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听得马蹄声踏踏远去,张栋呆坐在原位,回思韩元泰的话,心中疑团一个比一个大,寻思:“他怎知我去祭拜大王的故友,又怎知我回邺城后会受大王接见?要知道去昆仑山乃是大王再三严令,不可泄露的机密事。而今韩元泰不但知情,还知道的十分清楚,并说天后见到他送的东西自会见我。朝臣均知天后历来不见外人,也从不与人说话,我如何能见到她,她又怎会见我?”
正沉思间,张栋忽觉肩膀一沉,转头一看,不知黄兴何时来到了近前,手掌正搭在自己的肩上。
赵元翼自是看到了黄兴走来,他想:“原来他们所祭的吴道长是赵天王的故友,既为故友,祭祀本来理所当然,可观这些人一路所为,事情似乎并不那么简单。”转念又想:“玉虚峰紫潭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怎会有外人在那里殉难?况且那赵天王即使年岁再大,也过不了百龄,如此一算,他故友死在潭中是这几十年发生的事,但我并未听说近几十年本庄有姓吴的弟子丧身紫潭。嗯,或许那姓吴是玉虚宫弟子也说不定,倘真这样,姓吴的定是出身玉虚宫,赵天王与玉虚宫也当有牵联。”言念及此,他想起韩大人提到的国师,寻思:“那灵吉道长若真如他所言,岂不成了妖道?”
赵元翼被孔宣骗走肉身,又遭灵兮子所害,弄得魂飘四处,心中既恨假仁假义的圣仙,又恼作恶多端的伪道士。
黄兴收掌说道:“张大哥,韩大人跟你说什么?”张栋回过神来,道:“没什么。”与韩元泰说了这番话,张栋身上的酒劲全消散了,起身慢慢走到门口,抬头望向苍穹,想起韩元泰说及国师的话,禁不住肉跳心惊。
是夜星光灿烂,凉风习习。张栋悄立片刻,一回头,见掌柜的和众伙计弯身侍立在背后,执礼甚恭,说道:“备马,连夜赶路。”他这句话是说向店里的伙计和葛都尉等人说的。自古官军最难惹,掌柜的早巴着他们离开了,忙命伙计去牵众人的马匹。
葛都尉等人一路风尘仆仆,又喝了不少酒,身子倦怠,极想歇一晚再走,不过见韩元泰跟张栋说了许多话,张栋听后神色凝重,又急欲赶回邺城,想是向他交待了不想让众人知道的事。
姓谭的好奇心重,忍不住道:“张将军,咱们走这样急,是不是韩大人吩咐要做什么事?”他见酒店中人已知道张栋的身份,又称他为将军。
张栋说连夜赶路是为因韩元泰的话使他神思不宁,随口而出。听了姓谭的言语,猛然想到:“韩大人交代的事情重大无比,我匆匆而归岂不是太露痕迹,让众人起疑。”他与葛都尉等人交情不厚,在羽林军中亦不隶属一营,只因同得那赵天王信任,因此每年同去昆仑山紫檀公干。赵天王这样安排,是想众人间相互监视。
张栋勉强一笑,道:“是兄弟多日未见妻儿,酒后有些思念,并无他意。酒家,这镇上可有上好的客栈,我们要歇息一晚。”掌柜忙道:“出门向左百步外便有一家。”转头向身边的伙计吩咐道:“快,给几位官爷带路!”
张栋道:“不必了。”转身走出门外,走到自己的坐骑前,接过马缰,翻身坐上马背,两腿夹了夹马腹,这是提示坐骑不必走的太快。马儿甚通灵性,迈开四蹄缓缓而行,“踢踏、踢踏”的马蹄声在静夜中悦耳动听。
黄兴出门上马之际,葛都尉等人也各骑在自己的马背上。众人见张栋这片刻间言语反复,心中各生疑窦,默默跟在后面,各自揣测。赵元翼见他们缓行,也就不再借脚力。他现下魂游体外,与阴间不能投胎的游魂野鬼大有分别,孤魂野鬼白日不敢露面,赵元翼是元神出窍,元神虽则也是魂魄,但他是孔宣用计诈出来,受外力所至,并非身死而自行游离。赵元翼此时介于阴阳两界之外,不属人王管,不归阎罗收。当然,他也不是神仙。
众人闷声行了百余步,果见一家客栈。那客栈左首挂着一串灯笼,姓谭的顺着灯笼上的字念道:“‘永升客栈’。好,名字叫的喜庆,咱们今晚就这家客栈歇了。”
客栈门口的伙计远远便看到张栋等人,只是见他们人人剽悍,坐骑的又都是骏马,不敢出言招呼,听了姓谭的话,忙奔过来相迎。张栋五人进了客栈,一问之下,听说只有三间上房,姓谭的借酒劲发作,嚷嚷着便要撵走其他客人,腾出两间房来。伙计不敢答应。正僵持间,街面上传来马蹄声。
张栋凝神倾听,来骑约有十几人之多。这些人来的好快,刚听到时尚在百丈外,片刻之间已不及五十丈。众人此刻都听见了。张栋心想:“怪不得初时没有听到,原来他们的马速竟如此迅疾,我们的马匹也算是上等良驹了,但与这些乘者的坐骑相较显有不及,嗯,也只有龙翔和虎翼两卫的战骑才堪比拟。”
卫原是边城重镇,商贩信使往来不绝,客栈伙计于夜间疾行者并不惊奇。一名伙计向姓谭的道:“这位大爷,我劝你还是别争了,你不见外面又来许多客人吗,再争下去,只怕连三间上房都没有了。”姓谭的道:“镇上可不止你永升客栈一家,你怎知人家是投你们来的。”那伙计道:“卫原是有不少客栈,不过最大最出名的是我们永升。”
说话之间,来骑在门外停了下来,一人叫道:“店家出来,大爷有话要问!”跟着便听门外喧哗声起。那伙计瞥了姓谭的一眼,想跟他说:“怎样?”终是不敢,高声应道:“来了!”一个箭步窜到门外,余下的伙计也跟了出去。
张栋听了来人的声音,心下一惊,暗道:“他们怎会来到此地?”原来众骑者是赵天王麾下的虎翼卫。虎翼卫和龙翔卫均是羽林军百中选一的高手,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更使人所惧的是人人都会仙术,可杀人于百丈之外,而被杀者却不见杀人者之形,据说他们的仙术都是国师所教。
这两卫专司赵天王出行驻跸时的警卫,王宫因在城内,戒备森严,轻易用不到他们。
张栋能听出他们的声音,葛都尉等人自然也听的出。他四人相视一怔,说道:“张大哥,是唐校尉。”张栋嗯了一声,按理说他不应惧虎翼卫的人,只是想起韩元泰的嘱托,心里禁不住有些发虚。
忽听“啪啪”两声脆响,随后便听到那伙计“哎哟”一声惨叫,说道:“大爷,平白无辜,你为何打人?”只听有人哼了一声,道:“ 大爷打你是告诉你不说实话的下场。”
赵元翼听到伙计挨打,抢身奔出。只见那伙计捂着半边脸,委屈道:“大爷,你还没问呢,怎知道我不说实话。”马上一满脸浓髯的人笑道:“大爷这就要问了。喂,你这客栈最近几天可住过一个胖老头吗,他是从邺城来的,身边跟着几个护卫。”葛都尉等人听了,心想:“虎翼卫原来是找韩大人的。”张栋由惊转惧。羽林军与虎翼卫相处和睦,葛都尉欲要出去招呼,张栋忙向他摇手,示意不可。
赵元翼也想出了他们要找的是韩柱国,见这些人头戴毡笠,背插长剑,一色的青衣打扮,寻思:“张将军没有出来相迎,这些人应该不是官军。”但听来骑中有不少咒骂路途辛苦,余下的或谈回邺城后如何消遣,或谈是否歇息一夜再追,乱说一气。
那伙计道:“回大爷的话,本店这几日没有邺城来的客人。”话声方落,又是“啪啪”两声,却是浓髯汉子的马鞭打在了这伙计的另一面脸上。其他伙计见来人不分青红皂白,纷纷退到门前的台价上。
那伙计不退,也不叫,怒视浓髯汉子道:“你为何又打我!”浓髯汉子冷笑道:“打你?嘿嘿,你不跟大爷说实话,打你是轻的。我再问你,有没有从邺城来的客人?”便在这时,客栈掌柜闻讯奔出,向来人团团一揖,满脸堆欢道:“本客栈做的是四方生意,当然会有邺城来的客人,不过这几日没有。”浓髯汉子冷笑道:“没有就是没说实话,没说实话那就是找打。”说着将马鞭举到空中,欲打又止。
葛都尉在窗前瞧的一清二楚,低声道:“虎翼卫仗着大王宠幸,愈发骄横了。张大哥,看唐校尉这势头是要生事,可别让他闯进来弄得大家尴尬,还是先跟他招呼的好。”不等张栋答应,便叫道:“唐校尉!”走了出去。他一出门,黄兴等也跟了出去。张栋无奈,只好跟着走出。
唐校尉就是浓髯汉子,他乍然见张栋等人,微微一愣,收起马鞭,笑道:“哈哈,不想能在此地遇到各位大人,可真是巧了。张将军,你们不在邺城,到这小镇有何贵干?”说着下马与张栋等人一一寒喧。
唐校尉是这队虎翼卫的首领,众军与张栋等人也都相识。客套过后,唐校尉又问张栋来卫原的目的。张栋自然不会说实话,于是随便找了个理由。唐校尉听了,似信非信地道:“哦,原来如此。张将军,你可见过韩柱国没有?”张栋道:“韩柱国他……”目光瞧向葛都尉等人,迟疑着不往下说。
葛都尉不知唐校尉找韩元泰何事,却知此事瞒不住,说道:“我等刚和韩柱国见过面。”唐校尉喜道:“在哪里?”葛都尉道:“是在福来居酒楼用饭时见到的,不过他此时已经离开了。”唐校尉拱手道:“多谢。上马。”跃上马背,策马而去。唐校尉手下的部卒紧紧追在后面。
葛都尉转头面向张栋,见他神色有异,心中一动,试探道:“唐校尉这么急找韩大人,不会是朝中出了什么乱子吧?”张栋心不在焉地道:“有可能。”惴惴不安地走进了客栈。
闹了这一出,葛都尉也不让别人退房了。当晚众人宿在永升客栈,张栋独居一间,葛都尉四人分住其余两间。
赵元翼好奇韩元泰交给张栋的东西,打算今晚窥视,便与他的同宿一间。他说是宿,可元神离开肉身后,没有了疲倦之感,已不用着歇息了。午夜时分,赵元翼等张栋熟睡过去,小心翼翼地从他枕头畔拿起那黄绸小包,用手一掂,只觉硬邦邦的甚是坠手。
张栋由于心中有事,临睡前将门窗关严后,又上了门闩,窗前更放了一面铜镜,以备有人从窗中进来时,能使自己警觉。这自然逃不过赵元翼的眼睛,他见房中有些灰暗,便将黄绸包拿到窗前,轻轻挪开铜镜,掀起窗格,月光照了进来,室内仿佛落了一层银霜。
赵元翼打开黄绸包,见里面是一个铜盒,嘀咕道:“怪不得这样沉重。”待启开铜盒,他立时傻了眼,原来盒中之物竟是盘古钥!
赵元翼凝望着盘古钥,心中顿生疑云:“盘古钥是玉虚宫的东西,如何流落韩柱国手中?”忽听院中“喀嚓”一声轻响,似是树枝被人踩断。静夜之中,这声音极是惊耳。
赵元翼向窗外瞧去,但见院中人影晃动,有人轻声喝道:“慌什么,慢些!”这人是唐校尉。赵元翼寻思:“他们去而复返,是为了什么?”耳听得“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忙将盘古钥收在身上,随手从桌面上摸起一物放入铜盒,即又用黄绸包好,放回了原处,就在这时,张栋惊醒过来,听见有人来袭,他起身将被褥整成有人睡的模样,抓起黄绸包,衣服也不及穿,便持剑钻进了床底。
过了片刻,只听得房门“吱哑”一声,竟自动打开,跟着闪进两个人来。赵元翼凝目瞧向这二人,但见其中一人竖起右手食中两指,嘴唇微动,发出极轻极细之声。
赵元翼听的真切,知道他在念使人不能动弹的咒语。这套仙术赵元翼自己不会,却常见本庄上代弟子练过,心想:“他闯进房中念此咒语,那是要对付张将军了。”目光向他望去,张栋躲的地方极为灰喑,瞧不清他的神情,但见他双肩抖动,想是害怕已极。
张栋确是胆战心寒,在房门打开的那刻,他心中咯噔一跳。待这二人进入房间,一颗心几乎冲出嗓门,他也认出了来人是唐校尉的部属。
那人念了一会咒语,口中“遮”了一声,手指倏然指向床上的被褥,向另一人道:“成了。”另一人轻声道:“你这法术能成?张栋武功不低,可别让他伤了咱们。”
那人不屑地道:“武功高又怎样,你的开房术和我这定身术都是国师授的,不知立下了多少功劳。去吧,他如果未被定住,早听见咱们说话了。”
那人道:“这话不错。”大步走到床前,掀开被子一看,惊声道:“商宾,你快过来,这床上没有张栋。”叫商宾的那人抢身奔到床前,伸手一摸被窝,说道:“莫慌,他刚离开不久。”一转头,见窗格大开,又道:“张栋从窗中逃走的,咱们去禀报唐校尉。”两人同时奔到门外。不久,忽然一声呼哨,院中和房顶上的脚步声、由近及远的狗吠声,接连引入耳畔。
不过始终没听到人声,或是葛都尉等人中了暗算。客栈的旅客不敢多事,而镇上的百姓常住边城,于夜间突发之事早就习以为常,见惯不怪。
张栋在床下簌簌发抖,商宾和他同伴的话一字字听进耳中,心想:“一定是韩柱国的事泄了出去,说不定他已落入唐校尉手里了,可窗户是谁打开的?看来打黄绸包主意的不只一人。”用力攥了攥包中之物,深悔自己不该卷进朝政之争。张栋行伍出身,不害怕自己丢了性命,所担心的是牵连家人。
赵元翼瞧不见张栋在床下的情形,心中有些为他担忧,但苦于自己的元神无法与他沟通,也只能束手无策,忽又想:“那些人应是奔盘古钥来的,此物现在我处,他们看不到我,那是因为我只有魂魄,可盘古钥是实的,他们能否看到呢?”此念方生,张栋从床下探出头来,遂又缩回,反反复复,只到第三次再伸出头时,才从床下钻出来。
赵元翼本来站在床侧,恐张栋看到盘古钥,便借帷帐遮住自己。张栋凝视手中的黄绸包,此时门窗大开,外面也宁静下来。
张栋走到窗前,手中长剑横放在桌面上,另只手托着黄绸包,想拆而又不敢拆,一时犹豫难决。赵元翼注视他的手掌,心想:“如果他发现包中之物被换,不知道会作何念头。”随即想到张栋还没有机会打开黄绸包,又怎知包内原来是什么。蓦地里,门口白光一闪。赵张两人同时瞧去,却是唐校尉手持长剑走了进来,月光照在剑身上,似一泓秋水,若流星灿烂,寒光流转,闪烁不定。
赵元翼一眼认出他手中拿的是风霜剑,心中疑云更重,寻思:“这剑已被天将收了去,怎会出现民间?”
唐校尉手掌一翻,将月光故意反射到张栋的脸上,笑嘻嘻地道:“张将军真是好计谋,连虎翼卫都给骗过了。呵呵,拿出来吧。”张栋用手掌遮住眼睛,说道:“拿什么,这个包吗?给你。”说着,便将拿黄绸包的手伸了出去。
张栋方才已考虑清楚,打算用黄绸包换家人平安,至于韩元泰那些话,他熟知律令,决意不说,心中想:“说了非但无功,还是同谋,如果不说,那始终是韩元泰一家之言,大王不能拿我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