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华山在广陵西南,方圆百里,绵延数县。赵元翼心急火燎,只想着快些赶到,却忘记问雷兴,玉灵等身在何地。眼见林海莽莽,山雾萦绕,想在茫茫山中寻找几个人,纵是有大神通也着实不易。赵元翼在九华山上空转来转去,不断卜算,只因有神体的缘故,终不能寻到,心下好生焦急。这时,天色暗了下来,霭气蒙蒙,更难看清山中情景。
过了一会,雷兴赶了上来,见赵元翼在空中打转,说道:“道人,你不是神通广大吗,怎的还没找到神体?”这话让常人听来,必认为是嘲笑,赵元翼与雷兴相处多时,深知他心直口快的性子,说道:“是。有劳雷将军引路。”雷兴爽声答应。
原来玉灵等神将在一处峡谷中。雷兴用法力点了盏神灯,行不多时,只听前面有人问道:“是雷兴吗,准提道人可也来了?”是韩轶的声音。雷兴应道:“来了。”
赵元翼听着他们的对答,一颗心怦怦乱跳。以他现下修为其实很难为俗事动心,但因神体关乎他能否重新成为准提,神体若毁,他只能是赵元翼,是以心焦如焚。
韩轶听赵元翼到来,忙不迭步地奔到近前,说道:“道人,玉灵将军就在前面,快请!”转身便走。赵元翼见他这样慌急,脑中忽地闪出孔宣要伤害自己神体的话,心跳骤然加快,上前问道:“韩将军,我的神体……”他心里无底,话到中途便无以为继。韩轶道:“道人不必多问,一切见了便知。”赵元翼听他这样说,心里又添了三分焦虑,可也不好再问。
三神默声不语。随后又陆续见到几员神将手持兵器,或空中,或山顶,往来巡视。赵元翼随他们来到一个山洞前,只见八员神将如临大敌般守在洞外,皆是手持兵器,洞内不知燃了何物,鲜明耀眼,几如白昼。
赵元翼心中默算,加上韩雷二神,如果玉灵在洞内,整整二十员神将,心想:“二十员神将守卫一个地方,即便是孔宣也不能轻易闯进。”
韩轶嚷嚷道:“准提道人来了,快去通报!”一名神将应了声未及进洞,玉灵的声音从洞内传出:“道人来了?快请进来。”他明知赵元翼到来,非但不出洞相迎,语声中还含有催促,可谓十分失礼。赵元翼哪有心思计较这些,玉灵声音尚未落地,他已抢身奔进洞内。只见一颗硕大的明珠悬在洞顶,珠光映照下,玉灵盘坐地上,双掌推出,抵在一银须白发的老者背上,正向他输送真气。那老者精神萎靡,低垂着头,瞧不清他的面目。
赵元翼只觉这老者身形既熟悉,又陌生,遥远又亲近,瞧了片刻,心中忽然一揪。一瞥眼,见玉灵背后躺有两人,凝目看去,是一男一女。那男子赫然与黄元兴面目一样,赵元翼知道这人决不是黄元兴。那女的脸让玉灵背影遮住了,只瞧出她白发苍苍,应是位上了年纪的老妇。
赵元翼自进洞到瞧见那老妇,不过一瞬之间的事,便在这一瞬间,数千年的往事,一幕幕神驰眼前。只听玉灵道:“道人,事情若非万分紧急不敢劳大驾亲自。”赵元翼轻嗯一声,复将目光转向那老者,心中认定他就是自己的神体,但嘴上却不敢直认。玉灵又道:“道人,你可见到孔宣?”赵元翼道:“孔宣在附近吗?我没有见到他。”玉灵有些累了,收回手掌,深吸了口气,换单掌继续给那老者输送真气。那老者仿佛死人,一动不动。
赵元翼眼见这老者垂危,只因不知身份,不好出手替换玉灵。玉灵道:“酉正时刻,我等和孔宣交过手,使真武阵占了上风,他一心想得道人神体,不会轻易罢手。”赵元翼顺他话道:“是,孔宣做事执拗,不达目的决难罢手,嗯,说不定他现下正窥视在测。”玉灵道:“道人说的不差,孔宣确实奸诈,不过你来,我们便不怕他了。”
赵元翼瞧了那老者片刻,迟疑道:“这老神仙可是我的神体?”玉灵点头道:“不错,他就是道人转世前抛下的神体。”
赵元翼心头一震,手上没有半分迟疑,右手伸出,中指抵在了那老者的膻中穴上,玄天功驱动法力源源不断地输入那老者体内。那老者随他这一指触下,身子轻轻一抖,抬起了头。玉灵在他一触之际,撤掌起身。
那老者睁开眼睛,望着赵元翼,语声迟缓道:“你是我的元神?”赵元翼见他须发虽白,但面色红润,像自己当日模样,依稀又像多年未见的生身老父,愕然道:“你是?”
那老者惨然一笑,道:“我是你的神体,空负了准提名号,对不住了。”这老者自是淮提的身体。赵元翼幼时离家,对父母的容貌记忆不清,准提既瞧出他是自己的神体,那你是后面的“爹”字便不再说出。玉灵跟着道:“对不住道人的是玉灵。两位道人,玉灵法力低微,得讯来迟,与妖人斗时未能维护周全,害道人两度受伤,使妖人伤了道人父母,实在有愧。”向赵元翼和准提各作一辑。他话中前后提到两次道人,前指准提,后指赵元翼。
赵元翼听他说到“父母”,明知眼前这到老人是凡间的父亲,仍忍不住道:“我那肉身父母现在哪里?”玉灵道:“道人不知吗?”指着淮提道:“这位既是道人的神体,也是道人转世凡间后的生父。”身形一侧,手掌斜向那老妇道:“这位老夫人是令堂。”说到这里,脸上露出愧色,道:“老夫人现已过世了,是玉灵保护不力。”
说话之际,赵元翼始终向准提输送真气,真气自准提膻中穴而入,经任脉上输下达,到这时准提的神情已显出振作之象,向玉灵叹道:“劫数使然,将军何过。翼儿,你去看看天佑将军,我法力尽被孔宣化去,灵兮子又用夺魄刀伤了我的中元宫,你输再多的法力也没用。”他是赵元翼神体,更是他的生父,叫他翼儿并不为过。
赵元翼听了这许多话,心中百感交集,澎湃不已,只因怕岔了真气,这才强忍不发。玉灵见赵元翼听到母亲身亡仍忙于救治准提,不看她一眼,还道他元神回归后没有了世间亲情,说道:“天佑是一时昏迷,不敢劳道人施手。”准提道:“哪里是昏迷,是让孔宣封了泥丸宫,已过五日了,再不启开会大损法力的。翼儿,你还不去救?”
赵元翼不料当年雄姿勃发的小将,再见时会变作黄元兴的模样,心想:“启开泥丸宫虽不急在一时,但他终是因我弄成这样,于理不好不先救他。”盘算一定,他收回手指,向准提施了一礼,道:“爹爹不用担心,孩儿自有办法修复您的中元宫。”准提勉强笑道:“好。”
赵元翼转脸瞧向母亲,怔望了片刻,慢慢走到她的身畔,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磕下几个头。他磕的又慢又缓,最后腰板挺直,凝望着她一言不发。
玉灵见他神情肃然,痛苦、愤慨、爱怜在眼光中尽显无遗,心道:“原来他并非没有亲情。”准提道:“你娘知道我身份后一心修仙,服下不少炼丹所用的毒药,即使不死在灵兮子之手,也活不了多久,你看开一些。”
赵元翼心想:“原来是灵兮子害的娘,等下次见了决不饶他。”嗯了一声,侧身点向天佑的泥汍宫。他法力强过孔宣,解开天佑穴道自是极易。过了一会,天佑悠悠醒转过来,瞧了赵元翼一眼,惊声道:“啊,你是黄元兴!”玉灵道:“天佑,这是准提道人。”天佑道:“他是准提道人?是老神仙。”见赵元翼年纪甚轻,难以和准提配为一体,往下的话硬止了住。
赵元翼转身抱起母亲,站起来,走向洞外。耳听得玉灵低声向天佑解说自己的身份,什么黄元兴,什么元神、肉身。
其时,浓雾笼罩峡谷,月光透不进来,谷中一片灰暗。赵元翼木然立在洞外的空地上,举目望向苍穹,这雾蒙蒙的情景使他想起了在混元瓶。众将见他怀抱母亲,神色凄怆,谁都不好跟他招呼。
片刻,玉灵和天佑跟了出来,众将喜道:“啊,天佑醒了!”天佑嗯了一声道:“道人,小将未能保护好老夫人,有负真君所托,你怪我吧。”赵元翼这片刻间忽然想到了天道,淡淡地道:“人死不能复生,怪谁也没有用。”天佑听他语声悲苦,沉思一会,道:“道人,不如我去求真君赐一粒还魂丹。”众将纷纷称是,说道:“还魂丹虽说极是难得,但这是为老夫人,真君一定不会推脱。”
赵元翼两眼在众将身上扫了一遍,停在天佑身上,说道:“依我的法力,想救一个凡人,纵有不小的难处,终是能做到。所以不救,是家慈天命已至,不能逆天。”天佑面色大惭,道:“是,以道人的能耐,三界中没有什么做不到。”赵元翼心中一动,想起了紫嫣,暗道:“有件事我就做不到。”当下在谷中选了处佳地,掘坑埋葬母亲。
挖坑之时,赵元翼感念母亲生养不易,不用法力,也不让众将帮忙,以手和木根作工具,费了偌大功夫,方才挖成。埋时,他手捧泥土细细洒进坑内,直到将母亲的身体全覆盖住,才推土入内,慢慢培成一个圆堆。
众将瞧在眼里,均想:“他埋的不单是生母,连自己的过去也埋下了,一待他元神入体,世间便再无赵元翼。”
赵元翼确如众将所想,拟以自己元神入住神体后,去找紫嫣。他想:“到那时,我已变成皓首老翁,你总不能与一个老翁成亲吧。只要你不纠缠,纵使孔宣和陆压伎俩百出,世间没有了赵元翼,又能何为?”
赵元翼埋藏完母亲,返回山洞,见父亲脑袋复又低垂,吃了一惊。他方才向父亲输了不少真气,足以使他提起精神,此时他却这样,于理大是不通。赵元翼怀着一份幻想,轻声道:“爹,你可是困倦了?”连问两遍,准提只是不应。便在这时,玉灵、天佑、雷兴和韩轶走进洞内。事关亲情,赵元翼没有主意,深恐父亲有事,竟不敢上前察看,向众将道:“你们看我爹,他可是睡着了?”
天佑道:“老神仙这几年从不睡觉。”上前一步,细细看了准提一眼,惊道:“啊,老神仙口鼻中有血,怎么可能!”众将都知,凡肉身修成神仙后,体内之血化为法力,气血与皮肉生为一体。若法力尽失,或被打下凡间为人,血肉又自还原体内。准提有伤在身,众将见他流血,暗觉不妙。
雷兴言直口快,说道:“天佑,你看仔细些,神体不会仙世了吧?”赵元翼如何不知这点,只因关心则乱,添之他无法想象会发生此事,听了雷兴的话,愣在当地,手足无措。玉灵喝道:“雷兴,不要胡说,这是准提道人的神体,怎能跟一般仙人一样。”他是这样说,心里却跟雷兴一样的想法。
天佑走近准提,伸手探他的鼻息。众神目光齐望向天佑。赵元翼抑制住心尖乱跳,平声问道“我爹怎样?”天佑瞧了他一眼,向玉灵道:“师傅,老神仙……西去了。”准提来自西方,天佑西去说的含蓄,其意是说他去世了。
赵元翼的胸口一阵尖锥猛刺般剧痛,木然呆了片刻,抢身扑到准提身前,抓起他手腕一摸,并无脉息,即又接连点向他任督二脉各大穴,拟将真气输入他体内,助他重生。折腾多时,他输进去的真气如石沉大海,准提再没有半点生命迹象。赵元翼颓然放下准提的手腕,口中喃喃自语:“只是中元宫被封,怎么可能去世了呢?”众将相顾默然。
赵元翼忽地以右手食中两指,点向准提的上星穴,随之在众将惊愕之际,手指划向印堂,只见他手指如笔走龙蛇,身形飘忽,转瞬间点遍准提身上诸穴,最后停在百会穴上。百会穴是督脉和足太阳经交汇之处,赵元翼在这一瞬之间检视了准提身上十余条经脉。
众将不知赵元翼意图,惊愕之心转为诧异,不由的面面相觑。玉灵道:“道人,你这是?”赵元翼收回手指,道:“玉灵将军,我爹并非中元宫受损,是因心肺两脉断绝而亡。”玉灵道:“哦,原来如此。道人,都怪我法力低浅薄,未能察出令尊伤在何处,这是我的失误。天佑,究竟是何人伤了道人的神体?”天佑道:“我被孔宣封住泥丸宫之前,只见他与共工交过手,之后便不知了。”赵元翼道:“共工法力是高,但想伤我爹的心肺,也不是那么容易。另外那两脉若是五日前伤的,他撑不到现在。”玉灵道:“道人的话极是有理,不过道人的神体今日与孔宣斗时,只瞧出他气力不济,其他并未有异。”
赵元翼心想:“我爹法力让孔宣化去了,还怎么能与他相斗?哼,一定是孔宣想猫玩老鼠,故意戏谑他。”问道:“将军是怎么知道我爹在九华山的?”玉灵道:“是真君传的讯。”
赵元翼听后,半晌无语,心里却想:“原来佑圣真君时刻关注着我,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事瞒的过他。”忽听天佑叫道:“哎呀,不好!”玉灵忙问道:“什么不好?”天佑道:“师傅,一剑山庄的两位道友还被莫问追杀呢。”玉灵道:“他们现在哪里?是哪两位道友?”
赵元翼略一默算,知道是张元杰和刘元豪。那日,他引洪水破广陵城时,未见到一剑山庄的弟子,脑中只闪了一下,以为他们或许趁乱逃生,并未往深处去想。天佑说出张刘二人的名字后,又道:“还有一位玉虚宫的紫巾。”玉灵瞧了赵元翼一眼,道:“莫问和张刘都是灵兮子的手下,怎会追杀他们?”
天佑尚不及答,赵元翼先道:“是因为紫巾,灵兮子要捉的是她。”玉灵道:“道人所料的事定然不差。”心想:“玉虚宫的女弟子真是个个不凡。”天佑年品性诚实,说道:“不是因为紫巾。”随之把那日的情形讲了出来,说道:“没想到共工来的极快,当时张刘两位道友刚率黄家庄的百姓离开,道人的神体为保护百姓,主动向共工挑战,不久孔宣和灵兮子也来了。孔宣一来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命莫问带了两个妖道去追张道友。再后我挑战孔宣,他法力高我太多,只斗了三招便被他封了泥丸宫。往后的事我不知道了。”
玉灵道:“张道长他们是奔什么地方去的?”天佑道:“京城。”玉灵道:“嗯,你们却来了九华山。此事该怎么办,请道人示下。”赵元翼自然不希望张刘两人和紫巾有事,说道:“玉灵将军,张刘两位道长曾是我师兄,紫巾……”拿出那张请柬,递向玉灵道:“我要赴昆仑山处理这件棘手的事,不能有太多耽搁,这救人还望将军鼎力相助。”
玉灵接在手中,展开一瞧,眼珠立时定住。雷韩二将见请柬有怪,都凑过来看。玉灵把请柬一收,还向赵元翼,道:“此事棘手至极,玉灵帮不上道人。但救张道长请道人放心,玉灵必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