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校尉对张栋这一举动大感意外,剑尖指向他道:“你又耍什么阴谋?”张栋笑道:“我能耍什么阴谋啊,我是想让你独领这份大功。这黄绸包是韩柱国托我带到邺城的,你来不正是想得到它吗?”他边走边说,待话说完,人正好走到距唐校尉一步处,伸手向他一递,道:“拿去吧。”
唐校尉狐疑地望着张栋,接过黄绸包,收起风霜剑,说道:“张将军,你并非无信之人,这样做岂不是辜负了韩柱国所托?”赵元翼不识张栋为人,此话也正是他想问。只听张栋道:“你是大王派来的吧,我今日一切都是大王给的,即便他不派你来,我也打算把东西交给他。”唐校尉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张栋一怔,道:“哪里不对?”唐校尉道:“据我所知,韩元泰与你并无深交,他把东西交给你,无非是情急中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既如此,他决不会跟你说不利于大王的话,他不说,你又怎好把他的东西交给大王。”
张栋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喃喃道:“是啊,我怎好把东西交给大王。”他是武将,不善言词,只想着把交出东西就没事了,却不料自己一时口失让唐校尉反问的不易措辞。唐校尉道:“韩元泰可是向你说了什么?”张栋道:“没有。”
唐校尉重复道:“没有?”张栋知道此事决不可承认,斩钉截铁地道:“真没有。”唐校尉晃了晃黄绸包,道:“你可看过这里面的东西?”张栋道:“没有。若是我看了,让我立刻死在你剑下。”唐校尉听他说的截断,道:“好,我信你的话,明日咱们一起回邺城,如果国师也信你的话,你便没事了,告辞。”转身向外走去。
张栋心头一震,慌声道:“你们是国师派来的,不是奉大王命吗?”唐校尉回头笑了笑,脚下片刻不停,口中道:“等回到邺城你就知道了。”说到最后一字时,人早出了门。
张栋愕然立在当地。赵元翼见张唐两人都没有瞧见盘古钥,自然也看不到自已,心中大安,当晚在唐校尉的行礼中取了一件青袍穿上。他身上的中衣在紫潭中浸泡了十几年,早已破烂不堪,只因这一路走来,多是荒无人烟,找不到合身的衣服来换。
次日一早,唐校尉亲来叫门。张栋自他走后一直坐在床沿上思想朝政,为家人担忧,弄得精神萎靡,但见唐校尉一来,登时一振。客套几句后,随唐校尉来到外堂。赵元翼自然跟着他们,只见唐校尉的部下陪着葛都尉等人分坐在三张桌子前已先自等候。
说是陪,其实是挟持,因为葛都尉等人的身边不但有两名虎翼卫监视,而且连佩剑也一并收去。唐校尉的部下见他出来,齐刷刷地站起来向他行礼,这情形比昨晚的混乱无序简直判若两端。
张栋心知是做给他看的,朝唐校尉笑了笑,坐在了葛都尉的身旁。葛都尉神色惶恐,低眼瞧向张栋,口唇微动,欲言又止。张栋知道他要说什么,为安抚众心,笑道:“羽林卫与虎翼卫同为天王做事,却总不得竟日一聚,这次若不是为韩柱国的事,大家也不能一起回邺城。葛兄弟,诸位兄弟,咱们有的是时间向唐校尉请教了。”
唐校尉笑道:“张将军说的不错,只是请教一节委实不敢当。张将军,咱们这几日同食同寝,好好亲近亲近。”说着坐在了张栋身旁。张栋陪笑道:“兄弟也是这个意思。”
葛都尉等人一大早被虎翼卫带到这里,起初以为对方开玩笑,还与他们调笑了几句,但见对方一声不吭,阴沉着脸,把兵刃也收了去,这才觉出不妙,心想:“虎翼卫固然功夫高于羽林军,可大家不相统属,他们如何有胆量与我们为难?嗯,那定是奉了大王旨意。”想到天王残忍好杀,疑心又重,人人栗栗危惧,脑袋想破了也没有想出自己犯下什么错,这时听了张唐二人的话,方始恍然:“原来是因为韩柱国。”想到韩柱国位高权重,更立下不世大功,忖道:“定是朝中有妒忌他的在大王面前进了谗言,但大王对他信任有加,日后还怕解释不清。”
众人见惯了朝廷里的党派之争,此刻轻描淡写地一想,心中恐惧霎时冲淡了不少。
客栈为客人备有早饭,稍顷,伙计上饭,却是几大盆小米粥,几十张杂面做的锅盔,及几盘腌制过的鱼干、萝卜。
张栋拿起一张锅盔,目光向众人脸上一晃,见虎翼卫少了七八人,随口问道:“唐校尉,其他兄弟呢?”唐校尉用竹筷拨弄着一块鱼干,漫不经心地道:“不都在这儿吗,你要问谁?”随之撂下筷子,微笑道:“我到忘了,张将军要找商宾吗?他护送韩柱国回去邺城了,等过几日见了面,我让他给张将军陪礼。”
张栋虽早料到韩元泰落入了虎翼卫手里,这时听说将他递送邺城,心中仍是一惊,说道:“韩柱国还身负使命呢,半途而回岂不耽误了大王的事?”葛都尉等人听他们说到韩柱国,皆都停箸不食。
唐校尉笑道:“想不到将军还是关心国事的人。好吧,我说件事,你听了也好宽心。张将军,在我们来时,大王已另派杨柱国为使臣了。”张栋想知道国师怎样处置韩韩元泰,又料想唐校尉或不肯说,犹豫着道:“那韩柱国呢?”唐校尉道:“韩柱国年岁大了,又喜好道事,大王念他为朝廷操劳多年,已恳请国师收他为徒。韩柱国今后长居华清宫,再不用辛苦国事了。张将军,他比咱们这些人有福,哈哈。”张栋黯然无语。赵元翼叹道:“韩柱国这是被妖道监禁起来了。”
众人吃过饭,纵马向东进发。赵元翼坐在张栋的马背上。葛都尉等人无精打彩,心想:“姓唐的说的好听,世上哪有不喜欢做官而去做道士的人。”他们原来以为韩柱国与大王生了误会,听得已将他连夜送往邺城,便知不是误会这样简单了,心潮即又起伏,均想:“我等与他见过面,依大王的秉性还能轻饶了。”羽林军常常奉旨查办朝臣,深知株连的厉害,想到此事不久或落在自己身上,人人魂飞胆战,思想着来日之难。唐校尉这些人扬鞭策马,一个个神采飞扬。张栋为掩饰心中恐惧,与唐校尉并骑在前,不时找话与他说。
众人所骑的都是良驹,昼行夜息,第五日午后来到了邺城。
当下四方纷争,战火袭卷各地,兵灾离乱,民众苦不堪言。赵元翼离卫原以来,所见城池皆破,疮痍满目,虽无血流成河之状,然饿殍遍野,许多大城竟不及卫原小镇繁华,不免痛心疾首。此时来到邺城下,见此城墙高门阔,城楼闪闪发光,乃是金砖璧瓦造就,距城一箭之地,前是壕沟相阻,后有大河绕城,城头上旗帜鲜明,刀枪森竖,叹道:“这也可算得上固若金汤了。”
赵元翼从未见过这般的城池,随张栋的马匹进城后,只见街道两边的商铺鳞次栉比,四衢八街的行人穿流不息,市面之繁华,比外间战乱景象,直如两个天地。蓦听有人大声喝道:“把张栋给我拿下了!”
赵元翼循声一看,但见左边一所大门畔有名穿盔带甲,身材高大的的武官正怒目瞪视这边。这武官身边站了一队甲士,听得吩咐,有四名甲士当即朝张栋奔来。赵元翼在世间从未见过穿官服的文武官员,他认不出那武官是什么职衔,见唐校尉下马向他施礼,那武官还了一礼,心想:“看来他们的官衔应该相等。”
张栋不等四名甲士临近,便先下马朝那武官走去,口中道:“林队长,你为何抓我?”那林队长冷笑道:“兄弟也不知为什么,有什么事你向国师去说。”张栋还要再说。四名甲士一拥上前,将他捆了个结实。葛都尉四人相顾失色。
林队长道:“唐大哥,葛兄弟他们就辛苦你招待几日了,我带张栋去见国师。”一拱手,押着张栋扬长而去。
唐校尉望着张栋的背影摇头晃脑连说了几声可惜,随后面向葛都尉,嘿地一声,笑道:“葛大人,到地方了,请下马吧。”
葛都尉亲见张栋被捉,本已胆寒,又听唐校尉这样称呼,慌忙滚下马鞍,口中道:“唐校尉言过了,葛某万不敢称大人。”唐校尉一笑不理。黄兴三人也忙下了马背。唐校尉让人牵了他五人的马,带葛都尉等进了左边那大门。
赵元翼在张栋下马时,跟着下了马。他所以不随张栋同去,是不知那国师法力深浅,怕贸然前去,让他瞧出形迹时逃身无术。他听林队长话意,分明是想让唐校尉把葛都尉等人软禁起来,忖道:“国师抓韩柱国也好,抓张将军这些人也罢,无非想得到盘古钥,盘古钥现在我的手中,他未得之前,韩柱国他们应不会有性命之忧。”言念及此,抬头瞧了一眼那门头的匾额,见上面书着“虎翼卫司”四个镏金大字,默念了一遍,记在了心里。
赵元翼忽然想去王宫见见让韩柱国这等老臣看重的王后。至于赵天王生的什么模样,赵元翼一路见民间疾苦,对他说不出的厌烦,极不愿见。赵元翼不识王宫位置,但想天王所住的地方一定又高又大,我只要去那高楼大宅处找,何愁寻不到,心中存了这念头,便尽奔高门大屋。
赵元翼沿街搜索了一个时辰,一抬头,猛然看到一家门搂的招牌上镌刻着“怡春楼”。此时日影偏西,日光照到这三个字上,金灿灿,耀眼刺目。赵元翼以手遮在额头,定眼细看,那招牌连同“怡春楼”三字竟是涂了一层金粉。他自幼便做道士,原不该识得金银贵重,但记得一位师伯见祖师爷的坐像有些斑驳了,提出涂一层金粉,青成太师伯连连摇头道:“太奢侈了,这可是山庄数月之费。”祖师爷的坐像当然比这招牌用的金粉要多,不过由此可以看出金粉的价格不薄。如今青成的话犹然如新,人却早已不在,赵元翼不由的心头一酸。
突听有妇人喝道:“把这贱人给我往死里打!”便听得“嘭、啪啪、哎哟”挨打声与少女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赵元翼听那声音是从怡春楼里传出,他常居昆仑,不知青楼为何物,以为是此家主母在教训不听话的下人,自言自语道:“给大户人家做丫头真是不易,稍不称心,便要受罚。”
主人即使责打下人再狠,也属内事,赵元翼不好干预,正要远远走开,躲个耳根清静,只听那妇人的声音道:“不要打她的脸,老娘还要指望这张俏脸赚银子呢。如鸳,我再问你,你到底接不接客?”赵元翼心头微微一动,由如鸳想起了怡春楼,寻思:“难道张栋所说的地方是这里?”只听那少女哭声凄凄,断断续续地求这妇人放她走,求恳中掺杂她的惨叫。那妇人冷笑数声,喝道:“别打了!”
赵元翼忍不住走进怡春楼。只见大厅中几个彪形大汉或抱胸,或叉腰,都是一脸的煞气,虎视着地上一个少女。那少女低头垂泪,看不到她的脸。那妇人背向门外,又矮又胖,单手掐腰,身子歪斜,另手指着地上那少女,一脸凶狠的道:“碧玉年华又怎样,老娘做生意的时候比你还小呢?说,李员外的生意你做还是不做?”那少女抬起头,泪流满面地望着这妇人,眼神中充满坚毅,说道:“你打死我吧。”
那妇人跳身骂道:“死贱人,想寻死,买你的银子谁给我赔。张福,继续打。”
赵元翼见那少女长相秀丽,稚气未脱,又欣赏她性子倔强,骨子里与自己相合,决心救她逃出苦海,就在这时,只听一女子娇声喝道:“住手!”
赵元翼胸口似被重锤猛击了一下,他此生见的女子不多,这声音熟悉,极像紫巾,忙循声瞧去。只见楼梯口有一粉衣女子正缓步轻摇,顺阶梯而下。那女子以团扇遮了口鼻,但举手投足间,难掩风姿卓越。赵元翼依身形和眉目判断,这女子就是紫巾。
大厅中原有不少龟公、杂役、侍女及殴打这少女的老鸨和护院,见紫巾到来,目光齐刷刷地注向她。
赵元翼大奇紫巾为何出现这里。紫巾也看到了他,口中“咦”了一声,身形一晃,脚下险些踏空。那妇人抢身奔上,扶住她身子,口中轻嗔道:“如鸢,你怎么下来了?”紫巾拨开她的身子,三步并做两步奔到赵元翼身前,颤声道:“你终于来了。”眼圈一红,泪水似珍珠断线般哗哗向外流出。
满厅的人因看不到赵元翼,相顾诧异。那妇人以为紫巾中了魔症,急的抢天呼地,连声吩咐人去叫大夫。
赵元翼道:“紫巾,你别这样,我来的是元神,他们看不到我。”想帮她擦拭眼泪,手掌抬起,又迟疑着终是不敢。紫巾瞥了一眼他的手掌,道:“你还是这样,是我欢喜极了,忘了你肉身让人夺去。”抹了抹脸上的泪水,面向那妇人,淡淡地道:“妈妈,你不用慌,是我一时头晕,眼花看错了人。”那妇人跑过来执住紫巾的手,眼睛扫向门外,说道:“没事就好。如鸢,现在距接客的时辰还有一会儿,你先上楼歇息。”随即大声喊道:“翠玉,快扶姑娘上楼。翠玉,死丫头,又躲到哪里偷懒了!翠玉。”
紫巾白了她一眼道:“你别喊了,我差翠玉出去办事了。”那妇人笑吟吟地道:“姑娘总是有办不完的事情,妈妈扶你上楼。”紫巾挣脱她的手,郑重道:“妈妈,我说过多次了,不要说我接客,我卖艺不卖身。”
那妇人见她不高兴,忙道:“是,是,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紫巾瞧了一眼赵元翼,又将目光移向那少女,道:“如鸳的银子我来帮她赚,你不可再为难她,记住没有?”她语声虽柔,说出来的话却不容商量。
那妇人一怔,又连声说是。那叫紫鸳的少女听了,爬到紫巾的身前,向她道谢。原本止住的泪水,不禁夺眶而出。
紫巾扶起她,凝望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转身上楼。她走的极慢,两腿似绑有千斤重物,每上一层台阶,都付出极大的努力。赵元翼跟在她的身后。两人来到紫巾的房中,只见室内色彩单一,陈设简陋,没有半点奢华之象,如果不是琴案上摆了张镶有珠玉的瑶琴,几架上放了几件用金玉制成的器皿,单看里面,谁也想不到自己身处妓院。
赵元翼见房间所用帷幔素白普通,与外面鲜艳的色彩极不成格调,问道:“你就住在这里?”紫巾涩然一笑,道:“你这话是轻视我,认为我堕落?”赵元翼忙道:“紫巾,你不要误会,我知道你是有苦衷。”紫巾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紫巾之名好久没人叫了。赵世兄,我奉师命在此等你的元神,这一等就是十几年,你……你能知道一个自幼修道的人,在妓院这肮脏的地方呆上十几年什么心境吗?”
赵元翼心想:“怎么,她下山十几年了,那我岂不是在潭中呆了十几年?”紫巾摇了摇头,又道:“这不是苦衷两字所能解释清楚。赵世兄,我没想到会等你这么多年,师傅也真恨心,把师姐拋在王宫,又把我扔在了这里。”
赵元翼微微一愣,随之叫道:“什么!紫嫣在王宫?”紫巾瞧了他一眼,道:“不错,大赵国的天后就是我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