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巾说完笑吟吟地望着赵元翼。她连挑带逗地说到这里,说时以漫不经心的语气,实则怀了一个目的。她先是想让赵元翼听到本庄有偷盗行径后难堪,跟着想在赵元翼羞愧时说一些嘲讽的话。要知道修仙最重要的就是品性,常言道:“度人先度己,度己先度心”,一个修仙悟道的人如果自己先坏了德行,又如何能去救人,乃至铲除世间邪恶?紫巾费这么多口舌,是担心赵元翼不肯学玉虚宫的仙术,拿话挤兑一番,改变他分辨好坏是非的思维。
孰料赵元翼听后怒火中烧,拳头握的格格响,在胸前虚擂了几下,咬牙切齿道:“我们山庄的人,那是谁,是谁这样无耻,偷了祖师爷的法宝!”
紫巾不意赵元翼的情绪会突然失控,登时收敛笑容,怔怔地望着他,只见他目呲欲裂,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由的向后退了几步,想了想,双足一点,即又轻轻飞到紫嫣身畔,面向赵元翼,怯声声道:“法宝又不是我偷的,你……你这是做什么?”
赵元翼所以怒气冲天是因为数年前曾遭一位师伯诬陷,说他偷了山庄祭祀用的银器接济本家。虽然此事最终水落石出,偷祭器的原来是个火工道人,但此事却让他饱受同门白眼,更险些被逐出山庄。昔日不白之冤使他对偷盗之事深恶痛绝。方才,紫巾的话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疮疤,因此怒气冲天。
待他又听了紫巾的话,立时清醒过来,心想:“很多事还指望她说呢,怎能发脾气。”言念及此,当即换作一副笑脸,软下声音道:“那是百年前的事了,怎会是你做的呢,你不要误会,那些气话不是说给你听的。”
他一软下声来,紫巾由惊恐渐渐镇定,随之火冒三丈,怒道:“这里只有我和师姐两个人,不是说给我听,便是说给我师姐听的了。是不是!”她最后一句不觉中使出了真气,声音传出数里,霎时之间,四下里尽是“是”的回音。赵元翼心头一震,暗道:“我只到她二人仙术胜过我许多,不想真气也这样了得。”
古来修仙在仙术与真气上,讲究合练与分练之别。合练适用悟性奇高,根器俱辏的人。根是指修仙人的先天之缘,譬如修仙人的前生来历,是因劫数而再世修炼,还是仙簿原有此数,由天庭指定,修练后再录仙簿。玉帝便是经历了十二万劫,合数亿年才修成的正果。器是身体的头颅四肢及五脏六腑,都要合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之理。
悟性便是聪慧了,这在分练中极适用于修习仙术。想要修成仙术,只需熟稔上古传下来的真言口决,辅以仙丹秘药,持身以恒,便可驱动天地风雷等诸般自然变幻为已所用。如果修炼真气的话,没有十几到二十年的勤学苦练决不能有小成。修仙人有了小成,举千斤就如凡人手托一钵一碗般轻松,实实的非同小可。
赵元翼先前见了嫣巾两人的御风术,心中大为叹服。此时又见紫巾体内真气浑厚,即便本庄二代弟子都有所不如,叹服又转为惊骇。若虚等人均已修仙数百年了,而嫣巾两人即使打娘胎里算,也不过二十年。若虚等身为一剑山庄的七老,论修为绝对是山庄的佼佼者,但他们竟不如玉虚宫的五代弟子,由此看来,世上只要有玉虚宫,一剑山庄永无抬头之日。
耳听得紫巾训斥声似雷鸣般,轰隆隆一声盖过一声,从近至远,又由远及近,引入耳中,赵元翼心中惊叹莫名。他瞧了眼兀自盘坐在地上做法的紫嫣,心想:“单凭她这份定力也把太师叔伯比下去了,玉虚宫内外兼修,居然到了这等令人望尘莫及的地步,身为一剑山庄的弟子还有什么说的。”从此刻起,他动了想学玉虚宫仙术的念头,至于紫巾谩天喝斥,他自知错在己,心里想:“我任凭你漫天喝斥,出足了气,就不会发火了吧。”他既怀了这份心思,便只一昧地陪着笑脸,再不说一句话。
紫巾见他这样,也就慢慢熄了火气,缓下声音道:“我好好的跟你说话,你为什么朝我凶。”赵元翼满脸堆欢,说道:“你或许不知道,我生平最恨偷东西的人了,所以才没来由的发火。”见紫巾侧向他,转到她面前,又道:“紫巾,要不这样,我给你赔个礼,这件事就此了结。”
紫巾啐道:“呸,想的美。”杏眼一瞪,跟着又道:“你先向我急,跟着向我陪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怀了什么心思。”赵元翼顺着她的话,满面笑容地道:“什么心思啊?紫巾,你冰雪聪明,无论仙术武功都胜我百倍,我怎敢有什么心思。嗯,就是有心思,那也逃不过你的眼睛。”
紫巾又“呸”了一声,道:“哼!巧言令色,端会取悦女子,一看就是油嘴滑舌惯了的,你这是修道之人所为吗?”打了个响指,假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嗓音拉的长长的,又道:“哦,怪不得一剑山庄教出来的徒弟一代不胜一代,原来你们平日里学的都学这些东西。”她声音悦耳动天,所说的话又一气哈成,中间没有半点停顿,说完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赵元翼脸色大窘。他是品行高洁的谦谦君子,岂知今日竟说出讨女子喜欢的话。他回思遇到这二女后的种种表现,此时一想,全是修仙之人禁忌,心中恨道:“师傅数十年的教诲尽让我拋之脑后了。”
其实,这怪不得赵元翼。古来修仙,亦或悟道是最为苦燥的事,而男女言欢却是人人生来喜爱,根植在脑髓及心底深处的东西。所谓情思一开,就连神仙也会动思凡之念,更不要说刚获得修仙资格,正当壮年,又遇上嫣巾两人这样花容月貌的赵元翼了。当然,这只是赵元翼一时心潮浮动,并非真动了男欢女爱的心思。赵元翼自幼苦修,一剑山庄又不似玉虚宫有女弟子,怎分得清这些。他越想越是羞愧,扭身走到了一座冰雕前自怨自艾。
紫巾却是同门弟子玩笑惯了的,她见赵元翼又露出怏怏不乐的神态,以为自己言语不当又惹了他,想到师傅嘱咐的事,心想:“这人性子这样古怪,也不知师傅看上他哪点。”既有师傅之命,赵元翼又迥异于同门师兄弟,好奇心使她双脚不听使唤地走到他的背后,低声问道:“我又说错话了?”
赵元翼道:“没有。”声音像似从牙缝中挤出来一样,低不可闻。紫巾仍是听到了,依旧低声道:“我知道你说那些话是想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可你听到偷东西就气成这样,我如果说出偷东西的人闯了大祸,你还不把火烧到天上去。”
赵元翼也不回头,淡淡地道:“什么大祸?你说好了,我不发火。”紫巾抬高声调道:“只怕你说的好听,做起来便不一样。”
赵元翼褪去了羞愧之心,面向她道:“怎么不一样了?”紫巾道:“你这人爱无征无兆,夹头夹脑地乱发脾气,我可不敢乱说话了。”
赵元翼深知紫巾要说的话对今日的一剑山庄影响极大,为问出端底,不由自主地陪了几句好话。紫巾先是假装不理,等好话听够了,眼皮一眨,笑道:“好啦,我跟你说就是,不过你要先告诉我一件事才行。”赵元翼见她肯说,忙道:“什么事?”紫巾轻歪脖颈,斜眼打量着他道:“你告诉我,到底因为什么恨偷东西的人。”
赵元翼不想再揭疮疤,说道:“只是我瞧不起那行径罢了,也没什么。”紫巾柳眉一扬,瞪着他道:“真没什么?”
赵元翼目光不跟与她对接,低下头道:“真没什么可说。”紫巾嘿嘿笑了两声,道:“既然这样,你想知道的事,我也没什么可说。等师姐做完了法,我也不让她说什么。”朝紫嫣轻声叫道:“师姐,师姐你做完法没有?师姐真是奇怪,她以往做法找人,找物用不了这许多时间的,难道是那灵兽用法力和师姐对抗?不行,它的法力连师傅都比不上,可别伤了师姐的元神,我还是叫醒她的好。”最后几句,她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赵元翼听,说话之后又假模假样地叫道:“师姐,师姐。”
赵元翼知她又想要挟自己,眼见这人是个直肠火烈的性子,说的出,立马能做得到,他心中叹了口气,求恳道:“你师姐正做法找洞穴入口呢,你别喊了。”紫巾道:“你连句实话都不肯跟我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又叫:“师姐,师姐。”紫嫣充耳不闻。赵元翼道:“救我师兄是你们答应下的,不能中途反悔吧。”
紫巾道:“救人是我们答应下的,可总不能因此耗费我师姐修行,这对她有什么好。何况你这人连句实话都不说。”赵元翼道:“不是不说,是说出来我会心痛。”
紫巾法术固高,修行尚浅,又是好奇的年纪,赵元翼愈是不说,她猎奇心愈重,笑道:“什么心痛,无非寻个藉口。”脸色一沉,随即道:“你说不说,不说我可又要叫师姐了。”
赵元翼瞥向紫嫣,估摸时辰,半刻钟早过,寻思:“不是说半刻钟吗,怎么还没做完?莫不是她听了我俩对话心向师妹,故意不醒。”见紫嫣双目紧闭,口中仍念念有词,心想:“她虽说脾性温柔,行事稳重,却寡言少语,只怕架不住紫巾那火爆性子,我若错过了这次机会,今后怕再不会有人告诉我百年前那场祸事了。”踌躇片刻,说道:“好,我说给你听,但你听后可不能食言。”
紫巾白了他一眼,道:“我食言什么?只要你说实话,我不会欺你。”赵元翼道:“嗯,就是这样。”当下把被人冤枉的事说了出来。紫巾听了,右手支颐着下巴,沉思片刻,瞧着赵元翼道:“不对。”赵元翼道:“怎么不对,我的话句句属实。”紫巾道:“我没说你的话不对,我是说这件事不对,你生气也不对。”
赵元翼面颊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道:“我生气不对?怎么,别人诬告我偷东西,我不该生他的气?”紫巾道:“你跟我讲的话里面,从头到尾半句埋怨你师伯的话也没有。”眼睛闪动了一下,接着道:“我瞧你不似心胸狭隘的人,怎会对别人强加在身上的错事耿耿于怀呢。说吧,到底因为什么。”赵元翼呆呆地望着紫巾。紫巾也望着他。他所以恨偷窃的事,的确另有隐情。
过了一会,赵元翼叹道:“没想到让你瞧了出来。好吧,我不瞒你了。”他说是不瞒,却欲言又止。紫巾笑盈盈地瞧着他,也不催促。赵元翼迟疑片刻,缓缓说道:“我所以生气,是因为那位师伯冤枉我时,伤及了我父母。紫巾,你或许不知,自我入山庄那日再没有见过他们,为了修成仙术,佑护乡邻,使他们过上好日子,我把思亲之情都化做了学功夫的劲头。”紫巾道:“嗯,这很好啊,我和师姐就是这样坚持过来的。”赵元翼道:“那你们有父母的音讯没有?”
紫巾道:“有啊,怎么没有。玉虚宫每年都会派人去弟子家中慰问,并捎来家信。当然,本宫三代弟子年纪都在百岁以上,他们的父母兄弟都亡故了,便不派人去了。”
赵元翼听后,心中又是羡慕,又是酸楚。紫巾瞧了出来,问道:“怎么,你们一剑山庄不派人慰问弟子的双亲吗?”赵元翼眉宇间忽然现出悲愤之色,说道:“在我被冤枉之前,二十五年间,从未有机会向家中传只言片语,父母也未捎来一纸半字。太师叔伯们说,不与家里通讯可让弟子安心学功夫,修成真仙。”紫巾道:“这似乎有些不尽人情,一剑山庄为再振雄风也算煞费了苦心。你们做弟子的可有怨言?”
赵元翼道:“一切都是为了修仙,这些我们自幼便知,能有什么怨言。”紫巾轻轻地摇了摇头,想是不赞成这种观点。
赵元翼气忿忿道:“如果一直这样做也罢了,可偏偏在我被冤枉的时候,有人把此事告诉我父母。我父母为洗刷我身上的冤屈,得讯后连夜从家中赶来昆仑山。紫巾,你或许不知,我家远在江南,距昆仑山可有万里,路途遥遥,又多野兽妖魔,结果……”说到这里,他背转过身子,接着道:“结果他们……”说了几个字,语声变得哽咽起来。
紫巾心中猜出了大概,轻叹道:“世事难免不尽人意,你别伤心了。”赵元翼用衣袖抹了抹眼泪,霍然转过身来,道:“我不是伤心,是气愤。二十年不能与双亲通讯,不通便不通,一门师兄弟都是这样,我又能说什么。但山庄把我的丑事告诉父母是为了什么?白白使他们累心,更因此害了性命。”
紫巾道:“谁给你父母传的信,那位师伯么?他做的未免太过了些。”赵元翼道:“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就是不修这个仙,也不能放过他。”
紫巾“嗯”了一声,抬头望向东方,只见太阳已升起了丈余,白云悠悠,天空湛蓝,一只鹰隼透过雾霭从远处翱翔而至。突然之间,那鹰隼似离弦之箭,向山谷俯冲直下,动作迅猛,身形如梭,似是发现了猎物。紫巾心中一动,失声叫道:“我知道了!”
赵元翼如雾水笼罩额头,怔怔地道:“你知道什么?”随即省悟道:“啊!你知道是谁给我父母送信了。”上前一步,抓住紫巾的手腕,说道:“他是谁!”
紫巾手臂向外一分,轻轻挣脱了束缚,道:“哎呀,你误会了,我知道的是他们为什么要给你父母送信。”赵元翼怅然若失,说道:“为什么?”紫巾兴致盎然道:“我问你,从你被冤枉偷东西到得知父母发生不测,中间多少时日?”赵兴翼道:“记不清了,大概一个多月吧。”紫巾道:“好,就算一个多月。那我问你,令尊和令堂在哪里遇到的不测,从昆仑山到江南需要多少时日?”
赵元翼心中鹘突,问道:“你想问什么?”转头瞧向紫嫣,见她双眼兀自未睁,口中却不再念诵,那圆片依旧没有动静,问道:“紫巾,你师姐是做完法了吗?”紫巾正说到兴头上,嗔道:“说你父母的事呢,你别打岔。”
赵元翼道:“听一位师伯说,我父母在伏牛山遇到了猛虎,他们……”想到父母之惨,他鼻子一酸,热泪盈眶而出。紫巾道:“撇过这一段,说另一个。”赵元翼一怔,道:“另一个?哦,从江南到昆仑山,以我父母的脚程来算,至少需要三个月。”紫巾道:“如果是你们山庄的人呢?”
赵元翼道:“各代弟子功夫的有深浅之别,不能一概而论。”紫巾道:“那就说三代弟子。”赵元翼道:“若是三代弟子,至少需要一个月。”
紫巾道:“好,就算一个月。”扳起手指,沉吟道:“一个月只能从昆仑山走到江南,若从江南再回到昆仑山便不够了。如果从伏牛山再赶来昆仑山呢?”赵元翼将她的话听入耳中,心头怦然跳了一下,问道:“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