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方才扑入赵元翼的怀中是乍遇悲痛,心中没有寄托之处,此时又扑是情之所至。紫嫣挥拳捶打赵元翼的后背,口中断断续续道:“我……我前身……受了……许多苦,人人厌恶,好不容易……求得……转世,现下……现下弄成这副局面,我……呜呜……”
赵元翼从未见过女子竭斯底里地发作,而这发作更因己而起,抬眼仰望,云雾缭绕,心中一片怅然。
紫嫣哭了多时,蓦地向后跃开一步,侧过身低声垂泣。赵元翼斜眼睨视,见她哭了许久,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心想:“世人皆称她为旱魃,难道她连自己的泪水也干枯了?”紫嫣一转头,见赵元翼眼神有异,下巴轻扬,说道:“你怀疑我什么?”
赵元翼一怔,道:“怀疑?”见她嘴角微撇,似嗔若怒,心道:“她正是伤心的时候,可别让她误会了我。”忙将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紫嫣听后,伤心愈增,双手揪住两边发丝,拨转着脑袋、恨恨地道:“我前身是人人喊打的灾星,祸乱世间的恶魔,我是……”赵元翼有些不忍,上前捉住她的手掌,轻声叫道:“紫嫣。”紫嫣这当口情凄意切,赵元翼这款款温情使她难以自禁,头颈一软,靠在了他的肩上,再不肯轻离。
赵元翼双手仍握着她的手背,这一靠,两人肌肤相接,耳鬓斯磨,浑身如触电击,只觉得生平从未有过此等快意。
紫嫣想到好不容易求来的转世机会就这样毁于恶人之手,悲愤、痛心、怨恨,一霎时全涌到了胸臆,说道:“你愿不愿意帮我?”赵元翼道:“帮你什么?”紫嫣切齿言道:“诛尽害我的人,使他们万劫不复。”赵元翼叹道:“作恶的人理应受到惩罚,但你我陷身这混元瓶中,逃生无路,报仇的事心有余,力所不及。”
紫嫣听了,卸开赵元翼的双手,转过身,似有难言之隐,沉吟不决。灵兮子说了那个“走”字后,赵紫二人再没有听到瓶外有任何声音。
过了一会,紫嫣想是拿定了主意,回身望着赵元翼,原本无神的双眼斗然射出一道光华,说道:“赵世兄,我让你帮的事,对你来说,容易至极,与我而言,只要出口便是无耻下流,你还愿帮我吗?”
赵元翼听她语声恳切,话意悲楚,怜悯之心大生,说道:“紫嫣,害你成这般模样,全是我误信人言,我心里愧疚的很,也难过的很,无论你让我做什么,那都是求之不得,又有什么无耻下流了?”紫嫣齿咬薄唇,用极低极轻的声音道:“你不懂,我让你做的事与黄元兴对我做的事一样的坏,只不过他是男子,可以惟所欲为,而是我女子,有这念头便是下流。”
赵元翼心中荡荡一震,无论如何都想不出紫嫣会让他做这种事,喃喃地道:“你……你让我做的竟是这事?”
紫嫣说出心里的话,反而生出了胆气,昂然道:“不错。赵世兄,你肯不肯帮我?”赵元翼错愕不已,世间男子十有八九都想占女子便宜,而女子也以此认为男子无耻。孰料紫嫣反其道而行,甘作下流,求赵元翼行夫妻之实,这在那时可谓绝无仅有的事。紫嫣追问道“你愿不愿意帮我?”
赵元翼按年龄算,已愈四旬,然元阳未泄,心智仿佛少年,逢此人生尴尬之事,不知如何处置,口中道:“紫嫣,咱们都是修行之士,你这主意太过……那个不……不……”
紫嫣见赵元翼吞吐不允,顿时汗颜无地,说道:“你……”转身跑开。赵元翼微微一愣,再看紫嫣时,她已消失在云雾之中,心中懊悔道:“她是女子,提出这等要求,不知鼓起多大勇气,我这样冷漠,她岂不是伤心透顶?”但让他唤紫嫣回来,他又做不出。
赵元翼呆立良久,始终不见紫嫣回来,百无聊赖,他练起所学的功夫,轻功、拳掌,以至以手指代剑,一招一式,从头到尾,只练的全身再无半分力气,最后盘坐地上默念道藏。渐渐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听瓶外“啪”的一声。赵元翼随即清醒,只听灵兮子道:“那个如鸢活生生的怎会不见?”赵元翼疑道:“他找紫巾何事?”过了一会,又听他道:“青云,你来说。”青云道:“启禀国师,这事恐怕要问大王。”灵兮子道:“此事跟他有何干联?”青云道:“那晚我三人正在如鸢房中问话,大王和吴统领去了。我三人不便跟他照面,只好离开。如鸢就是那晚不见的,因此该当问他。”又是“啪”的一声,只听灵兮子惊声怒道:“什么?黄元兴去了怡春楼?你们……你们为何现在才报!”只听青云吞吞吐吐地道:“嗯,国师这几日忙着处置韩元泰,我等不敢拿小事烦扰。”忽听得“啪啪”两声连响,接着便听有人“啊”地一声惨叫,或是受了伤,也或是身亡。
赵元翼认得青云与他师弟的声音,听出不是他们,正想不知谁遭了毒手。但听灵兮子道:“今后倘再遇事不报,这名羽林卫就是你们的榜样!”青云三人嚅嚅道:“是,国师。”灵兮子又道:“秘密查访如鸢的下落,记住,此事不得让黄元兴得知。”青云三人齐声答应。青云又问:“吴元铄如何处置?”灵兮子道:“吴元铄奉我的命令监视黄元兴的一举一动,你处置他做什么?”青云唔唔道:“国师,吴元铄既然负责监视黄元兴,黄元兴见如鸢的事他为何不报?”
赵元翼厌恶青云,可也觉得他的话不错。灵兮子道:“你懂什么,元铄不知道我怀疑如鸢。去吧,今后非我允许,不得再为难元铄!”最后一句,语声十分严厉。只听青云丧气道:“是。”灵兮子又道:“把这人的尸体抬出去。”青云没有作答,想是点头答应下来。
片刻,又听莫问道:“师兄,咱们这几位师叔伯似有不服。”灵兮子道:“陆真君让我做国师,让黄元兴做大王。哼哼,三个长辈却要听咱们吩咐,心里怎会服气。”莫问道:“嗯,不错。不过师兄既然是国师,为何总喜欢干涉国政?”灵兮子叹道:“非是我喜欢,只是陆真君交待下来,让我处处看护黄元兴,不许他出现任何沘漏。唉,共工几位大神的秘笈我至今都没有渗透,哪里有精力理会国政,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唉,师弟,你熟谙政事,可要多多帮衬我,唉。”
赵元翼听他叹气声连连,说的话应是不假,恍然道:“我以为他专横拔扈是想自己称王称霸,原来是陆压在背后指使。”只听莫问道:“师兄宽心,师弟我自会尽力,但师兄想过没有。”灵兮子道:“什么?”莫问道:“陆真君在人事安排上似乎有意为之。是想让咱们乱成一团,乱的越糟越好。”这话说出后,隔了好一会,才听灵兮子道:“师弟,这话可不能乱说。”莫问道:“但愿我是乱说。”灵兮子道:“你……唉。”过了良久都没有听到再有人说话。
赵元翼捉摸不透莫问的话,也就不再去想,见紫嫣再没有出现,索性不去想她。就这样,他不是练功,便是念经,瓶中没有日月,浑浑噩噩中他又断断续续听到灵兮子如何与莫问商议南征,如何诱敌使计,如何处置张栋、黄兴及葛都尉等人。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日,赵元翼又一次练功疲累,默念道藏,忽听韩元泰的声音道:“灵吉,你又来做什么!”
赵元翼知道韩元泰口中的灵吉就是灵兮子,寻思:“灵兮子说要处置他,却没说如何处置。赵栋是杀了头,黄兴等人是罚作苦役,韩元泰在他眼中是罪魁祸首,决不会杀头这么简单。”只听灵兮子道:“韩柱国,你考虑的怎样了?”语声竟十分的温和。
韩元泰哼了一声,没有作答。灵兮子道:“韩柱国,贫道想跟你推心置腹地说几句话,不知足下肯听否?”韩元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之间没什么好谈。”
灵兮子道:“俗道固然有别,但咱们在确保大王基业永固上大有可商。”韩元泰嘿嘿嘿笑了几声,道:“你眼里还有大王?”赵元翼听他笑声中充满悲愤,语声又透出悲音,叹道:“这老臣铮铮铁骨,只可惜跟错了人。”
灵兮子并不理会他的冷笑,自顾言道:“我法号原叫灵兮子,是昆仑山一剑山庄的道士。韩柱国可听说过一剑山庄?”
赵元翼心中大奇,喑道:“灵兮子向韩元泰吐露真身,这是何故?”他性子朴实,看不透世间的尔虞我诈,又十分的好奇,这才让孔宣一步步引入毂中。
只听韩元泰惊讶道:“你是一剑山庄的弟子?”灵兮子道:“空口虚言难以取信柱国,好吧,我让你瞧一件东西。”片刻,只听“呛啷”一声,韩元泰赞道:“好剑!”国师,你拿出这么好的一把剑,想是让老夫用此剑自刎的了?”灵兮子轻笑几声,道:“柱国说笑了。”顿了顿,道:“不知柱国可识得此剑?”
过了好一会,只听韩元泰道:“恕老夫眼拙,此剑的剑身和剑刃上并无任何文字,老夫识辨不出。”他毕竟是统兵的大将军,见到好剑,语声已不似先前那么严厉。灵兮子笑道:“贫道不难为国师了。此剑名为风霜,上古时黄帝亲手所铸,是本庄历代庄主相传的信物。”
过了良久,只听韩元泰道:“不错,这把剑的确是上古之物,如此说来,国师是一剑山庄的庄主了,老夫往日真是失敬之至。”
赵元翼自韩元泰赞剑伊如,就猜想到彼剑必是风霜剑,到此时一听果是,心想:“灵兮子让韩元泰看风霜剑做什么,要冒充庄主吗?”灵兮子确如他想,只听他哈哈笑道:“听柱国之言,一剑山庄庄主的身份似乎比国师还要重。”韩元泰愕然道:“你真是一剑山庄的庄主?”灵兮子道:“如假包换。”
片刻,韩元泰道:“国师找老夫何事?”赵元听他语声缓和了许多,想是信了灵兮子的话,不禁有气,大声道:“韩柱国,灵兮子是一剑山庄的叛徒,你可不要轻信他的话!”说完,猛然想到韩元泰听不到自己说话,顿然沮丧。忽听韩元泰道:“国师,这是谁在说话?”
赵元翼精神一震,无暇去想韩元泰怎听会到,忙道:“是我,韩柱国,咱们在卫原见过面的。”他情急之下竟忘了韩元泰并没有见过自己。韩元泰道:“数月前老夫是去过卫原,但阁下声音实在生疏的很。”
赵元翼一怔,暗道:“真是壶中不知日月,我竟在里面呆了数月。”口中方说了“我是”两字,忽然想到方才话中有误,立时止了住。
此时,只听灵兮子道:“国师不必理他,这人是个妖怪。哦,你看。”片刻之后,只听韩元泰奇道:“咦,此人样貌怎会与大王相似?”话锋斗然一转,厉声道:“灵吉,你好大胆子,竟把大王关进了妖瓶!”
灵兮子道:“韩柱国误会了,大王在朝堂上接见大臣呢。”韩元泰道:“那这人?”灵兮子道:“这不是人,是无数冤魂聚成的妖孽,他变化大王的摸样想混乱朝纲,被我用混元瓶收了。”韩元泰道:“你说的是真?”灵兮子道:“柱国不信?好,我再让你见一个人。”
赵元翼在他二人说话间,竭声揭露灵兮子的恶行,但说也奇怪,他只听到韩元泰的声音,韩元泰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只听韩元泰道:“这是王后,你怎么把王后也关进去了?”灵兮子道:“柱国又错了。这女子乃妖后转世,与瓶中这个妖孽沆瀣一气,两人合谋,意图颠覆我大赵,数日前一并被我收入混元瓶。”赵元翼听他们谈论紫嫣,急向四下搜寻。但见雾气朦胧,缭绕灰白之间,哪有紫嫣的影子,他不信韩元泰隔着混元瓶能看到自己和紫嫣,可明知灵兮子使障眼法又能如何?突然之间,赵元翼省悟过来:“自己被灵兮子利用了。”
韩元泰犹自不信,道:“国师这样说,莫非是老夫误会了?”莫问忽道:“柱国大人如果不信,可亲去朝堂一看。”韩元泰喟然道:“老夫身负叛国重罪,怎能出得了天牢。”灵兮子道:“柱国罪名现已查清,原来是奸人的一场密谋。唉,只可惜张将军死的太糊涂了。”韩元泰惊道:“张栋死了?”
莫问叹道:“张将军误听误信,说什么国师要不利于大王,并想用一面古镜取信王后,调兵作乱。他哪里知道那古镜是一面摄人魂魄的妖镜,若让大王和王后见了,后果难以想象,所以……”说到这里,他停了住。
韩元泰道:“古镜是老夫让张栋转送王后的,此事罪在于我。国师,你查问清楚了,为何还要杀张栋。”灵兮子轻咳一声,道:“这……”莫问接过话道:“韩大人有所不知。大王知道古镜的事后大发雷霆之怒,邺城的百姓更是传的沸沸扬扬。试想,如此偷天换日,胆大妄为之举不杀何以正朝纲,震妖孽。”韩元泰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赵元翼听着灵兮子和莫问一唱一和地欺骗韩元泰,也是长叹一声。只听韩元泰道:“可惜了张栋一条性命,老夫万死难逃其咎。国师,借你的剑一用。”但听“当啷”一声响,想是韩元泰要自尽,却不知是被灵兮子,还是莫问将剑击落在地上。
灵兮子道:“柱国随天王开创大赵,功德赫赫,无论什么错都遮过了,怎能因为此等小事生出绝念?国家正值用兵之日,柱国这样做只能使敌人心快。”韩元泰道:“老夫听信人言,虽未害了大王,可以害了张栋,如今身陷囹圄,还有什么说的?。”莫问道:“韩大人请不要这样说,国师此来便是想请大人继续统军的。”韩元泰道:“大王还肯让我领兵?”语声微微有些发颤,显是欣喜已极,意外之至。莫问道:“国师向大王分说的十分明白,妖镜的事与韩大人无关,大王相信国师的话,也深信韩大人忠贞。因此,不但赦免了大人的罪过,还命大人统军出征,相信很快就有旨意下来。韩大人,贫道先向你道喜了。”韩元泰叹道:“国师之情无以为报,大王宽厚令老夫汗颜。老夫也是知道廉耻的人,昔日做下了糊涂事,无颜再出牢房,统兵出征,老夫愧不敢当。”
莫问劝道:“韩大人饱读诗书,当知做大事不据小节,再者人生在世,孰能无过?倘或世人都似柱国这样,只计一点一滴之错,史书上将既无孙伍,亦无淮阴侯。”
一剑山庄教授弟子功夫时,史书典籍一并传授,因此人人精通史记。赵元翼知道这孙伍指的是东周时的伍子胥和孙膑,淮阴侯则是韩信,这三人都是经历过莫大屈辱,但后来都成就了自己的伟业。
韩元泰道:“韩某不过是个普通武夫,徒有几斤蛮力,怎敢与几位武圣人相比。大王南征的事准备如何了?”莫问听他话意是同意了,喜道:“大王不准备南征了。”
韩元泰大感诧异,说道:“不准备南征?那要老夫统军何用。”莫问道:“此事天机不可泄露。”灵兮子嗔道:“莫问,此战成败全仰仗韩大人,大将军面前哪有天机可言。”莫问笑道:“是,是,国师说的是。韩大人,大王的计策是假意征南,暗中则派你袭取刘汉,不知你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