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翼一怔,自言自语道:“他们是何方道士,这样明目张胆来青楼,也不怕悠悠众口吗?”想到同道中竟有许多伪劣之士,心头一沉,脸上显出不豫之色。
紫嫣听到了赵元翼的话,一瞥眼,见他老气横秋,话又说的一本正经,不由的莞尔一笑,反问道:“你也是道士啊,怎么也进了青楼?”这一笑,心中恐惧尽扫而去。赵元翼脸上发热,分辨道:“我来是因为如鸳。”他话中之意是因为如鸳被打才进来的,却忘了紫巾在怡春楼化名“如鸢”。
紫巾误以为他是仰慕自己而来,脸上一红,说道:“亏你还是圣仙转世呢,只剩下魂魄了还不老实。”
赵元翼不明所以,想说:“我何时不老实了?”这时,只听有人不满地道:“老鸨,为什么他们可以上楼,我却要在楼下。”老鸨道:“这……”刚说了一字,又听那人“哎呦”一声,气急败坏道:“你这恶道。”呸地一声,道:“啊,吾的呀!”他似是被打掉了几颗门牙,急怒之下,说话变得含糊不清。
赵元翼未听到有人出手,心想:“打下别人牙齿而做的无声无息,决非寻常功夫所及。”只听一人道:“再罗嗦,道爷将你的牙削的一颗不剩!”这人竟是青云的师弟,那个瘦老道。紫巾几乎与他同时道:“再不躲,可就来不及了。”赵元翼道:“好。”身子轻飘飘地飞到了床帷之上。赵元翼平身一躺,孰料竟看不到房中情形,欲要侧身卧躺,又恐易被人发觉。正筹思间,但听脚步声杂沓,来人距门口渐近,另觅他处惟恐不及,赵元翼只得落身床帷之侧,寻思:“那晚我在张栋房中以床帷遮挡,他与唐校尉都没有看到,今晚依样画葫芦,也应无事。”
紫巾见赵元翼藏身处太过显眼,欲叫他换个地方,这时,房门“吱哑”一声开了。紫巾只好整衣待客。
赵元翼见先进来的是青云,依次是他的两个师弟、老鸨和汤柄。汤柱国的护卫候在门外。青云三道想是为了掩饰年纪,原来须发尽白,现已染成灰白,面上不知用何法去了皱纹,人人面色红润,赵元翼若不是识得他们的声音,乍然相见的话,还真不易认出。
老鸨陪着小心道:“姑娘,几位道爷一定要到房中听曲,你看。”
紫巾淡淡地道:“已经进来了,也没有请出去的道理,妈妈,你下去吧。”老鸨巴不得这话,手掌捂在胸间,舒了一口气,道:“是,姑娘不怪就好。”紫巾瞥了汤柄一眼,轻声道:“汤大人,小女子今日有客来访,改日再听你讲故事如何?”
汤柄上前几步,重重地顿了顿足,斜眼睨向青云,朗声道:“老夫今日是想听姑娘弹曲的,现下改主意了。姑娘,客人如果是来听你弹曲,那什么都不必说了,若是有什么不守戒律的和尚或别的什么出家人来寻晦气,嘿嘿,但请姑娘放心,老夫自有王法来管束不守清规的化外之人。”紫巾道:“多谢柱国大人,来我这里的客人,除了道士,再没有不守规矩的了。”
汤柄识得青云等是华清宫的道土,也听紫巾说他们常来麻烦,今日撞上,他本拟出语教训一番,来讨紫巾欢心,转思一想,言语太重于国师面上不好看,因此话中留了余地,只是寒沙射影,并不明言喝责。紫巾拉笼朝臣是想离间与华清宫的关系,逢此良机,怎会轻易放过,于是直接说出道士两字。
青云鼻孔中重重哼了一声。那瘦道士“嗤”的一声冷笑,说道:“师兄,你听到没有?有人想在咱们面前耍官府威风,做护花使者。”青云冷笑道:“那是他不知道大赵国谁真正当家。”转脸面向汤柄,阴阳怪气地道:“汤大人,道爷念你为官不易,奉劝一句,快快离去,不然韩元泰就是你的下场。”
汤柄平日都是颐指他人的份,如何肯受这样的言语,而况在紫巾面前,倘或找不回颜面,今后再不用来了,当下喝道:“混帐,韩大人是国家栋梁,大王依重之臣,现正出使刘汉,有什么下场了?”
青云嘿嘿笑了两声,道:“原来汤大人还不知道此事,那到怪不得了。”清了清嗓音,接着道:“汤大人,国师昨日已收韩元泰为练丹道人,出使刘汉国的如今是杨文良。”
汤柄只惊的瞠目结舌,半天方道:“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青云冷笑道:“国师要做的事何曾知会过任何人。汤大人,道爷找这姑娘有事要问,你还不走?”
瘦道士阴讪讪地笑道:“韩元泰身子笨拙,远及不上汤大人手脚利落。师兄,不如咱们跟国师建议,把汤大人也收为练丹道人,你看可好?”青云哈哈大笑。
汤柄气的胸膛快要炸开,但也知青云所言不虚,灵吉道长在国家草创之际立下了极大功劳,大王对他甚是倚重。虽说他从不参预国政,但要做什么事,有时候的确不需要知会大王。
汤柄凝望着紫巾,脸上由红变白,又由白再变为红,渐渐露出赧然之色,寻思:“青云纵有国师撑腰,但即使再无礼,也不敢取笑韩柱国,可大王让他做道士也与理不通啊。”忽然之间,他想起韩元泰曾说国师暗挟大王。当时他以为是无稽之谈,并未往心上放,此刻与前话一应,额头上冷汗不禁涔涔而生,说道:“紫巾姑娘,老夫有事在身,改天再来听曲,告辞!”转身出了门,连护卫也不及招呼,便急匆匆向楼下奔去。但听得梯板被他踩的咚咚作响。瘦老道不由的开怀大笑。
赵元翼暗自叹道:“官位面前,朝中大臣没有一个不怕事的。”他亲眼见到韩元泰的遭遇,于青云等人侮谩朝臣并不惊奇。
青云道:“姑娘,你想好没有?”紫巾道:“想好什么?”青云道:“这十几年,你藏身怡春楼以声乐为诱结交朝臣和羽林卫,为的什么,国师一清二楚,所以没为难你,是因为国师在等你当面谢罪。说吧,是谁派你来的?”
赵元翼暗叫“糟糕”,心想:“原来紫巾的底细已被灵兮子知晓。”暗自忖道:“这三个妖道来者不善,就算他们法力再高,为了紫巾,也只好拼死一战。”盘算方定,只听紫巾道:“你们国师就爱多疑,我结交朝臣不过是想给自己找几个靠山,又有什么稀奇?你们怀疑我做什么,尽管抓我去做道士好了,却不知国师炼丹需不需道姑。”
青云冷笑道:“到底是找靠山,还是图谋不轨,我先让你看一件东西,看完后再说也不迟。石元,把东西交给她看。”
石元是不说话的那老道,长的鼻歪口斜,三角眼,样貌极是丑陋,听了青云的话,道:“是,师兄。”从袖中抽出一束白绸,递了出去。
青云随手接过,掷到紫巾面前,冷冷地道:“自己看。”
紫巾坐在琴案前,一直不曾起身,斜眼睨向白绸,也不接,撇着小嘴道:“这是什么呀?我不看。”
青云道:“你不看?好,叶枫,你念给她听。”叶枫是那瘦老道,他喜欢自己俗名起的好,坚持不用法号,嘀咕道:“国师也太纵容她了,既然觉得不妥,那便抓她回去,让咱们做长辈的来回折腾什么。”也不去接白绸,高声道:“那上面是黄兴和葛雄的供词,说你指使他们监视大王和王后的起居。姑娘,你一个青楼女子,打听这类事,嘿嘿,似乎有些过了。”
紫巾见黄葛二人并无泄出她的实底,暗松了口气,道:“我自幼命苦,十分羡慕大王和天后有福,所以对他们的事很感兴趣。道长说指使什么的,小女子愧不敢当。”
青云冷笑道:“哼,证物面前还敢花言巧语。小姑娘,今日我本不想让你吃苦头,可不吃你又不说实话。如此,只好冒犯了。”竖起右手食中两指,念了几句咒语后,倏然指向紫巾,口中道:“定!”紫巾随声不动。
赵元翼不知青云要搞什么名堂,心甚焦虑,他原想危急时拦住他们,帮助紫巾脱身,现下见她被定了住,此举便行不通了。
叶枫嘻皮笑脸地道:“师兄,咱们今天玩什么花样?蛇蝎这些毒物可都试过了。”青云道:“那就变出几只巨蟹夹她的手指,看她今后还如何弹琴,诱惑朝里的那些大臣。”
紫巾身不能动,嘴却能说话,娇声喝道:“你们算什么道士,这等卑劣的手段,即便强盗也做不出!”叶枫笑眯眯地道:“这等手段强盗不是做不出,是不屑做。他们喜欢做嫖客该做的事,小姑娘,你要不要试试。”说着十指握爪,做出剥衣之状。紫巾气的急红了眼,她知道这几个妖道不会真行嫖客之事,但她宁可去死,也不想让人剥衣服。
赵元翼怒火中烧,只待叶枫动手,他便显身救人。只听青云道:“行了。外面还有许多人,这事若传扬出去,华清宫面上可不好看。”叶枫笑道:“师兄尽管放心,妓院自老鸨以下,或银子,或恐吓,我早已收服妥当。至于嫖客,你听听外面还有动静吗?”
赵元翼心思全放在房内,闻言一听,楼下寂静无声,心道:“怎么回事,嫖客都走了?”青云道:“师弟,你又放迷药了?”叶枫放声长笑。
笑声中,只见青云手掌一翻,变出了两只白腹黄背,螯足挥舞的活蟹来。
赵元翼幼时见过此物,深知如果被它如钳般的双足夹住,非得撕下一块肉不可。他两眼紧盯着青云手中的螃蟹,只要他往紫巾身上放,便设法相阻。
紫巾在邺城住的这些年,许多达官贵人为讨她喜欢,争相送她山珍海味,其中虽有螃蟹,但那都是熟的,现下见这巴掌大的活物,个头不但大以往许多,更使人骇然的是蟹脚上的指尖毛茸茸,锋利异常,这要是让它在脸上划一道,定然会留下深深的伤疤。想到这些,只吓得她花容失色。
青云将两只螃蟹托在掌中平伸送出,说道:“你们谁来?”叶枫道:“每次都是我捉弄她,这回换石元师弟。”石元也不推辞,说道:“好,就让我来,接过螃蟹后,随手在紫巾双肩上各放了一只,阴笑道:“师兄,愚弟以为让它自己爬到脸上要比咱们放上去刺激的多。”青云鼓掌赞道:“师弟不做是不做,这一做,手段不比我们含糊半点。”
赵元翼未料到闷声不吭的石元,做事竟这样狠毒,见紫巾吓的双眼紧闭,色若死灰,嘴角抖抖,以为她要大喊大叫,但她双唇半张,就是不出声。他不忍见紫巾受辱,脚尖轻点,身子前倾,正要露身相救,蓦听有细小破空之声穿窗而至。
青云叫道:“小心,有敌人来袭!”身子向旁边急转。就在这时,赵元翼只觉眼前寒光闪动,随着“噗、噗”两声轻响,两只巨蟹同时掉在了地上。
叶枫抢身奔出,叫道:“何方竖子,出来!”连叫三遍,未听到有人应声,复又返回房内,道:“师兄,没见到人,想是躲在了楼外,他发的什么暗器?”青云俯身捡起那两只死蟹,见每只眼窝上都钉进一枚细如牛毛的钢针,说道:“是玉虚宫的无影玄针。”
赵元翼寻思:“蟹壳虽算不上坚硬,但如此细的钢针从外面射进来直接中其要害,这手功夫不仅运劲要疾,眼力还要准,当然若用仙术发射,又自当别论。”
叶枫道:“无影玄针?我只听说,从未见过,让我看看。”伸手夺蟹。青云将死蟹往怀中一收,喝道:“慌什么,针上有毒!”
叶枫急缩回手,道:“也是,一枚小小的钢针怎能要了巨蟹之命。”眼珠一转,兴奋道:“师兄,我有新主意了。”青云道:“什么主意?”叶枫道:“此针既然有毒,咱们何不在这姑娘身上扎几下试试。”青云摇了摇头,连声道:“不行,国师只是对这姑娘怀疑,让咱们探探她的底,可没说杀她。”叶枫道:“这到也是。石元,你可有好的主意?”
石元道:“让我想想。”片刻,说道:“啊,有了。咱们可以在这姑娘身扎一针,然后给她服下熊心续命丹。这样便可保她性命无忧,然后咱们把消息散播出去。想那发毒针的人知道了,焉有不送解药的道理。等他送解药时,嘿嘿,咱们既抓了他,又找到了这姑娘的把柄,岂不是一举两得。”他向来少言寡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只觉这主意十分高明,忍不住又笑了几声。
青云道:“你怎知熊心续命丹能解针毒,万一药效不对呢?你又怎知发毒针的人会来救她,若是他发完毒针便逃之夭夭了呢?不行,此计太过凶险。”转脸面向紫巾,问道:“你怎认识玉虚宫的人?”
紫巾自然认得本宫暗器,但想:“这些年除了师傅我从未与同门联系,是谁来救我?”随口说道:“不知道。”青云道:“不知道就是认识了?快说是谁,不然我用毒针扎你。”
紫巾知道了他的想法,又怎会惧他恐吓,微笑道:“好,你扎好了,不过那针尾毒性最烈,小心取出时可别先伤了自己。”青云只气得吹胡子瞪眼,口中道:“你……”
赵元翼听到这里,心中暗笑:“怪不得灵兮子可以做国师,青云等身为长辈反听命于他,单看智谋,双方就差了好大一截。”忽然有人在楼下喊道:“怡春楼的人呢,客人都喝多了,也不见姑娘出来伺候,老鸨!”这人竟是张元杰。
赵元翼又喜又惊,心想:“师兄怎会来邺城?”耳听得楼下众声喧嚷,他听辨出有刘元豪、李元邦和乔元明,心中喜道:“诸位师兄同来青楼,今晚可真是热闹。”只见青云向叶枫一丢眼色,低声道:“看看是什么来路。”青枫点头出去。
赵元翼心中一凛,他多年未听到同门声音,欣喜之下,忘了青云三人,心想:“青云如果知道师兄们的来历,定会抓他们去见灵兮子。”但此刻示警,已然不及。只听老鸨道:“几位道爷好啊,不知来敝处有何贵干?”张元杰笑道:“你是老鸨吗?嘿嘿,老鸨,你说我们来青楼有何贵干?哈哈。”赵元翼听他语气仿似常来青楼嫖客,心中之忧让他逗得消减了一半。只听张元杰话锋一转,又道:“快去弄一桌酒宴,道爷要喝酒。咦,这些客人怎么回事?”老鸨道:“喝多了。”
刘元豪喝道:“胡说!分明是中了迷荮。老鸨,你开的不会是黑店吧。”老鸨道:“道爷说笑了,邺城是大王治下,又有国师护佑,谁敢胡来。姑娘们,快把喝醉的爷扶到房里。”即又听她吃吃笑道:“怡春楼开了这么多年,可是头一遭接待道爷,你们是哪座道观的?”刘元豪喝道:“打听这么多做什么!我们是来找国师的,他在华清宫吗?”忽听叶枫道:“你们找国师何事?”他一说话,众人皆都噤声。
过了一会,只听乔元明道:“老鸨,你不是说头一遭接待道士吗,楼上那位是谁?”刘元豪道:“还能是谁,自然是老鸨的相好。”张乔二人轰然大笑。李元邦跟着笑了几声。
赵元翼知他在四人中最为稳重,心中疑道:“几位师兄虽然话说的胡闹,却均修身谨行,决不会无缘无故进青楼。”只听叶枫怒道:“拿哪里来的狗东西,敢消遣道爷!”随之便听得兵刃拔出声,碗碟破碎声,桌椅倒地声接踵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