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翼一瞥眼,见她眉飞色舞,摇了摇头,迈步走向右面的小河。紫嫣追到他身畔。二神沿河岸走了数步远,见两岸沟壑纵横,地下变得崎岖泥泞,举步难行,便停了下来。紫嫣见小河又窄又弯,河床尚没有形成,脚下的泥土成红褐色,远处看起来有些漆黑,虽都是膏腴之壤,却寸草未生,一片荒凉,河中流淌着刚化出来的雨水,问道:“赵大哥,这是天地初分时的情形吗,与那洪荒时的景象可是相同?”赵元翼道:“天地初分时是什么景象,我没有见过,不过陆压既然想再造一个天地,瓶内瓶外想来没有太大分别。”
紫嫣不禁神驰向往,悠悠地叹了口气,道:“那时候尽管荒无人烟,可没有争端,真羡慕凤凰能形影不离,走过洪荒岁月。”身形忽地一转,仰脸望向赵元翼,道:“赵大哥,凰临终前说的那几句话是何意?”
二神原是并肩而站,紫嫣这一转身,肩头正好触在赵元翼的右胸,遂借势与他挨挨蹭蹭。赵元翼不想与她这般亲昵,微一侧身,面向她道:“她那几句话并无深理,不难理解啊。”紫嫣实则因赵元翼温言待她,无话找话,一板一眼地道:“偏偏我就不理解,你解释给我听啊。”
赵元翼正暗自筹措出瓶之策,又不想在瓶内对紫嫣太薄,心中一动,学着她的面孔,郑重地道:“凰弥留之际的话,是告诫后世不可用情太深,否则会落的和她一样下场。”紫嫣一怔,随即说道:“你骗人,凰的话连三岁小孩都理解,她是想让咱们相濡以沫来着。不然会空……后悔莫及,悔之晚矣,悔恨交加,抱悔终天,总之无后悔处。”想到“空自伤怀”这四字太过伤感,她一口气说出了好几个带悔的词语,顿了顿,犹觉不足,又道:“如果咱们不想抱恨,便需得像她那样,情比金坚,矢志不渝,你听到没有?”赵元翼心中苦笑。
二神相对而立。紫嫣眼见赵元翼回归仙位,说的话渐次无情,心中也渐始清醒,所以不肯死心,是向来无人这样温情待她,使她一时之间难以扭转初心,更因女子失身后,往往死心塌地跟随那人。赵元翼纵然化成了准提,面目神情即使再装作老气横秋,但样貌如原旧,因此紫嫣才暇想连篇,不到最后关头,不断绝念。
紫嫣追问道:“她那话是不是这意思?”赵元翼转过身,低着嗓音道:“不是。”
紫嫣倔强性起,伸手去扳赵元翼的肩头,想让他扭转过身。不料手指搭处,只觉一股奇热如六昧真火,直透骨髓。紫嫣急忙收手,向后退了一步,望着赵元翼,愕然道:“你……你……”大罗金仙将自己修炼的与天地同生,体内神功也应周天变化,当遇外力来袭时,不论所袭之力大若洪荒诸神,亦或小如虫蚁,皆都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抗力。此节紫嫣知道,赵元翼也知道,不过猝然之间,紫嫣没有想到。
赵元翼听紫嫣语声有异,回转过身,见她杏眼圆睁,面露惊恐,错愕道:“你这是?”旋即明白神功护体的缘故,将后面的话止了住。紫嫣低眼瞧了瞧手掌,不见有什么异样,也即明白了原因。她想以此耍赖,假意恼道:“你好狠的心肠,不过碰一下罢了,也值得出手这么重?你瞧,这只手都让你震伤了。”说着将那只手伸到了他面前。
赵元翼也不去看,两眼目视远方,缓声道:“紫嫣,咱们不同于凡人,还是自重些。”紫嫣听着不悦,截断他的话,怨恨道:“自重什么!我的身子你哪一处没碰过?”赵元翼愕然。紫嫣得理不饶,连声道:“说啊,你是不是想让我自重?咱们是夫妻,你让我如何自重,当个木人吗?”即又低声道:“你做木人时,心也不见得有这么冷吧?”赵元翼默然。
紫嫣越说越是气苦,心中一狠,挥掌拍向赵元翼。她自己也有护体神力,深知于大罗金仙来说,受力越大,抗力也就越强,是以这一掌她使出的力足有一半,且一掌使出后,跟着又是一掌。片刻之间,她一连拍出五掌,掌掌都打在赵元翼的肩上。说也奇怪,除第一掌拍出后,她掌心、腕骨一阵火热、剧痛外,其余四掌仿佛打在棉絮之上,又软又绵。紫嫣又奇又骇,退身看时,只见赵元翼紧咬牙关,额头上布满了细汗。
神仙吸天地之精气,服万物之精华,也就是仙丹、仙果和仙草诸品,不食人间五谷,本无细汗所出,何况赵元翼只是元神显身。紫嫣惊讶莫名,指着他的额头道:“你这细汗?”赵元翼长喘了口气,道:“你的气可消了吗?”紫嫣将手掌举到眼前,掌骨依然留有火热之感,透过指缝见赵元翼双眉紧缩,面上的肌肉微颤,尽是痛苦之状,不解地道:“你法力远胜于我,不该这样啊?”赵元翼苦笑不语。
紫嫣捉摸他那句话,忽然眼帘一闪,恍然道:“啊,我知道了!你……你怎能这样?”手掌一甩,和身扑向赵元翼。原来赵元翼在紫嫣发出第一掌后,用大法力将元神化成凡身,生生接下她可开山截水的神掌。此举可谓凶险至极,若不是紫嫣发出的掌力与他体内的元阳相通,他非受重伤不可。
赵元翼闪身躲开。紫嫣扑了个空,急声道:“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赵元翼道:“你已经看到了,没有。”紫嫣一顿足,道:“我那几掌连大山都劈的开,你怎会没受伤?咱们做了多时的夫妻,什么都见过了,你何必再虚伪躲避?”突然之间,只听有人嘿嘿冷笑两声,道:“他何止虚伪,手段还残忍的狠呢!”这声音确确切切是孔宣,并且来自头顶,也既混元瓶中。
赵元翼与紫嫣均各一惊,孔宣来的突兀,进来的奇怪。二神对望一眼,又一齐抬头仰望,只见半空中五色祥光耀眼,丈二的金身金面,手持风霜剑,立在祥光下的一尊神正是孔宣。赵元翼识得五色祥光的厉害,向紫嫣道:“你就在我身边,不可离开半步。”
紫嫣心中大喜,暗道:“他还是在乎我的。”口上却道:“用你管吗?”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到了赵元翼的身畔。孔宣喝道:“准提,在这瓶中我仍称你为赵元翼,你为何害我生母!”赵元翼于凰的死好生愧疚,叹道:“孔宣,令堂因为我仙世的,与女魃无关,你放她出去,我随你了断。”
紫嫣听了,面向赵元翼,郑重道:“我是紫嫣,不是女魃。”赵元翼所以将紫嫣说成女魃,是提示孔宣女魃是黄帝的女儿,不可伤她。但转念又想,孔宣倘若顾忌到这些,当初也不会抓紫嫣进混元瓶,说道:“是,你是紫嫣。”
孔宣道:“赵元翼,金鸡岭一战,我败于你手,那是神功没有练成,技不如人,什么都不必说了。今日我携风霜剑来,又不称你准提,你可知何意?”赵元翼沉思半晌道:“你要与我比剑?”孔宣冷笑道:“你没有剑,何来比剑之说?你投师一剑山庄,与你祖师爷的女儿做下无耻勾当,连同害我母亲用的都是赵元翼的名字,现下我用这把剑和你决战,伤了你,三界诸神没有话说。”挥动风霜剑向左右下三面各劈了一下。
赵元翼见孔宣使的是降龙剑法中“凤凰展翅”,此招正是当日与他初见时所使。当时他不明白孔宣为何会这套剑法,今日得知凰是他的母亲,前疑顿去,新疑又生,不知他为何以弃五色祥光不用,偏使此剑法与自己过招。只听孔宣道:“你的七星剑呢?”赵元翼道:“转世时交给了一位好友。”孔宣道:“好,你变一把剑出来。咱们在剑术见高低。这剑法是我父母所创,也是你自幼所学,我以此胜你是为母亲正名,她固然命丧你手,并非技不如你。”
紫嫣恼他说自己与赵元翼结合是无耻勾当,忽道:“你用剑不用光,还有一个目的。”孔宣道:“什么目的?”紫嫣道:“赵大哥当日收了你的五色祥光,此事三界皆知。他为你转世重修,此事三界也知。你用祥光跟他斗,是怕三界诸神说你心胸狭窄,放不下旧事。”她两次说到三界皆知时,语声都极重。孔宣脸色微变,喝道:“小丫头胡说八道,他转世极密的很,三界没几个知道。”紫嫣下巴轻扬,哼了一声,道:“你叫我小丫头,又称我赵大哥之名,便是顾念旧情,干嘛说话那么难听。”
孔宣不想与她罗嗦不清,向赵元翼道:“咱们剑上分高低,不费口舌,亮剑吧。”赵元翼一心想赎伤凰之罪,黯然道:“令堂是因我往生,我让你三招,三招后,我再领教你的高招。”孔宣不用五色祥光是没有胜赵元翼的把握,并非他说的那样冠冕堂皇,冷笑道:“哼,这是你自己托大,可怨不得我。”长剑挥动,挟带风雷之势,从空中直扑赵元翼。
赵元翼轻轻推开紫嫣,纵身迎向孔宣。孔宣心下一惊,心想:“他也恁大胆了些。”口中喝道:“小心了!”手腕一转,空中舞了个剑花。他出招时并未收回五色祥光,这无异是同使两套神功攻向赵元翼,风霜剑在五色祥光映照下,炫目生花。赵元翼道声“多谢”,身子一晃,倏然变化出数十个自己,摆出八卦阵形将孔宣围在中间,另外摆出一个五行阵,一个三才阵,五行阵在八卦阵之左,三才阵在八卦阵上方,一牵一压,监视全场。紫嫣识得是玄功变化,拍手叫好。
孔宣不慌不忙,人立空中,倒提剑柄,负在背后,身子竟团团转了起来。他转,八卦阵也随即旋转,不过转动的方向与他正好相反。
紫嫣看的头晕目眩,耳听得孔宣口中“疾”的一声,只见他遽然变出四头八臂,每只手均握一柄风霜剑,八柄剑同时挥动,大杀八方。赵元翼变化出来的都是分身,真身隐藏在三才阵之上。孔宣先动手斗八卦阵,组成八卦阵的分身,转换变幻到不输半分,法力总是及不上真身,更因他们只守不攻,片刻之间,分身被风霜剑连斩了三个。五行阵的分身见此,迅速分出三个补上。
那几个被斩杀的分身,迅速不见了踪影,孔宣以为他们是回归原身去了,忙分出四只眼睛向所有赵元翼搜寻,企图找出真身,但目光所及并未发现任何一个有异,心中狐疑:“这怎么可能?”他原以为赵元翼以真身化分身,真身定会隐在分身中操纵,岂知赵元翼只有元神,分出来的乃是元神虚象,勿需再回本象。
赵元翼的法力只略胜孔宣一筹,若非因此,他往日吃够了孔宣的苦头,又怎敢放言托大,让他三招。就算凰的死心生愧疚,他也断不会拿性命玩笑。赵元翼这样做,并非虚伪奸诈,是他让孔宣害的怕了,想耗费些修为,来化解孔宣心中怨气,需知那些分身都是他用法力变化来的,每让孔宣斩杀一个,便折损他数十年道行。
紫嫣在下面看的心惊肉跳,她也知那三阵中只有一个是赵元翼真身,仍担心他被孔宣所伤,大声道:“三招早过了。赵大哥,你不见孔宣没半点悲伤吗,他是知道母亲大限已至。凰的事不怨你,你无须自责。”
孔宣并非不悲母亲丧命,是他所练的五色祥光乃体内喜气化出,容不得有半点哀痛。他听紫嫣不明情由,胡乱指出,心想:“此事若让外界得知,我岂不成了无情无义之人。”大声喝道:“女魃,你不懂,胡说什么!”这一分神,溜掉了一个原本可以斩杀的分身。
紫嫣恼他喊自己女魃,扬声道:“孔宣,你好厚颜无耻,明明说好只用剑法的,你为何又用五色祥光?”孔宣一向自负,喝道:“女魃,你又胡说!我何时用五色祥光了?”紫嫣听他又称自己女魃,心下更怒,伸手高指,大声斥道:“你没用五色祥光,头顶上的是什么!”
孔宣顺她手指不经意地向上一瞧,只见三才阵上隐隐有一个赵元翼,暗道:“我只当使玄功变化时真身必隐其中,到忘了他没有肉身,不用拘限此数。”想到这点,他心下大喜,说道:“谢谢你了,紫嫣姑娘!”撇下众分身,跃身直取赵元翼元神。
紫嫣一愣,心道:“谢我什么?”一抬头,见孔宣逾过三才阵,在空中来了个鹞子翻身,拔高直上,疑道:“他是要逃吗?喂,你是?”一句“你是不是吓破了胆”,只说出两字,忽听到“蓬蓬蓬”三声连响。只听得孔宣喝道:“赵元翼,你不是要让我三招吗,为何要逃避!”赵元翼道:“我是说过三招,但那是剑招,可你向我打出的是祥光,我如何让你!”说话之间,“蓬蓬蓬”又是三声连响。众分身在孔宣罢斗后,便似云雾一般散的无影无踪。
紫嫣恍然省悟:“是自己一语之失,让孔宣找到了赵元翼的真身。”耳听得孔宣说道:“好,我就用降龙剑法,你可要看仔细了。”便见空中祥光顿消,风雷之声却又响起。紫嫣见半空中剑光闪动,纵身飞到近前,只见孔宣手捥剑花,刷刷刷一招三式,叠连不断地攻向赵元翼,赵元翼罩在他的剑光下,身子晃动,倏来倏去,情形十分危急。
紫嫣大惊失色,她自知法力不及这二神,上场相助只能让赵元翼分心,心想:“不能让赵大哥分心,那就扰乱孔宣的心神,便道:“孔宣,你不要脸皮也就罢了,怎么还连信义也不讲了?”孔宣向来孤傲,今日若不是因为母亲,他决不屑于占偏宜,说道:“我怎么不讲信义了?”说话之际,他手上一刻不停。
紫嫣道:“我赵大哥是说过让你三招,你使了几招了?”孔宣道:“三招。”紫嫣喝道:“胡说!我虽然没记招数,但你这一会的功夫,出手决不下十招。”孔宣到是默记了招数,便在这一瞬间,他已使了十四招,不过这十四招他留了心眼,反反复复只有两招,一招“凤凰展翅”,一招“凤择良栖”,心想:“我只要不出第三招,赵元翼就无法出手还击。”他这样耍赖皮,实因恐惧赵元翼的法力,但害母之仇又不能不报。此时,听了紫嫣的话,脸上有些挂不住,口中强辩道:“小丫头,你怎么偏爱胡说,到目前我只使出了两招,不信问你赵大哥。赵元翼,这套降龙剑法你自幼便习,我是不是只使出两招?”他已留心只要自己称紫嫣为女魃,她就恼火。因此,为了不让她多嘴多舌,不仅称她小丫头,连“赵大哥”三字都说出了口。
紫嫣固然不喜他叫自己女魃,不过在赵元翼性命面前,这些已变得无足轻重,眼见那招“风择良栖”再次使出,赵元翼避之不及,袖口被他削去了好大一片,急声道:“赵大哥,你还手啊?怎么不还手。”
赵元翼向后倒纵了数丈远,道:“他还没使第三招呢,我不能言而无信。”紫嫣又是担心,又是气愤,一腔怒气发孔宣身上,骂道:“你好歹是个菩萨,怎这样不要脸。”孔宣面上害臊,心里暗叫惭愧,那招“凤凰展翅”到还罢了,“凤择良栖”却是招中有招,虚实变化不定的招式,加之他使的又是风霜剑,动天惊雷,平添了不少声威力,可怎么也伤不了赵元翼,心道:“这千年来我日夜勤修,本以为法力和他相差无几,却不想他竟高出我如此之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