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宣正色道:“鲲祖说笑了,教主事务繁多,又忙于向众生传道,每日焦头烂额,不远万里来北极相会,难道这还不见其诚?鲲祖说出那样的话,倘让教主听到了,他宁可不要南天,也不会答应鲲祖请求。”他虽是一句一个鲲祖叫的客气,话意中却带有三分指责。
鲲鹏心下一惊,想起与孔宣的过节,暗道:“孔宣在西天原就地位崇高,西方教主能带他来,足见信任青睐,我怎在他面前说出那话。”他不信西方教主舍得不要南天,只是血湖化去之前不敢得罪孔宣,说道:“孔圣仙言之有理,只是半月也太长了些,教主不想早日得到南天吗?”孔宣道:“南天固然难得,但在教主面前,他更看重信义,不然如何御领众生。”赵元翼望着孔宣,心想:“他这话若不是对鲲鹏说的,我必认为他又道貌岸然地向人耍弄心计。”
赵元翼与孔宣冰释前嫌后,每想起他往日做过的事,仍有些耿耿于怀。
鲲鹏听孔宣讲信义,认为他借机讽刺,进而想,他终是放不下父母之仇,便道:“过去种种都不必提了,事成后我让你掌管三界昆羽两族。”孔宣道:“我现在是西天的菩萨,鲲祖这样说可是笑话我出身?”鲲鹏心想:“你原本就是孔雀,还有什么可笑话的。”见自己说话屡不称孔宣的心,便道:“孔圣仙在教中固然尊贵,但恐圣教主事务繁多,每件未必顾虑周全。你有什么心愿?只要力所能及,我使你称心如意。”这话说到了孔宣的伤心处,他所以迟迟不走,是因为父亲。当年凤死后,麒麟恐他重生,与龙族将他的尸身塞在北海黑渊,用亿年寒冰封住。后来,孔宣神功大成,曾数次来北海救父亲的尸身,无奈事不遂心,每次都被一股神力所阻。
那神力时阴时阳,忽柔忽刚,无论你施展什么仙技,它总能生出与之对抗的反力,孔宣使尽了办法,徒费神力,却无济于事。今日孔宣随西方教主来北海是想借他的法力打开北海黑渊,那知他匆匆而去。
孔宣眼中一亮,道:“我有一事,若鲲祖肯出手相助,我请教主尽快化去血湖。”鲲鹏大喜,道:“当真?”孔宣眉梢一扬,道:“我说话何曾有假。”鲲鹏心想:“他向来心高气傲,不求人,今日张口,所求的事一定棘手,我可不能随意答应,说道:“你先说,看我能不能做到。”孔宣把心里的事说了。
赵元翼见孔宣留下,以为是西方教主故意安排,待听得他是为了救父,油然想起凰,心想:“不管怎样,她总是因为而亡。”愧疚之下,他决意帮孔宣完成心愿,说道:“鲲祖,北海黑渊是你的领地,此事对你来说应该不难。”鲲鹏蛰伏北海数万年,自然见了龙和麒麟残害凤的尸身和孔宣救父,只是他未想到孔宣会让自己做这事,说道:“赵道长说的轻巧,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那北海黑渊是四海交汇的地方,天地间的水所以流转,就是它驱动的缘故。孔圣仙,你每次想进黑渊时,是不是法力越大,水流的抗力越大,当你收回法力之际,水流中又突然扑出一般移天倒海的巨力,使你无法抵御。”孔宣沉思片刻,道:“不错,正是如此。鲲祖,你有办法进入黑渊,是不是?”
鲲鹏不答,接着道:“那些还是轻的。孔圣仙,你有没有遇到过水流中突然生出吸力的时候?”孔宣记得有次强行向前冲时,原本向前流动的海水猛然发生倒流,险些将自己吸走,至今想起仍有余悸,说道:“鲲祖知道这么多,一定有办法打开黑渊,救出家父了?那好,有劳鲲祖带我进入黑渊。”
鲲鹏恨凤凰累自己受伤,黑渊中又有重大机密,岂会带他进去,说道:“黑渊没有封,何来打开一说。”孔宣道:“没有封?那为我进不去。”鲲鹏道:“这是你法力不济。”
赵元翼接过话道:“孔道友法力不济,鲲祖的法力高,可以帮这个忙。”孔宣瞧了赵元翼一眼,道:“鲲祖若肯援手,孔宣定有相报的地方。”鲲鹏道:“圣仙已说过了,要帮我劝教主化去血湖。只是我现在有影无形,在水下施不出法力来。圣仙,待化去血湖,找到盘古心脏,那时我化成了人身,一定救出令尊。”
赵元翼见他趁势要挟,道:“鲲祖,化血湖是半月后的事,何时找到盘古心脏又没有定期,念在明王菩萨孝心一片,黑渊近在眼前,你何不大施援手,救凤仙一救。”鲲鹏嘿嘿笑道:“赵道长何须说这些,我与孔圣仙的父母洪荒时便有交情,倘真有能力去救,不等今日孔圣仙来求便救出他来了,实在我现下无能为力,万望两位体谅。”
孔宣只因救父心切,才想请鲲鹏帮忙,听了他说交情,心想:“鲲鹏对我父母生有怨恨,我怎能求他。”想到自己向他许下的事,并不打算兑现,鲲鹏就算心胸宽广,真的救出父亲,自己不兑现诺言,定然少不了麻烦,便道:“既是这样,此事作罢。赵道长,我回西天了,咱们商议的事不变。”瞧了鲲鹏一眼,也不与他作别,飞身向西。
赵元翼暗自捉摸他后面的话,心想:“他说的应是师兄不会真帮鲲鹏。”赵元翼并非不相信西方教主,是知他热衷经营,工于心计,不愿与他争名夺利。千年前,准提远离西天,每听他种种事迹,总觉十分不解。
鲲鹏望着孔宣的身影愈飞愈远,慢慢不见,说道:“他不是真心求我。赵道长,你们商议的是什么事?”赵元翼道:“和解之事。”鲲鹏知道赵孔两神的恩怨,想问赵元翼怎地化解,话到嘴边,猜想赵元翼不会说实话,改口道:“赵道长,你怎不向我打听紫嫣的下落?”
赵元翼杀了黄元兴后,一直无暇去想紫嫣,听鲲鹏提她,心中荡荡一震,说道:“你把紫嫣关在了哪里!”他心情激荡之下,语声微微有些发颤。鲲鹏听了出来,嗬嗬笑道:“赵道长,亏你是千万年修成的真仙,对男女之情竟还堪不破吗?”
赵元翼耳根发热,他见识了鲲鹏的手段,心中实在放不下紫嫣,也不理他的取笑,缓声道:“鲲祖,我答应了任你驱使,你放了他们吧。”他说的他们是指玉虚宫和一剑山庄幸存的弟子,当然也包括紫嫣。鲲鹏道:“等我成了三界共主便放了那丫头,到时候再给你们办一场婚礼,总之,风风光光地让你们做天地间最让人羡慕的夫妻,怎样?”赵元翼暗中苦笑,他和紫嫣若再成亲的话,那就是第三次了,三次成亲都是同一对新人,这在天地间可谓空前绝后,荒谬至极,哪里还有什么羡慕二字。想到紫嫣元神和肉身这些年受到的折磨,他恨不得立刻将她救出,说道:“鲲祖,成亲的事以后再说,你告诉我紫嫣现在哪里,省得我整日悬挂在心。”
这要求鲲鹏不好拒绝,可又不愿告诉,沉吟片刻,笑道:“我若说那丫头现在北海黑渊,你信不信?”赵元翼勃然作色。别人说这话,他或许不信,鲲鹏说这话,无论真假,他都相信,但紫嫣和群道在他手中,又不能跟他翻脸,勉强道:“鲲祖开玩笑了。”
鲲鹏见他神情一瞬间由平静转怒,又换作笑颜,佩服之余,十分嫉妒,心中想有一张寻常的脸,变化成人身的念头愈发强烈,郑重道:“谁开玩笑了,那丫头就在北海黑渊。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只要好生听我吩咐,做我的巫师,我不会为难她。”
赵元翼因为紫嫣才听命于鲲鹏,现下知道她的所在,心中暗暗起誓:“无论黑渊何等凶险,今日必将紫嫣救出。”说道:“好,我这就去做巫师。”飞身向南。只听鲲鹏的声音在耳畔道:“你去联络黄元兴,两家合兵灭了南朝,然后在各道观塑我真身,不得迟误,可记下了?”赵元翼毫不理会。
北海名为海,因有大半的地方被白雪覆盖,又名之为北极。赵元翼曾听道友提及,黑渊在北海东面的扶余湾,向南飞出两千里后,料想鲲鹏不会再追踪,便转向东行,又飞出二千里,折而向北,如此转了一圈。当看到前面出现茫茫碧海之时,他知道扶余湾到了。
黑渊是四海交汇的地方。天地间的水经万千波折流进四海,四海之水再流进黑渊,融合后自尾闾流出,如此周而复始,经年累月,万川的水气精华聚在了黑渊,万川的邪恶也聚在了黑渊。
黑渊距水面约有千里。赵元翼停身水面,暗念避水仙诀,左手持七宝神树防身,右手以加持神杵开路,一口气钻入水下七百余里。但觉愈往下行,海水非但时冷时热,水流也忽左忽右,倏尔正,倏尔反,他知这是四海水温不均,流向不同所至,只以加持神杵右挥右劈,驱开不时攻来的水中异兽。待潜入水下九百里时,猛觉一股奇寒无比的水流迎面冲来。
赵元翼身负万年神功,万年修练中,他深谙道家不偏不移之理,或深入地下火焰,或将自己埋入万年寒冰,合阴阳运行,及五行变化,从不袒于一方,久而久之,练成了与天地同寿的金刚不坏之体,莫说天火,就是三昧、五昧和九昧真火,以及六丁神火和鸿蒙玄冰也不能耐何于他。当下赵元翼运起九阳玄功,加持神杵一挺,朝那股寒流冲将过去。他先前听了鲲鹏和孔宣说了黑渊的怪异,这一冲使只用了三分力,余下七分防备不虞。
赵元翼自恃九阳玄功可克一切邪寒,满拟用三分力足以冲过寒流,直达黑渊。那知这股寒流突然变暖,且将他裹入其中转动。赵元翼仿佛置身熔炉。体内、周身霎时间炙热无比。这份热源于他体内神功和水流转动,水流聚了四海之力,比以往所遇的地心火焰,亦或三昧、五昧真火要强的多。
赵元翼奇热难受,随即将九阳玄功换作无生寒功。无生寒功是赵元翼依据三昧真火衍化出来的,两者一正一反,相生相克。孰料热气刚刚稍减,水流又变得奇寒,赵元翼无奈之下,只得也变。
这样折腾了几次,赵元翼兀自在原地打转,水流却源源不竭地分作数股从身旁流过。焦虑之下,他凝目望向前方,这时,正好有股水流从右面流动。那水流经过赵元翼身畔时,他眼前忽然一亮,原来那股水流与裹住自己的这一股色泽有轻微不同,心想:“同一处水怎会出现两种颜色?”思索片刻,蓦然醒觉:“我怎忘了流入黑渊的是四海之水,四海的水色怎会一样。”想通这点,转念又想:“海水既是流入黑渊,如何出现逆流?是我方向错了,还是……”思及此处,他惊道:“啊,是我走错了方向,前面不是黑渊,而是尾闾!”
其实不但赵元翼走错了方向,孔宣也错了。他们只听闻黑渊在扶余湾,却不知这消息乃是误传,而传此假讯的正是鲲鹏。鲲鹏所以传这假讯,是因他的法力有多半来自黑渊,这也是他与鸿均等同在混沌中修道,为何高出他们的原因,也正因此,鲲鹏的神功渐渐偏离正道,趋于邪路。龙族的祖先知道黑渊,因为他是四海之精育化生成,岂会弄不清海中奥秘。
按说赵元翼在水中只可感觉水在流动,不可能看到水流,但那四海之水纳入的江河有差,流经的方向有别,使得水色最终迥异。他既认定前方并非黑渊,即抽身飞到水面。此时已是夜晚,繁星映照在海水中,随海浪波动起伏,闪晃之间,仿佛无数精灵的眼睛,又似数之不尽的明珠。赵元翼眺望海面,茫茫大海,无边无际,寻思:“黑渊是四海的归处,我只要顺一海的流向,何愁找不到。”盘算一定,他选离此最近的北海。北海的水有大半是在冰下流动,他向北飞到冰水相接的地方,潜到水下,觉出水流向东,于是也随水流东行。大约行出三四百里后,赵元翼觉出水速加快,不但分水没有了阻力,渐渐的水势几可催他向前,心中喜道:“难道是黑渊到了?”想到黑渊附近或有四海精怪,他收起多宝神树和加持神杵,作法化做了一条黑鱼,借水势向前游动。原先他拿出两宝是有孔宣的话在前,怕有不测,而今找到了黑渊,不明情形之下,明执宝物,大有不妥。
又行了三四百里,水流己如决堤之势。赵元翼被冲的头晕目眩,心知是黑渊到了,方想用法力停住身子,突然之间,从左右两边各冲来一股水流。这两股水流来自西海和南海。此刻三海之水集在一点,挤压冲击。
赵元翼纵有万年神功,也受不住三海之力,眼见情势危急,忙腾身前跃。他本想借这一跃躲开东西两边的冲击,却忘了水势向前,使得这一跃事半功倍,几有百丈距离,迎面撞上了东海的水流。东海的水势在四海中最为强劲,赵元翼经这一撞,加上本身力道和西海水势的助推,因他未及变回人身,法力难达极至,竟然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赵元翼听得有声音在耳畔道:“醒来了,醒来了。”语声又低又轻,像极了幼年时母亲唤他起身,但他听得真切,这声音分明是男子发出。
赵元翼微睁开眼睛,一道奇光耀眼刺来,急又闭上。他想以手遮目,但此际尚是黑鱼,哪来的手掌可用。赵元翼一惊而醒,再顾不得什么奇光耀眼,慌忙睁眼去看,只见自己被夹在了两块岩石之间,五彩斑斓的鱼群游来游去,千姿百态的珊瑚美仑美奂,晶莹透明的水母、喷云吐雾的乌贼、色彩亮丽的海星,个个美不暇接,远胜自己化作的黑鱼。忽听那声音道:“你现在觉得新鲜,看上几万年后,便觉的够了,也烦了。”
赵元翼从夹缝中一跃而起,待落地时变回了人身,目光向四下一扫,见周身尽是水族,问道:“你是谁?”说出这句话,他凝神倾听,想找出那声音是从何处发出。只听那声音道:“你来我这里,我未问你,你反倒先问我,你是谁,怎会来北海黑渊的?”赵元翼听说此间便是黑渊,心下大喜,见声音是从右面发出来的,面向右面道:“你是黑渊的水神吗?是我失礼了。在下赵元翼,乃是一剑山庄的道士。”他恐对方不知道一剑山庄,又道:“是昆仑山一剑山庄。”
那声音道:“昆仑山是元始天尊的地盘,这么说你是他门下弟子了?我不是黑渊的水神,黑渊自古便没有水神。唉,其实这里叫黑渊不对,你看四下里光辉灿烂,哪有半点黑暗。”
说了这几句话,赵元翼静下心来,他方才扫了一眼,远近尽是奇光异彩,心想:“此处称黑渊确有些名不副实。”说道:“尊驾的话不错,那你是?”心中一动,脱口说道:“你是凤!孔宣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