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翼接着道:“弟子想起师傅的嘱咐,忙凑到门口去听。”易阳道:“你有多高的道行,敢偷听慈玄说话,不怕他听见吗?”赵元翼道:“怕自然怕,但想到师傅对弟子的厚恩无以为报,再怎么也顾不得了。”易阳道:“嗯,淳风,你很好,教出一个好徒弟。”孔宣奉承道:“淳风深知剑符这两样东西在真人和师傅心中的份量,所以在符剑的事上对弟子不免多了几句罗嗦。唉,也幸而他们都有胆识。”易阳道:“有胆识的孩子你记下来,事成后我亲自授他们仙术。孩子,你继续说。”赵元翼道:“弟子刚把耳朵贴近门板就听青成太师伯说……说……”他说着说着低下了头。
易阳道:“青成说什么了?你抬起头来。”赵元翼抬起了头,说道:“回真人的话,青成太师伯主掌执法,弟子向来惧他,听到他的声音,心里一慌,被他发现了。”
易阳低声骂了句“孬种”,道:“然后呢?”赵元翼道:“然后弟子就被带进房中,青成太师伯见弟子端着木盆、棉帕,便命弟子给庄主洗脚,他则在一旁盯着弟子什么也不说。”易阳道:“慈玄呢,慈玄问你什么没有?”
赵元翼立时愣住了。孔宣方才在他耳畔只寥寥说了几句,交待的并不怎么详细,他不知该如何作答,望着孔宣道:“说了。”易阳道:“说什么?”赵元翼道:“庄主说……说……”忽听易阳喝道:“慈玄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吞吞吐吐的瞧你师傅做什么!”孔宣见易阳发火,瞪了赵元翼一眼,跟着喝道:“庄主说话时我又不在场,瞧我做什么!”
这先后两次喝斥,赵元翼如醍醐灌顶,顿时省悟:“孔宣此来是想让他亲眼看到易阳和淳风等人密谋的,这密谋显然和自己与山庄有关。”想到这点,心道:“不管怎样,先配合孔宣演好这出戏再说。”于是道:“请真人和师傅息怒,只因庄主所说和所做的事荒谬稀奇,令弟子难以启齿,因此心中有些顾虑,不敢直言相告。”易阳冷笑道:“慈玄如果不对你做些什么,我反倒有些稀奇了。那晚的事想必你先向你师傅说过了,今日既然要对我说,那就和盘托出,不必有什么拘束。”
赵元翼道:“是,真人。”到此时,他对易阳真人已生出轻视之意,说完径自站了起来,他揣摩易阳心思,胡编乱造道:“庄主问我是否还记得幼年往事;问我可有过奇异的梦境;问我在山中独修时可曾遇见什么生人,说过什么话;还问我想过……”说到这里,他故意低下了头。孔宣和易阳都知道他后面的话有“女人”两字。
易阳道:“这话是慈玄问的,你害羞什么。”赵元翼道:“真人说的不错,但弟子自幼潜心修道,怎会有那心思。”易阳道:“嗯,他对你都做了些什么。”赵元翼道:“庄主问了完话,命弟子脱下长衣,然后又捏又摸。真人,庄主这样做是何意啊?”
易阳不答,问赵元翼道:“他对你做完这些可说了什么?”赵元翼道:“庄主并没说什么,青成太师伯送弟子出门时再三嘱咐,不可把今晚的事告诉外人,否则取消弟子今年的考核资格。真人,虽说弟子已取得修仙资格,考核的事向来由若虚太师叔掌管,但青成太师伯是庄主最得宠的人,说话一言九鼎,我今日向你的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易阳道:“我当然不会说出去,你也不必太担心,一剑山庄容不下你,可来投靠玉虚宫。”
赵元翼假装欢天喜地道:“那自然好,多谢真人。”易阳道:“你还有什么要说?”赵元翼道:“没有了。”易阳道:“淳风,这孩子的话也没有多大用啊,慈玄明是不理事,暗里则吩咐弟子青成、若虚等人警惕的紧,以后再有不着边际的事,不可轻来玉虚宫了。”孔宣道:“有,怎么没有。元明,你不是见到轩辕符了吗,为什么不说。”此话一出,赵元翼是一怔,随即说道:“轩辕符?啊,对!我见到轩辕符了。”
易阳失声叫道:“慈玄得到了轩辕符,你见到了,怎知那是轩辕符!”赵元翼信口说道:“是,弟子临出门时,一瞥眼,见桌上放了一块玉符,弟子认为此符就是轩辕符。”这话漏洞实在太大,赵元翼说完后悔不迭。孔宣到仍自笑容满面的。只听易阳道:“嗯,你以前见过轩辕符?”赵元翼含糊答道:“没有。”易阳道:“没见过怎知那便是轩辕符。”赵元翼心中慌乱起来,说道:“是啊,它怎么是轩辕符。”目光望向孔宣,叫了声“师傅”,希望他能给自己圆这个谎。孔宣道:“我和真人都没有见过轩辕符的模样,你照实说就是,不必紧张。”
赵元翼心里有了底,说道:“是,师傅。回真人的话,弟子瞧了眼那符,本不知道它是轩辕符,是庄主说的,他说:‘青成,你也下去吧,记得把轩辕符收好。’青成太师伯听到吩咐,回身收起桌上那物,我才知道那就是轩辕符。”他这话牵强附会,按理说实难取信于人,但易阳对符剑望眼欲穿,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沉思半响道:“你这话可是真的?”
赵元翼点了点头,再不敢多说。孔宣接过话头道:“真人,我师祖现下已得到轩辕符,咱们怎么办?”易阳哼了一声道:“得到又怎样!没有轩辕剑,就他那点微末道行,共工这些恶神是不会听他号令的。淳风,你回去后抓紧打听轩辕剑的下落,记住,只要轩辕剑在手,咱们仍可掌控全局,并吞天下。去吧,有事立刻来玉虚宫报我。”孔宣应道:“是。”一转头,见赵元翼呆立当地,抓住他的手掌,拽他出了殿门。
那年青道人正在门口相候,见他二人出来,呈上一个白瓷瓶,说道:“这是真人新练的仙丹,赏你们的。”孔宣道声谢,接在手中。那道人送他二人从后门出了玉虚宫,便回去复命了。
赵孔两人回到松树林。赵元翼回思易阳真人的话极是震惊,又富失望,大有万念俱灰之感。
孔宣掂了掂手中的白瓷瓶,笑道:“怎样,不虚此行吧。”赵元翼一把抢过来照准一块岩石狠命掷去。但听“当啷”一声,瓷瓶摔的粉碎,瓶内红红的,蚕豆大小的仙丹散了一地,竟有数十颗之多。
孔宣连称“可惜”,学着淳风声音,摇头叹道:“元明啊,这红芝补气丸吃一颗能增数年功力,炼制时可耗费了易阳真人不少的心血,你这样糟蹋岂不是暴殄天物。”连连摇头,又说了几声“可惜”。赵元翼正色道:“我不稀罕。师傅,弟子问你,刚才经历的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孔宣笑嘻嘻地道:“你认为是真就是真,你认为是假就是假。”赵元翼道:“你……”长叹一声,跪在地上道:“师傅,徒儿想听句实话。”
孔宣收起笑容,道:“好,师傅告诉你,你今日见到和听到的全是真的。起来。”伸手去扶。赵元翼拨开他的手,道:“易阳真人和庄主他们可是天下仙观中德高望重的人物,他们怎会这样,紫嫣不是这么说的。”孔宣道:“追名逐利,天性使然,怎么不会是这样。那两个丫头被易阳道貌岸然的假象给骗了,她们跟你一样也蒙在鼓里呢。”
玉虚宫领袖天下仙观数千年,其次便是一剑山庄。赵元翼受庄规熏陶,素怀济世之心,常以正义自居,将斩妖除魔视为己任,此时听闻第一仙观的首脑人物居然有驱恶魔为己用,图霸天下的阴谋,如此滑稽,颠覆认知之事,使他猝然间难以接受,缓缓地摇了摇头,说道:“师傅,一定是你使的障眼法,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弟子已答应跟你学仙术了。”孔宣温声道:“元翼,你觉得师傅会拿这种事给你开玩笑吗?”赵元翼沉思不语,过了一会道:“如果易阳真人和敝庄庄主真有所谋,你能知道,自然也瞒不过天尊,他岂能容易阳真人和庄主胡来。”
孔宣见道:“都说耳听为虚,今日之前你没有见过易阳真人,更没有听过他的声音,这不怪你有所怀疑。”赵元翼道:“既然如此,你还让我去做什么。”当即站起了身,孔宣道:“去总有去的道理,不然在一剑山庄就算看到眼见为实的事,你也不会相信是真。”赵元翼嘴角抽动了一下,道:“你要去一剑山庄?”他自幼生长在一剑山庄,对山庄感情极重,深怕看到不愿看到的事。孔宣道:“是啊,你陪师傅在玉虚宫演了出戏,师傅理应带你去一剑山庄看出戏。”赵元翼紧张道:“一剑山庄可是弟子修行的地方,你可不能胡来。”孔宣道:“不是师傅要胡来,是有人要去胡来,师傅是去阻止他。”赵元翼道:“谁要胡来?”孔宣笑而不答。
两人在松林中等到酉末。孔宣望了望新升的明月,道:“时辰差不多了,咱们进庄,嗯,师傅需要给你换一个模样。”
赵元翼心中一动,说道:“是扮成玉虚宫的人吗?今日迎送咱们的那个年青道人不错,你把我变作他吧。”孔宣道:“玉虚宫的人从不去一剑山庄,我把你变成前几日第一个考核的吴元铄怎样,今晚该他侍奉你们庄主。”
一剑山庄的弟子有私下向玉虚宫讨教仙术的先例,玉虚宫自恃仙家正宗,有事时,或以书信往来,或约人到宫中商议,却从不去任何道观。这规矩几有千年了,赵元翼自然知道,只是一时没有想起来,说道:“即使不变作那年青道人的样子,我也不能变成吴元铄,他是四代弟子,见不到庄主的面。”
孔宣道:“乔元明也是四代弟子,怎么见不到慈玄了?”赵元翼道:“乔元明见庄主是你让弟子说的,当然弟子也添枝加叶,胡诌了几句,这不能作数。”孔宣道:“你没有胡诌,乔元明做的那些事都是真的。”
赵元翼一愣,问道:“师傅,你说什么?”孔宣道:“不说了,时辰快来不及了。”长袖遮住自己脸面转了一圈,待放下袖子时,已变成浩远的模样。浩远是吴元铄的师傅,孔宣既变作他的模样,赵元翼知道接下来该自己变吴元铄了,说道:“师傅,你真要变啊。”话到中途,“变啊”两字已变成吴元铄的声音。
赵元翼有些担心,说道:“变人模样容易,但遇到正主怎么办。”孔宣道:“放心好了,师傅已使分身法将浩远和吴元铄捉起来了。”赵元翼惊问道:“这什么时候的事?”孔宣道:“就在方才,出玉虚宫的时候。”赵元翼担心道:“你把他们关到什么地方了,可不能伤了他们。”孔宣喟然道:“我是西方上仙,在佛国大有身份,怎会为难两个凡人。”赵元翼心想:“你既抬佛国身份,又怎对道观这样上心。”这念头他一晃而过。
孔宣又道:“元翼,这次你在旁边掠场,为师来唱主角。”赵元翼正愁如何编慌,喜道:“这样最好。”当下二人来到一剑山庄,从正门大摇大摆的走进后,径奔慈玄所居的后院。刚走进院门,忽听正堂前有人道:“是浩远和元铄吗?”却是若虚的声音。
赵孔两人停住了脚步。赵元翼循声瞧去,但见若虚正站在滴水檐下向这边张望。月光下,只见他身影显得愈发高大,低声向孔宣道:“是若虚太师叔。”孔宣低声回道:“我认得他。”
赵元翼暗赞孔宣对玉虚宫和一剑山庄都了如指掌,正要回若虚的话,心中忽又闪出方才那念头,寻思:“如果庄主和易阳真这样胡闹,孔宣师傅出于道义干预,无可厚非,祖师爷和天尊知道了也决不会袖手旁观,任他们胡为。”思及此处,失落之情才始安定。
孔宣应道:“师叔,是我和元铄。”若虚道:“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过来。”孔宣道:“是。”向赵元翼一使眼色,快步向若虚走去。赵元翼跟在他后面。二人走到庭院中间,只听若虚奇道:“咦,怎么是空手来的,木盒和棉帕呢?”孔宣边走边道:“回师叔的话,灶堂还没有把水烧开,我怕庄主等的急,先带元铄过来了。要不师叔给庄主通禀一声,我再回去看看。”说着,拽住赵元翼的手便往回走。若虚道:“行了,一来一往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
说话间,赵孔两人走到若虚身前。赵元翼低下头不敢看若虚。若虚温声道:“元铄,你没通过考核的事不必放在心上,三月后还有机会。”赵元翼道:“谢太师叔,弟子一定会加倍努力。”若虚道:“嗯,进去后好好回庄主的话。”说完亲自帮赵元翼打开了门。赵元翼心下惶恐,不敢先进。孔宣道:“师叔,若没什么事,弟子告退了。”若虚道:“嗯,去吧,明晚仍是你门下弟子来侍奉。”孔宣转身欲走。赵元翼心下惶急:“孔宣一走,就剩他自己唱独角戏了。”便在这时,只听房中有人道:“若虚,让浩远留下。”若虚应道:“是,师傅。”
若虚走进房中,孔宣随后跟进,赵元翼紧跟在孔宣身后。房中点了几支松油巨烛,火光摇曳下,室内几如白昼。赵元翼从门外便听辨出了庄主慈玄是在房间西面,他低头斜眼瞧去,只见一鹤发老人正端坐在床上向这边望来。那老人长眉长须,一脸的愁容,心中似有莫大苦楚,但双眼如潭,让人一看便觉得他城府极深。
赵元翼心道:“这就是一剑山庄的庄主了。”他入庄近三十年,无日不想见庄主之面,今日见到了,心中却无半点欣喜和激动。
若虚道:“元铄,这是咱们的庄主,你过来给他老人家磕个头。”赵元翼应道:“是。”慢慢走到离床数尺远的地方跪了下来。
孔宣不知浩远有无见过慈玄,立在当地,不敢轻易造次。
慈玄凝视赵元翼片刻,缓缓地道:“你通过今年的考核没有?”赵元翼道:“没有。”慈玄道:“哦,在哪一句上落选的?” 赵元翼道:“‘鱼鳞鳞兮媵予’的头一字便没有刻出来。”慈玄转脸面向若虚,道:“这孩子只差了六个字。”若虚道:“元铄是头一个上场的,心中难免紧张,能刻到最后一句,也算很难得了。”孔宣上前道:“元铄落选是因弟子教导无方,还望庄主责罚。”慈玄道:“修仙在于一个‘悟’字,教授同样的东西,其他弟子为什么能入选。”
赵元翼心想:“庄主说话这样有道理,也不像一意贪恋名利的人。”将头触在地上,说道:“是弟子愚钝,没有领悟修仙的秘要。”慈玄瞧了他一眼,又向若虚道:“那个一气刻成〈天问〉的赵元翼还没有消息吗?”若虚道:“回禀师傅,弟子正全力寻找。”
慈玄不悦道:“事情迫在眉睫,却有两名弟失踪,你们应该多费些心思。”若虚唯唯答应。慈玄又道:“赵元翼等七名弟子去玉珠峰是谁唆使的?七人一夜未归,为何不报?若虚,庄规愈发松懈了。”若虚道:“是,这是弟子的过失,请师傅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