吃,随你的意,至于其他,嘿嘿,明日再说吧。”赵元翼狂怒不可抑制,抓你一条白鱼,吼道:“卑鄙,无耻,还你的鱼!”劲力向湖心掷去。那人没有回音,而白鱼落水后,也没有跃出水面。
夜幕慢慢降临,谷中万籁俱静,眼前大湖泛着幽幽的月光,死一般沉寂。赵元翼向远处的山峰望去。月光下,那山峰的影子映入湖中,随波摇动,宛如一头怪物朝自己张牙舞爪,寻思:“这人先是出现半空,跟着是地下和湖中,接下来该是山峰了吧。”于是朝那山峰大声喊道:“你法力高强怎样,又不敢露面!”又喊:“你道行精深,想是大有身份的仙圣,用神通欺压我这个凡人,不觉得羞耻吗!”直喊的喉咙嘶哑,方才坐在了地上。一瞥眼,瞧见了坑中的白鱼,自言自语道:“看来这谷中只剩下我和它这两条生命了。”突然之间,他有一种被天地遗弃的感觉,愤怒之情登时化作凄凉,只想大哭一场。但想到那人就在左近,哭声一起,定会惹他耻笑,又强自忍住。
午夜时分,天空淋淋漓漓地下起了细雨。赵元翼久住昆仑,知道这季节应该飘雪,雨水要晚一个月才来,像昨日那场暴雨,昆仑山十年难遇。他立马想到是那人起了歹意,又要折磨自己,挥剑朝着黑沉沉的天空骂道:“无耻之人最爱暗行诡计,有本事再把雨下大一些,混帐东西,王八蛋,就像昨日那样好了,小爷不怕你!”
赵元翼确认紫嫣为这两人所害后,心里对他们恨到了极点,只因一剑山庄向来以道德训诫弟子,骂人的污言秽语他从未耳闻,像“王八蛋,混帐东西”已经是他所能想到最脏的话了。
赵元翼骂完后,雨势越来越大。赵元翼冷笑道:“你到很听小爷的话,为何不再来点风。”语声方落,湖面上突然生起一股狂风,挟着湖水像一面墙朝赵元翼猛扑过来。赵元翼仗剑立在原地,端凝不动。湖水自他头顶压下,退去时又将他卷入湖中。
其实,依赵元翼的功夫,即便风势再疾,波浪再大,也可以向后避开。他所以凛然不退,是想:“既然脱身不能,不如以死铭志。”
赵元翼被卷入湖中,原以为会沉入湖底,不意脚底竟似有物托住一般,湖水漫过胸口便再不往下坠。他想往岸上游去,可游来游去,身子只在原地打转,心知又是那人使得手段,怒道:“你把我诱到谷内,不就是想折磨我吗,现在我落到湖中了,你为什么不灌我几口水。”耳听得狂风怒吼,雨水哗哗,无人回他的话。
赵元翼在湖水浸泡到天明,风雨歇了下来。谷中地势低洼,大雨过后,汪洋一片。赵元翼以剑作桨,顺水流慢慢游到一块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栖身。不久,太阳升起。赵元翼折腾了一夜,身心俱疲,经日光一照,渐渐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赵元翼在睡梦中忽听到一声长嚎。他心下一惊,身子一跃而起。那声长嚎过后,又一声继起,嚎声接连引入耳畔,甚是凄厉。赵元翼仔细听辩,嚎声从西面传来,约在里许之外,似是猿猴发出的求救。昆仑山上多有猿猴,玉虚宫和一剑山庄的弟子修行时常与他们为伴,是以人人对猿猴的好感远非其他兽类所及。
赵元翼心想:“一定是某只猿猴落单受到猛兽袭击。”当即向西望去。此时洪水已退,但见对面山崖下两只色泽斑斓的大虎正攀岩而上,崖顶上有只白猿在奋力推动一块大石,意欲砸下。两虎并不为惧,仰望崖顶,一步步向上爬去。赵元翼眼见此谷三面是悬崖峭壁,谷口又有溪水相阻,猿猴身手敏捷,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能来这里到不为奇,两虎却是怎样进谷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之际,两虎距崖顶已不足几丈,白猿仍未推动大石,急的抓耳挠腮,嚎声一声紧是一声。赵元翼心想:“先救下白猿再说。”长啸一声,抓起两块石子,提剑向那山崖奔去。
白猿见有人来援,欢喜的手足舞蹈。两虎置之不理,继续向崖顶爬去。赵元翼想到自己的处境,怜悯之心大生,喝道:“畜生也敢恃强凌弱,快快退去!”手中石子甩手打出,脚下却一刻也不停步。他不想伤了两虎的性命,石子是朝它们屁股打去的。两虎挨了一记,回头齐望向赵元翼,同声长啸,即又爬向崖顶。
赵元翼见两虎不退,奔到近前,捡起一把碎石,化作满天飞雨洒向两虎的四肢。两虎腿上吃痛,同时跪地。赵元翼飞身而上,用剑指着两虎,喝道:“立刻出谷,我饶你们不死!”两虎到通人意,勉强站起来,朝他点了点头。赵元翼以为两虎要离开,一挥手,道:“去吧。”转身上崖。岂料还未走出一步,忽觉背后两股劲风袭至,却是两虎突然向他发起攻击。赵元翼向旁边一闪,斜眼看时,只见两条虎影从身旁跃过后,直扑崖顶。白猿急的乱叫。赵元翼大怒,心道:“常言道:‘虎狼性残’,果然不假,两个畜生不能留了。”杀心一起,纵身跃到两虎之前,挺剑朝公虎刺去。这一剑他用劲而发,长剑自胸而入,直透虎背,公虎长啸一声,骨碌碌滚到了山下。母虎见同伴身亡,也不逃命,瞧了赵元翼一眼,饶过他继续向崖顶爬去。
赵元翼见母虎瞧他之时,眼中噙满了泪水,禁不住一怔,待要杀它,它已登上崖顶和白猿厮斗起来。白猿怎是母虎的对手,只见它凭借身子灵活,围着那块大石左闪右避,与母虎绕起了圈。母虎转动不灵,次次扑空,险些坠到山崖,愤怒之下,仰天长啸。
赵元翼提剑上崖,挥剑向母虎的前蹄削去,剑锋所及,母虎轰然倒地。赵元翼欲要在虎身上补上一剑,长剑方起,白猿忽地抓住他的手臂连连摇头。赵元翼道:“你让我放了它?”白猿听了,不住地点头。赵元翼油然起敬,向母虎喝道:“同为禽兽,为何尔等的心肠这样歹毒!”母虎怒视白猿一眼,转望崖底,似在找寻同伴的尸身,过了一会,它颤微微站起来,猛然跳下山崖。
赵元翼见这母虎所去的方向正是它同伴葬身之处,此去山势陡峭,距离又远,非摔的粉身碎骨不可,一时间,恻隐之心骤然而生,叹道:“猛虎固然凶残,但也有情义的一面,此点足以使人敬重。”回头再看白猿,蓦见它正用石片划割一只幼虎的肚皮,幼虎一动不动,像是死去了多时。
这一看,赵元翼只觉头晕目眩,天地倒转,霎时间省悟过来。原来两虎所以不顾性命上崖,并非要吃这只白猿,而是这只白猿掳去了它们的孩子。
此情此景,赵元翼斗然想到爹妈,心想:“爹妈为洗刷我的冤屈,不远万里来昆仑山辩解,遭人算计,看来可怜天下父母心这话对禽兽来说也是如此。”见白猿已将手伸进幼虎腹内,似要掏取它的内脏,心中怒道:“不想这猿猴比虎狼还要残暴。”其实,赵元翼也知道禽兽相互间残害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他所恨的是自己连日来为人欺凌,今日又被禽兽所骗。他气不打一处来,提剑走到白猿背后。
白猿听到脚步声扭身站起。赵元翼见它双手沾满鲜血,一只手握着块拳头大小的肉团,当即以为是幼虎的心肺之类,虎眼一睁,手中剑照准它胸口刺出。白猿闷哼一声,怔怔地望着赵元翼,眼神中充满了茫然,拿肉团的那只手缓缓地伸向他。
赵元翼以为它要买好自己,冷冷地道:“人岂能与畜生为谋。”五指一紧,猛地拔出剑来。白猿惨叫一声,血水从中剑处喷射而出,溅到了赵元翼的脸上、身上。赵元翼提脚踹向猿腹,想将它踢下崖去。
白猿不知何来气力,腰身一弓,跳到赵元翼的小腿上,借这一踹之力,倏然跃过他的头顶直奔那大石去了。但听“轰隆隆”一阵响动,那白猿连同那大石一并滚到了山涧。
赵元翼在白猿跃过头顶时,忽觉后颈一凉,忙伸手摸去,粘乎乎,多了一物。他顺手抓到眼前,却是那肉团,血淋淋,触目惊心。眼见二虎一猿尽皆倒毙,赵元翼望着幼虎的尸身,悔恨之下,握肉团的手禁不住一攥。这一攥,只觉掌心锥刺般疼痛,仔细一看,三根手指上各有几个细细的伤口向外流着血水。人血混着虎血、猿血,沾满了整只手掌。赵元翼骇然大惊,再仔细看那肉团,不由的惊叫了一声,这肉团盘结扭曲,蠕蠕而动,乃是数十只类似虺蝎的幼虫。虺蝎多有剧毒,赵元翼将肉团远远抛到山下,正要撕块衣襟包扎伤口,一低头,见崖边有个黑黝黝的洞口。看洞口方位,在白猿滚下那块大石的右侧,大石滚下后才露了出来。
赵元翼走到洞前,只见此洞不过半尺方圆,一尺深浅,里面放有几根又细又尖的鱼骨,鱼肠线和几种青草。赵元翼将洞中之物掏出,捉摸不透这些东西有何用途,但想白猿是上古遗下来的灵兽,行事往往神奇诡异,这些东西应是它所用之物。见那大石留下的痕迹只占地一点,怪不得白猿一扑即下。
回思方才情形,他恍然明白:“白猿把幼虎带到这里是想给它治病,两虎不明就里,一路跟着抢夺。白猿无可奈何便用大石恐吓,以求吓退两虎,但两虎爱子亲切,又怎惧区区大石。后来自己先入为主,浑然以为两虎要吃白猿,白猿又要吃幼虎的心肝脾胃,种种错觉最终酿成恶果。”赵元翼呆呆地望着幼虎,自言自语道:“你父母固然凶恶,却不该由我来杀,白猿原本要给你治病,我竟错杀了它,你不得救了,我怎有颜面苟活于世。罢,罢,罢,横竖出不了谷,不如以死谢这一猿三虎,告诫后世,做了错事的人决不能泯灭天地间的公道。”言念及此,他慢慢将剑举到项间,抬头望了一眼青天,便要往脖子上一抹,忽听身后有人道:“如果一错便死,那世间的人早死净了。”赵元翼心头一颤,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正是将他困在谷中的神仙。
赵元翼身后就是悬崖,他转过身来,只见那人身材清瘦,一身白袍,左手持有拂尘,脚踏五彩祥云,正冲自己拈须而笑。赵元翼用剑指着他道:“你终于肯露面了,是看我笑话吗?好,就如你所愿。”回剑割向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