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翼从未有踏云赶路的经历,听了孔宣的话极是兴奋,顿时扫去了在心头反复盘旋的疑云与压抑。
孔宣念动咒语,三人如同一片树叶被风卷到空中。赵元翼只觉身飘絮,仿似脱胎换骨。慈玄闭着眼睛,又羡又妒,御风术固已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相较于腾云驾雾,,两者不可同日而语。孔宣拨转云头,向西北飞去,赵元翼见脚下白云飘飘,眼中尽是瑞气红霓,耳畔却听不到一丝的风,不禁心旷神怡。慈玄见到这般景象,对成仙愈发向往。
空中行走不识路途远近。赵元翼正感受腾云驾雾之舒畅,忽听孔宣道:“涿涂山到了。”赵元翼一怔,道:“这么快吗?”
孔宣笑而不答,按下云头,默念咒语,缓缓降在涿途山顶。只见四下里乱石横生,野草葱茏,寂静无声,不见鸟兽的身影。赵元翼见是座荒山,便问孔宣有没有山神。孔宣答道:“有。”赵元翼又要再说,慈玄目光转遍周边,向孔宣道:“敢问上仙,共工真的是压在这山下吗?荒山野岭,真让人意想不到。”孔宣知他生了疑心,微微一笑,反问道:“庄主以为呢?”慈玄琢磨他的话有不悦的意思,怔了怔,诚惶诚恐地道:“上仙说是,那自然不会错。”孔宣见他这样,不愿再与他玩笑,说道:“庄主,我姓孔,你称我孔真人吧。”
慈玄更加惶恐,忙道:“不敢,这如何使的。”心想:“他肯见告大姓,定是有了想跟我接纳的意思。”心中一高兴,又问赵元翼的姓名。赵元翼只告诉他自己姓赵,并学孔宣,让他称自己为赵真人。慈玄谦恭一番,答应下来。
孔宣默念咒语,召来山神,问共工关押之处。这山神识得孔宣身份,不敢隐瞒,躬身说道:“启禀上仙,恶神共工现被拘押在北山。”孔宣命山神带路。这山神与蒋雄等五岳之神,无论地位和法力都相差极远,蒋雄都让孔宣摆布的大失颜面,何况他这等穷乡僻壤,寂寂无名的小神。他心知有些不妥,仍乖乖遵从。赵元翼等随他翻过几道山梁,在一座山峰下停了下来。
山神道:“几位上仙,共工就在峰顶,那里有天庭派来的神将监守,小神不能随意上去了,万望恕罪。”孔宣道:“嗯,有劳。”那山神道了声“不敢”,隐身而退。赵元翼仰望峰顶,这山峰不是很高,郁郁葱葱的灌木丛从下至上覆盖了整座山峰,放眼并无一颗大树。慈丢见无路可寻,摇头叹道:“看来咱们只有飞身上去了。”
孔宣道:“共工既在峰顶,便不似飞廉和神荼关押在山腹。我猜想这峰上必有山洞或石屋之类的建筑,庄主是凡人之体,贸然而上,只怕未到峰顶,便被监管的神将察觉。嗯,不如我先上去打探,待找到共工关押的地方,摸清看守天将的法力,再做处置。”慈玄当即附合。赴元翼不置可否。当下孔宣变化成一只鹰隼,跃身飞向高空,朝峰顶盘旋而下。
慈玄伸长了脖子望着孔宣,直到他落在丛中不见,心中十分的艳羡,赞道:“尊师的仙术可真是了得!”赵元翼见他心痒难耐的神态,说道:“是吗,这是无极玄功,你想学是不是?”慈玄自然想学,但想孔宣绝不会轻易教授,心中又是沮丧,又是懊恼,说道:“敢问赵真人,孔真人如何收你作徒弟的?”
赵元翼那晚之前难得见慈玄一面,认为他只手遮天,高高在上,但自那晚之后,尤其这段时日以来,心中对他非但再无神秘之感,渐渐瞧他连普通世人都不如了。此时听他问询,没好气道:“庄主,成仙真的使你什么都不顾了吗?”慈玄面上一红,道:“赵真人何以有这样的问法?”
赵元翼便要就势斥责他一番,话到嘴边,脑中闪出诸位同门,心道:“就算骂他无地自容又有何用,又不能改变他一意孤行。”便道:“小道得恩师教诲,于修仙一道颇有些看法,不知庄主想听否?”
慈玄眼中,赵元翼的师傅自然是孔宣,他现下对孔宣敬若祖宗,顶香膜拜惟恐不及,他的话哪有不想听的道理,当即说道:“孔真人的见解一定是好的,贫道愿闻其祥。”赵元翼道: “说之前,小道想先请教庄主一句话。”慈玄道:“不敢,赵道友请说。”赵元翼道:“嗯,依庄主之见,修仙的宗旨是什么?”
这等简陋的问题于慈玄的身份应该张口即来才是,何况他常以“宗旨”之类的话训诫弟子,那知他思索半天才道:“嗯,修仙是为了惩善扬恶,维护世间正义。”赵元翼点了点头,又问:“小道再问庄主,何为善恶,又何为正义?”慈玄小心翼翼的道:“助人者为善,害人者为恶,正义是世间万物之源。”
赵元翼道:“嗯,道理虽然浅显了些,可也说到了实处。庄主,小道还想问你一个问题。”慈玄道:“赵真人请问。”赵元翼道:“敢问庄主,世上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仙?”
这话问到了慈玄的痛点,让他来说,他自己最该成仙,不过此话在心里说可以,嘴上却须要懂得谦虚,他假装沉吟片刻道:“贫道以为,世上该成仙者应心怀大德,与世人有大惠,比如敝庄历代祖师,或玉虚宫历代教主。”赵元翼道:“庄主说的都是大有身份的人。其他人呢,比如你膝下的那几个弟子,你认为谁可以成仙。”
慈玄将檀溪等人在心中比较了一番,觉得若虚秉持公正,在诸弟子中颇有雅望,最具成仙资质,其次便是黄叶,便想就此说出,忽然心想:“这两个道人无缘无故地出现,决非那孔真人所说的助我这么简单。”眼帘忽然一闪,心道:“莫非他们此来是度人成仙的,而所渡之人就是若虚?”忍不住问道:“赵真人,在此之前,你与尊师可来过昆仑山?”
赵元翼信口说道:“昆仑山乃万山之祖,自是常来常往。怎么,庄主有事要问?”慈玄道:“没有。赵真人,这么说你此前认识我那些弟子的啦?”
赵元翼未想其他,胡乱说道:“不错,小道与家师跟他们都有数面之缘。”慈玄心中一沉,道:“那依两位来看,我庄中弟子谁最有望成仙?”说完他随即后悔,深恐赵元翼说出若虚或黄叶,使自己不知该如何接话,紧跟叹了口气道:“我那几个弟子根器不佳,很难成仙,这话算老道白问。”赵元翼道:“成仙在德,不在法力,至于根器,并非最重要。”
慈玄听他这样说,更认定自己想法正确,一时间惶恐不安,无心再跟赵元翼叙谈,意兴阑珊地道:“孔真人去多时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回音,可别让神将发现了,咱们快去瞧瞧。”不待赵元翼答应,便向峰顶迈去。
赵元翼道:“庄主,家师可是让咱们在这儿等着!”慈玄只顾迈步前行。赵元翼道:“你愿去,那便去好了,家师责怪时可别怨我。”慈玄心中一阵怅然,立在当地,眼望山峰,久久无语。赵元翼见他避开自己,想劝的心思荡然无存。
过了一会,孔宣回来了,在空中见他二人一个朝西,一个朝东,摆出一副不相往来的样子,用心一算,知道了事情根源。他也不急着落地,在空中使了个分身法,真身向昆仑山飞去,假身仍做浩远模样,从山上一瘸一拐地挨了下来。
翼玄两人看见了,心中一惊一慌,抢身奔到近前。赵元翼搀住孔宣,向他腿上打量了一眼,却未发现有何疑处,问道:“师傅,你这是?”孔宣恨恨地道:“是看管共工的天将无礼。”
赵元翼道:“怎么,你跟他们动上手了?”孔宣道:“真要动手,他们就算再多上几倍也不是我的对手。可恨那两个天将在我变幻野兔时,用弹弓击在了我的腿上。”
慈玄在孔宣腿上瞧来瞧去,奇道:“真人不是变化成鹰隼了吗,怎的又变做了野兔?”心里却想:“你神通广大吗,怎么还躲不过一个弹弓?”
孔宣瞧出他的心思,哼了一声道:“峰顶上的灌木要比咱们眼中看到的密上一倍,鹰隼能钻的进去吗?”慈玄见他不喜,心中顿慌,忙道:“原来如此,贫道没有想到。”孔宣打定主意让他难堪,不依不饶道:“难怪你成不了仙,一些肤浅的事都不懂,这点可让弟子把你比下去了。”
慈玄脸上有些挂不住,说道:“真人,贫道哪里不懂了?”他向来自负,听孔宣这样数落自己,也不问共工是否在峰顶了。孔宣向赵元翼道:“你扶师傅坐在那块大石上。”说着嘴巴朝右一努。赵元翼扶他走到那块大石前坐下,侍立在旁。慈玄也跟过来,他想起赵元翼的话,说道:“不知贫道哪个弟子受真人如此青睐?”孔宣不答,转脸面向赵元翼道:“元翼,这事师傅连你也未告诉过。”
赵元翼听孔宣叫出自己真实名字,心尖跳了一下,以为他失口叫出,拿话扯开道:“师傅,峰顶上什么情形,共工在这里吗?”孔宣道:“师傅都这样了,共工的事不急着说。慈玄庄主,我这个弟子赵姓后面加‘元翼’,‘赵元翼’这三个字你不生疏吧?”赵元翼见孔宣似要抖露自己的底细,忙叫了声“师傅”,提醒他不要多说。孔宣瞥了他一眼,也不答应。
慈玄怎会想到眼前这个赵元翼就是在今年考核中拔头筹的那个赵元翼,说道:“不生疏,蔽庄有个与赵真人同名同姓的弟子。”赵元翼见他未起疑心,心下大安。
孔宣道:“那日我在玉虚峰修练玄功,待化作一只青羊时,突然一头白熊出现眼前。那白熊是妖魔变化的,他来是想劫取我一身修为。庄主,元翼,你们两个都不知道,仙人在变化成他物时,法力困在三元宫,是施展不出的。
“白熊一步步向我走来,我十分慌乱,四下里尽是白雪,避无可避,空有一身法力偏偏又施展不出。就在这危急时刻,忽听晴空响起一声霹雳,跟着有人大声喝道:‘呔,你是何方妖孽,胆敢惊扰圣仙修道,还不给我快快退去!’那妖魔化的白熊是来夺取我修为的,怎会因这位道友一声大喝而退。那道友无奈,亮出佩剑跟它斗了起来。白熊的法力着实不低,道友与它上天入谷,来来回回战了百余回合,最后终是它胜了一筹。白熊负伤逃后,我化成人身上前道谢,问他:‘道友怎知我是圣仙变化,白熊是妖魔呢?’”
说到这里,孔宣向翼玄两人各瞧了一眼,道:“两位,这‘圣仙’二字是那人叫的,我可当不得这称号。”
赵元翼知道孔宣的身份,心想:“你就是自称圣仙也无不可。”慈玄道:“上仙法力高超,真人这个称呼实在太过自谦了,依贫道来看,不如就称圣仙。”心中暗暗寻思:“在玉虚峰救他的会是谁呢?”他当先想到的是玉虚宫,脑中迅速将易阳以下有大法力的弟子滤了一遍。但孔宣没说那人的样貌,空自去想怎能猜的出来。
孔宣继续道:“那人十分的客气,说道:‘圣仙与这玉虚峰上的白雪一样不同流俗,怎能受一头畜生袭扰。’我说:‘那白熊是来劫我法力的,可不是什么简单的袭扰。总之,今日多亏了你,不然我失去万年道行是小,只怕还要助它到处惹祸。’”慈玄听到这里,道:“嗯,不错。”孔宣道:“庄主,其实这里面都是你的功劳。”
慈玄道:“圣仙这话让贫道不明白了。救你的人又不是贫道,怎能说是贫道的功劳。”赵元翼听孔宣说了半天,隐隐觉得他这话似有所指,问道:“师傅,你是说救你的人是一剑山剑的?”孔宣道:“正是。”赵元翼道:“他是谁?”孔宣瞧了慈玄一眼,道:“不知道。”
慈玄道:“我门下有大法力的寥寥可数,你都见过了的,怎会不知。”心思电转,从檀溪到若虚,孔宣都认识,而三代弟子中没有一个会御风术。他反复思量:“是谁?那人会是谁?”他猜不出是谁,心里按捺不住,说道:“真人可否告知那位仙……那人的样貌?”他听孔宣说救他的来自一剑山庄,于是便把仙字省了去。
孔宣道:“那人身材高大,白须飘飘,嗯,眉毛虽白,却非常浓密,方面口阔,鼻子吗,比庄主的要高一些。”慈玄越听越是心惊,孔宣说的这人像极了若虚。
赵元翼也十分奇怪,心想:“师傅说的明明是若虚太师叔,若虚太师叔他见过的,怎能说不知道?”慈玄道:“真人说的这人像是贫道的七徒弟若虚,不知他何时救的真人?”孔宣道:“嗯,五十年前。”
慈玄倒吸了一口凉气。五十年前,若虚须发俱黑,他也常常以此炫耀,只是后来因为练功不慎,险些失了法力,这才一夜之间白了须发,成了他每每思及的痛处。孔宣说五十年前见过他,不是他看错了人,就是那人的样貌与若虚极其相似。
赵元翼道:“师傅,那人有没有留下姓名?”孔宣摇头道:“没有。”赵元翼又道:“那他当时可说了什么?”孔宣道:“他说‘圣仙不必谢我,小道是慈玄真人的弟子,待家师今后有事时,圣仙倘能助他一臂之力,小道感激不尽。’我答应了他。庄主,这就是我前来助你的原因,你再无疑虑了吧。”
慈玄听后,疑虑反而更深,心道:“是谁冒充我的弟子,并料定我今日有事?”
赵元翼和慈玄原本是想听孔宣解释他腿受伤的原因,却听他讲了这件稀奇的事。赵元翼猜想孔宣是在胡诌,但又不知他为何要编造这个谎言。慈玄道:“圣仙见过我的七徒儿,救你的人真不是他吗?”
孔宣道:“不是,那人下巴下面有颗红痣,很明显。”此言一出,慈玄蓦地站起,失声叫道:“是他!不,决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