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越转越快,直到瞧不清面目。赵元翼心想:“这样转将下去,岂不是要头晕目眩,连东南西北都要分不清?”需知神仙与凡人也有许多相似之处,譬如心智、性情和知觉。
便在他为紫嫣担忧之际,她竟身子一横,头下脚上,如风车一般转动起来,而原来陀螺式旋转也因身形变化,变成了轴式转动。这身子同时进行两种转法,赵元翼是初次见到,不由的叹为观止,担忧之心化作了敬佩之意。耳听得紫嫣口中发出“唧”的一声,身上突然射出万道金光。
金光如太阳,赵元翼覆盖在金光之下,初时只觉全身暖烘烘的,随之便感到炙热。金光所及之处,风雨顿止,洪水迅速倒退。
赵元翼凝望着紫嫣,她仿似挂在天上的一个玉盘,洁白无暇,一尘不染,面目、手足,身体各处皆分不出。
半个时辰后,洪水退尽,大地露出来了,紫嫣兀自作法不停。赵元翼俯望方才的战场,只见未被洪水卷走的死尸数不胜数,触目惊心,心想:“这场洪水来时容易,去的也容易,只苦了两军将士,常言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话果然不虚。”一瞥眼,见玉灵神色慌张地从南面匆匆赶来。
赵元翼暗道:“莫非黄元兴让孔宣夺了去?”忙上前相迎,问道:“玉灵将军,可是孔宣救走了黄元兴?”玉灵道:“黄元兴现在大营,由雷兴率七员神将看管,勿需担忧。”指着紫嫣道:“道人,这是哪位道友在作法?”赵元翼不好说是女魃,便道:“是玉虚宫的紫嫣姑娘。”玉灵心想:“玉虚宫有这样神通广大的道人吗?”口上道:“道人,快让紫嫣姑娘收了法力吧,再作下去,只怕水灾要变成了旱灾,瘟疫、蝗灾接踵而来。”赵元翼暗道:“这我到未曾想到。”扬声叫道:“紫嫣,洪水已经退了!”
紫嫣虽在高空,耳朵却极灵敏,玉灵一来,便即察觉。她听赵元翼称自己紫嫣姑娘,而不是女魃,芳心窃喜,慢慢回收法力。待听得赵元翼叫自己时,娇声道:“我早听到了!”如飞燕般落到赵元翼身前。她落下时,身子犹自转动,落地后一时立足不定,东倒西歪,险些摔了个跟头。赵元翼扳住她肩头,暗运神力助她站稳,嗔道:“干嘛这样慌急?”紫嫣脖颈软歪,凝望着他,痴痴笑道:“你叫我,我自然急了。”她声音本柔,样貌又美,这一笑,更显得娇媚无限。玉灵只看的呆立当地,决然不相信盛名鼎鼎的淮提道人会有儿女情长,但眼前情形,又使他不由得不信。
赵元翼斜眼之间,见玉灵神色有异,忙收回手掌,说道:“紫嫣,是玉灵将军找你。”紫嫣转脸面向玉灵,问道:“将军找我有事?”玉灵犹自惊愕,怔了怔方道:“洪水退了,恳请姑娘收回法力。”紫嫣道:“我知道了,法力也收了,你走吧。赵大哥,如果我知道你在为洪水的事发愁,早就赶来啦。”她这番话分段两说,先是语气生硬,即又换作柔声,说完笑颜望着赵元翼,目光流露出无限柔情。
赵元翼听了这话,见玉灵神色尴尬,眼中露出置疑,欲要解说,却不知这话如何开口,面红耳赤地道:“紫嫣姑娘,咱们都是神仙,这凡人间的称呼,还是……那个不要用的好。”紫嫣听了这话,心里极不舒服,说道:“这赵大哥我叫了无数遍了,你原来怎没觉得不好?”此话一出,赵元翼脸上更觉难堪。
玉灵再怎么糊涂,也瞧出了赵元翼和紫嫣的关系非比寻常,他恐待下去,赵元翼面上不好看,说道:“道人,既然紫嫣姑娘收了神功,玉灵告退。”说着腾云而去。
赵元翼怎肯独身面对紫嫣,忙道:“等等。”玉灵这时飞出了数十丈,听得赵元翼叫他,停身面向他道:“道人有何吩咐?”赵元翼道:“玉灵将军,你先等我片刻。”面向紫嫣道:“西幽明谷是修行的佳处,你神功初复,不如到那里住一段时间。”紫嫣笑道:“好啊,你元神方归,咱们正好双修双练,互有补益。”赵元翼摇头道:“我不去。”紫嫣轻笑道:“你为什么不去?”
赵元翼经历了男女之事,却不通男女之情,他让紫嫣去幽明谷,是想打发她走,无奈紫嫣心地单纯,并不认为赵元翼会撵她,心想:“凡间女子尚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们虽无名份,终是夫妻,即是夫妻,夫唱妇随,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赵元翼拟好了说词,郑重道:“紫嫣,实话跟你说,洪水是我引来的。”紫嫣奇道:“咦,祸不是共工惹的吗,怎会是你?”赵元翼因紫嫣和共工同是上古恶神,并不疑她这句话的出处,说道:“不是共工。”紫嫣道:“哦,那又怎样,我已帮你退去了。”赵元翼道:“洪水是退了,可你看满地疮痍,方圆百里都是灾后留下的惨状,我不能一走了之。”紫嫣向下看了一眼,道:“嗯,确实不能一走了之。赵大哥,咱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先救急拯溺,实在不行,我陪你担下这场祸。”她不问赵元翼因何惹祸,也不管这祸会不会受罚,便也应下同退,需知神仙犯错,要比凡间的惩罚重许多。
赵元翼听她语声柔和,言词至诚,不能不为之感动,说道:“紫嫣,是我对你不起。你……唉,总之,你不能留在这里!”最后一句,他硬下心肠加重了语气,说完惟恐紫嫣纠缠,纵身飞到玉灵身畔,低声道:“咱们去见黄元兴。”竟然飞身先行。
玉灵瞧了紫嫣一眼,只见她怔立原处,身子微倾,似动非动着想追过来,总是不敢,摇头叹了口气,追上了赵元翼。
紫嫣痴望着赵元翼远去,心中又是纠结,又是难过。忽听陆压的声音道:“你怎不跟他去?”紫嫣一惊,道:“啊,是你。”目光向四下急索,两眼所见,白云飘飘,连只鸟儿也没有,说道:“道长,你在哪里?”陆压道:“你不必找我,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跟他去?”紫嫣说完那句话后,凝神倾听,想找出陆压藏身何处。陆压瞧出了她的意图,话语中潜用法力,使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紫嫣见陆压有意躲避自己,便不再找他,说道:“赵大哥没说让我去。”陆压道:“他也没说不让你去啊。”紫嫣低下头,轻轻地咬着嘴唇,轻声道:“是,赵大哥只说了不让我留在这里。”陆压道:“对啊,他不让你留在这里,那是想让你随他去,只不过没有明说。”紫嫣抬起头来,道:“你怎知赵大哥的心思?”陆压道:“我当然知道。”紫嫣默然无语。
过了一会,紫嫣道:“赵大哥没有亲口跟我说,就算你知道也没有用。”陆压道:“怎么没用,我说了,起码你知道他的心思。”紫嫣又是默然。陆压又道:“你去找他,快去啊!”紫嫣用极低的声音道:“我不去。”
陆压道:“你什么都不懂。”紫嫣心头一酸,说道:“是,我什么都不懂。”陆压道:“咱们在昆仑山是怎么说的?”紫嫣此刻心如死潭,顺着他的话道:“怎么说的?”陆压道:“我问你怎么说的。”
紫嫣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说道:“你别问我,我不知道。”陆压道:“你别哭,我最烦女人哭了。”紫嫣呜咽道:“我不想哭,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昆仑山来的路上,突然遇一群妖魔拦道,她法力高于妖魔,又有陆压,到也不惧他们。
一番打斗后,妖魔纷纷逃窜,却有一妖临走之际,道:“女魃,我家洞主知道你要去广陵,他劝你死了这份心。”紫嫣听这话头不对,连声道:“他知道我要去广陵?他劝我死了什么心?”那小妖道:“你的事,天上地下都知道,又怎能瞒得过我家大王?我家大王说,准提是洪荒时修成的真仙,比黄帝还高几辈,女魃跟他成亲,简直痴心妄想。”紫嫣心中一凉,道:“我怎么痴心妄想了?”右手指甲斗然长出一尺,抵在那妖的胸口。
那妖见紫嫣脸色不对,指甲又利如尖刀,深怕她挖出自己的心,颤声道:“话是大王说的,与我可没有关系。你这样,我……我不敢说。”紫嫣收回五指,道:“你说,我不伤你。”那妖道:“我家大王说,准提辈份高于你,法力高于你,在仙界的地位高于你,这三高之下,你又是女魃,怎能配的上他。所以,我家大王想让你做他的夫人,你……认为怎样?”
紫嫣听着他的话,一颗心往下沉,往下沉。那妖逃走她不管不顾,陆压向她告别,说有事先行,她片语不语,心中反复思量那妖的话和赵元翼元神回归后对她的冷淡,自言自语道:“难道真如那妖王所说,因为我是女魃,他才对我不理不睬的?”怀着这份愁闷,心中默念赵元翼三字,她浑浑噩噩地来到广陵,想向他问个清楚。那知她一见到赵元翼,仿佛拨云见日,一霎时忘却了心中不快。
赵元翼哪里知道这些,他只想今生躲的她越远越好。紫嫣一片热忱,听了赵元翼那句‘你不能留在这里’,瞬间心头冰冷。陆压偏又句句戳她隐痛。
陆压道:“我知道怎么办,你想不想听?”紫嫣眼中精光一闪,说道:“你知道?”陆压道:“嗯,你想不想听?”紫嫣在方才那一刻思前想后,信了那妖的话,以为赵元翼真的嫌弃自己,所以伤心痛哭,待听了陆压的话,仿佛黑暗中行走之人看到前方擦亮了火花,腾然在绝望中燃起希望,急声道:“我愿意听!”陆压道:“好,我一定帮你得偿所愿。”
赵元翼见紫嫣没有跟来,愧疚远胜于欢喜,心想:“她或是思想明白了,也或是听了我的话,去了西幽明谷。总之,情丝早断,烦恼自消。”玉灵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终是不敢问询。
这一战,赵军精锐尽丧,随军出征的三大柱国中,韩元泰失踪,汤柄死于洪水,齐近忠在几名熟悉水性的亲卫救护下,逃归邺城。南朝军趁胜进兵,连得两准、豫州以南诸地。桓谦信志满满,计议北伐,众将多有反对者,列出广陵一役是惨胜,长途征战,不利补给等种种情由,日夜争论不休。赵元翼不懂军事,每日独坐,卜算神体所在。众神将则忙于清剿乘洪水而出的妖兽。
忽一日,得朝廷诏令,说北方蛮族借赵军大败之际,举兵南下,已尽得河北,督促桓谦立即北伐,与蛮族两面夹击,合力灭掉伪赵。桓谦慨然应允,当着钦使的面在帐中大集各营主将,商讨进兵。众将碍于钦使在场,多不言语。
桓谦心下暗喜,正要分派诸将,谢将军出列说道:“桓公,末将有句话,不知当讲与否?”谢将军名叫谢文,名中有文,用兵却极富韬略,桓谦向来依他为左膀右臂,见他说话,以为他对自己用兵之策加以补全,当下一扬手,道:“谢将军请说。”
谢文躬身说道:“多谢桓公。”立起身,目光向左右一晃,朗声道:“赵国是咱们的仇敌,可也是咱们的屏障。日前听探子来报,北方蛮族略地河北后,前锋直逼邺城。邺城是赵国的根本,倘若此时北伐,赵国残余首尾不能相顾,邺城势必落入蛮族,到那时,咱们与蛮族之间,只怕会有一战。桓公,我南军多习水战,长途跋涉之后,恐将难以抵住蛮族的野战攻击。”话一落地,众将窃窃私议。
桓谦不想谢文反对北伐,当即拉下脸来,道:“谢将军长于谋划,所说不无道理,但两军交战贵于勇,我军大胜后,兵锋正盛,赵王又握在手中,用他招降各地赵军,岂不事半功倍?如此,就算与蛮族交战,咱们有城池依托,惧他什么!”钦使笑道:“桓公果然见识深远。好,我这就回京城奏禀圣上。”众将见钦使发话,立时止议。谢文也不再言语。桓谦当场分派各将命令,约定三日后,大军出征。
谢文忧心忡忡地出了大帐,一抬头,见赵元翼从眼前匆匆而过,心中一动,暗道:“我何请他劝说桓公?”叫道:“道人留步!”赵元翼闻声停了下来。谢文奔身上前,见赵元翼愁眉苦脸,手中拿了一张烫金的请柬,想开口求他的话,又咽回了肚里,问道:“道人,你这是……有事?”赵元翼仰天叹了口气,面向谢文道:“谢将军,你可见到玉灵将军?”
谢文道:“玉灵将军昨日去了九华山,怎么,到现在还设回来吗?”说着向诸神将的下榻的地方一张。此时,天将傍晚,斜阳照在用竹木和茅草搭成的帐蓬上泛出层层烟雾。洪水冲走了南朝军大半军帐,地面极其潮湿,无奈何下,桓谦急命人砍伐竹木,造草庐以供将士栖身。
赵元翼道:“哦,我去九华山找他。”向前迈了两步,忽又转身问道:“谢将军,你叫我有事?”谢文迟疑道:“是这样,桓公他一意……”刚说到这里,只听雷兴的声音从半空传来:“准提道人,准提道人!”语声又急又高。他低声说话犹如洪钟,这一大声,又自空中喊出,直惊得合营将士纷纷仰头去看。
赵元翼听他声音不对,道:“谢将军,咱们改日再说。”飞身跃到云头,眨眼间不见了身影。谢文见惯了玉灵等飞来飞去,心想:“将士们若都有他们这等法力,到也不惧蛮族袭击。”但又知修成这样的法力,非有数百,上千年不成,低声道:“等到人人都成了仙,神仙反倒羡慕起人来了。”赵元翼此时苦恼的很,到有些羡慕凡人。
他手中拿着的那张请柬,不知何人何时放在了他的帐中,上面写道:“赵元翼与紫嫣三日后在昆仑山西幽明谷成亲,届时恭请各仙山,及洞府道友前来观礼。”没有落款,最后备注一句,紫嫣是黄帝亲女。至于他,连曾是一剑山庄弟子都没有提。
正文不过寥寥二十余字,字字扣动赵元翼的心弦。他知道紫嫣做不出这种事来,寻思:“莫说神仙,就是世间的道观,谁知道赵元翼是何方神圣?”不过这场婚姻又确确实实针对他,心道:“天地间恨我最甚的莫过于孔宣,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是肯定的,紫嫣曾被他所害,怎会再听命于他?看来谋划这事的不止孔宣。”言念及此,他道:“除了孔宣,敢与我作对的只剩下陆压了。陆压虽无门人弟子,但他在远古时便已成圣,只要他肯,不知有妖魔歪道想攀附他的门下。妖魔法力不高,鼓风造谣却远胜了仙家正道。”
赵元翼逃避紫嫣,就是怕有闲言碎语,以他在三界中的身份和地方,想做什么,有谁敢横加阻扰。而今事情演变成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地步,愁闷之下,他急想探探玉灵等神将听闻此事后,会生出怎样的看法。
赵元翼飞到空中。雷兴见到他,道:“玉灵将军请道人急赴九华山相见。”赵元翼正是心愁难解之际,应声道:“嗯,我正要有事找他。”雷兴道:“怎么,道人知道神体的事了?”赵元翼一怔,道:“什么神体?啊,玉灵将军是为我神体去的九华山!”这意外之惊,使他斗然忘记心中烦恼,跟着又道:“雷兴将军,我先走一步。”随之念动六字仙诀,使出移天缩地之法,飞赴九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