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元兴瞧向赵元翼,只见他形如枯槁,显是受了莫大的磨砺,想起那日考核时的情形,心道:“吴师弟性子执拗,定是为三月后获取修仙资格而下了不少苦功。”想到与他同门数十年,虽非同师所教,终究朝夕相处,心中实有不忍,说道:“太师伯,吴师弟不过样貌与孔圣仙的徒弟相似了些,咱们也不能因此要了他的性命。”灵兮子嘴角边露出冷笑,道:“杀他不是因孔圣仙,是因为你,快动手!”
黄元兴有些不解:“为了我?”灵兮子道:“这小子在潭中呆了多时,咱们的话全被他听进耳中,倘或他将你入身赵元翼的事情说了出去,孔圣仙能轻饶了你?”
孔宣预谋将黄元兴的元神移入赵元翼肉体是一件极密的事,决不可让外人得知。黄元兴心想:“吴师弟听到别的也就算了,偏偏听了孔圣仙要干的大事,即便我有慈心,孔圣仙也决不容他活在世上。”
他知道自己的功夫胜过眼前这个吴师弟,旁边又有灵兮子监视,也不急着动手,问道:“吴师弟,你来取信,取走就是了,为何躲进潭中?”
赵元翼自忖能打过黄元兴,却万万不是灵兮子的对手,心想:“既然逃命无望,索性揭露他们的恶行。”
人一旦怀有必死之心,也就毫无所惧,赵元翼昂然道:“你不必问了,你们的话我听的一字不差。”眼睛瞪向灵兮子,道:“我问你几件事,你有没有胆量回答。”灵兮子冷笑道:“你已听的不少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赵元翼也冷笑道:“为道者不以德为本,心怀慈心,却整日价想着用诡计害人,所做所为又怎是常人所能明白。”灵兮子勃然作色,手掌微微一抬,拟将赵元翼当场格毙,随即却又换作了一副笑颜,袍袖一甩,嘿嘿笑道:“你说道爷没有慈心?好,道爷今日就大发慈心。吴元铄,你想问什么,尽管问就是,道爷言无不尽,等问完了,嘿嘿。”眼光瞥了潭水一眼,接着道:“你不是喜欢在潭里待着吗,那就永远待着好了,既能留个全尸,也不枉咱们同门一场。怎样?道爷慈心够大吧,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走到大石前抄起湿衣随手丢进潭中,大剌剌地坐了下来。
黄元兴默默走到灵兮子身后,负手而立,让他处置赵元翼,心中还真有些下不了手,灵兮子既有意代劳,他也乐得旁观。
赵元翼面向潭面,望着长衣慢慢沉入殷红的湖底,心中黯然,低声道:“想不到我竟葬身在这潭中。” 灵兮子喝道:“嘀咕什么!想问什么,就快问,道爷还等着送你上路呢。”
赵元翼面向灵兮子道:“你要讲同门之情,很好,我称你一声太师叔,太师叔。” 灵兮子冷笑不应。黄元兴以为赵元翼打算以同门之情打动灵兮子,求得活命,说道:“吴师弟,多余的不要说了,你可有没了的心愿?”赵元翼道:“我未了的事很多,却用不着你去做。灵兮子,广成子师……叔是不是你杀的?”他本想称广成子师傅,转念又想:“我何必自泄身份,孔宣不是让他们来找我吗,让他永远找不到好了。”他这样想出于一时气愤,却不想以孔宣之能,三界中还有什么找不到的。
灵兮子以为赵元翼在潭中听了许久,应是对他这些年的经历颇感兴致,原打算自吹自擂一番,不料对方问的是广成子被杀,失望之下,他陡然生出恐惧,一拍大腿,喝道:“你问他做什么?”他语气虽硬,语声却有些发颤,想是对这件事极为害怕。
赵元翼道:“你别管,只说是,还是不是。”灵兮子霍然站起,高声道:“是我杀的,怎样?”赵元翼瞪了他一眼,道:“哼,我猜到你杀的了。”一瞥眼,见他手掌抖动不止,轻蔑道:“灵兮子,你敢杀广成子师叔,那自有铁石心肠,常人不及的胆量,为什么又害怕,是不是觉得愧对同门?不对,当年你害死山庄那么多弟子,也没见你心中有愧。”
灵兮子大怒,挥掌劈向那大石,但听得“嘭”的一声,大石裂成了数块。灵兮子大声道:“我何时害怕了,你再胡说,这大石就是榜样。”赵元翼冷笑道:“你不承认也由得你,你不是言无不尽吗?好,我问你三个问题,等你答完,我不用你杀,自己便跳进这潭里,怎样?”灵兮子冷笑道:“这到省了道爷动手。”
黄元兴忽然插口道:“太师伯,我去莲花洞等那姓赵的吧,可别让他从别处进了洞,又偷偷溜了去。”灵兮子斜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想找借口逃脱,以免日后落下伤害同门的名声,嘴上也不点破,扬了扬手,道:“放心好了,进莲花洞只眼前这一条道,他进不了洞,等料理了这姓吴的咱们一起去。吴元铄,有什么话快间,别磨磨蹭蹭的。”
赵元翼道:“好,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杀广成子师叔?”灵兮子脸上的肌肉颤抖了一下,他长相原就十分的恐怖,这一颤,更显得狰狞,口中道:“这事不能告诉你,问下一个。”赵元翼道:“你连这个都不肯说,下面的你更不肯说,我还是不问了。黄师兄,等日后你做了皇帝,希望念在咱们同门一场,每年的今日能遣人来祭我一番。”说着走进潭边,自言自语道:“这潭中有数十名本庄弟子的残骨,我死在此间也算是最好的归宿了。”身子一倾,便要坠入潭中,只听黄元兴叫道:“等等!”
赵元翼心疑未解,也不甘就此了结,他所以如此,是想赌黄元兴的良知是否泯灭,待听到他出言相止,双足在地上牢牢一钉,稳稳站直身子,转头望向他。
黄元兴走到灵兮子身前,恳求道:“太师伯,元翼师弟已是将死的人了,那些事就算让他知道也泄不出去。不如……”灵兮子鼻孔中哼了一声,道:“你想说,告诉他好了,孔圣仙日后有什么见怪的地方,别忘了我今日提醒之情。”说完转身望向西天,此时夕阳已落西山,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残霞。
黄元兴道:“吴师弟,皇帝我未必做的成,不过可以回答你的问题。”黄元兴道:“多谢黄师兄。”黄元兴点了点头,瞧了灵兮子一眼,道:“太师伯杀广成子也是奉命行事。”赵元翼道:“是奉了那孔圣仙的命?”黄元兴道:“不错,因为广成子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孔圣仙怕他宣扬出去,坏了大事。”赵元翼道:“什么大事?”黄元兴不答,说道:“你问第二个问题吧。”
赵元翼见他讳莫如深,知道已难获想知,说道:“既然你不愿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不再勉强,但第二个问题你必须答我。”黄元兴道:“好,你问吧。”赵元翼道:“你为什么要跟紫嫣那个……”话未说完,面上有些发热。那“结合”两字他实在难以出口。
黄元兴知道他想问什么,神态自若道:“哦,这没什么不可说,因为紫嫣是上古妖后转世。”说到这里,灵兮子打断道:“是女魃。连名字都不知道还想吸取人家的法力,哼,只怕有福享受,无……嘿嘿。”边笑边向前走了几步。
赵黄两人知道他“无”字后面定是“命活下来”。黄元兴也不理会灵兮子的嘲弄,顺着他的话道:“多谢太师伯提示,是我记错了名字。吴师弟,你或许不知,那紫嫣原是咱们祖师爷的女儿。”赵元翼一愕,连声问道:“女魃不就是旱魃吗?她是祖师爷的女儿,她是上古恶神,怎么又化作了紫嫣?”
黄元兴道:“这事我也知道不多,孔圣仙只告诉我说,当日祖师爷大战蚩尤时,蚩尤请来了飞廉等恶神相助。诸恶神或布茫茫大雾,或纵起大风雨,打的祖师爷的士卒纷纷逃避。祖师爷眼看战局不利,便唤爱女魃来战。最后女魃击败了诸大恶神,可她自己因神力耗竭,再也无力升天,由此留在了民间。不过她居住的地方常常旱云千里,漓水不降,百姓恨她,便称她为旱魃,恶神之名就是这样来的。
“后来祖师爷知道了这件事,无奈之下,将她安置在赤水以北。可女魃是游荡惯了的,怎能受这等拘束。从此各地常常发生旱灾,民怨四起。吴师弟,这就是女魃的来历,你如果问她为何转世,我不知道。”
赵元翼记得那日在玉珠峰与嫣巾二人谈起上古恶神时,紫嫣说道,共工,飞廉,神荼压在各大名山,旱魃不知道。而今言语宛然,却哪里想到她自己就是旱魃。
赵元翼暗自嗟叹一番,道:“赵师弟与紫嫣成亲到底是谁的主意?”黄元兴迟疑片刻道:“是孔圣仙一手策划的。他化作天尊谕示易阳,命他安排了赵师弟与紫嫣的婚事。”
赵元翼望着他道:“庄中人人都说赵师弟为救你伤身极重,你不思回报也就算了,却这样败坏他的名声,心中可有愧吗?”黄元兴低头不语。赵元翼又道:“赵师弟何德何能,竟劳得孔圣仙这等大法力的仙人对他如此看重?”黄元兴道:“赵师弟他是……”
灵兮子蓦地转过身来,喝道:“够了,三个问题已过!”赵元翼一怔,心想:“自己确实已问了三个问题。”可心中疑惑未解,他实不甘心赴死,便道:“第三个问题黄师兄没有答,算不得数。灵兮子,你杀广成子师叔到底想隐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灵兮子狞笑数声,身形一晃,倏然欺到赵元翼身前,手指连点他身上几处大穴。赵元翼当即立身不动,莫说他猝不及防,就是从容接招也拦不住灵兮子出手迅捷。灵兮子道:“元兴,送你吴师弟一程,不然我告诉孔圣仙你泄露了他的秘密。”
黄元兴瞪视着他道:“你?”灵兮子冷笑道:“我怎样?”黄元兴眼眉一垂,软声道:“元兴听凭太师伯吩咐。”灵兮子哈哈大笑,便在这笑声中黄元兴心下一横,挥掌将赵元翼推向潭中。
赵元翼凝望着灵兮子,他身后是一弯初升的新月,此时正好有流云飘过,新月经这如纱若雾的云气一笼,更添了几分皎洁,心想:“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月光了。”再看黄元兴,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眼神中尽是冷漠。赵元翼带着无尽的悔恨,疑惑,悲愤,慢慢向潭底沉去。耳听得灵兮子骂骂咧咧地道:“让姓吴的闹了这一场,那姓赵的可别在暗处瞧见了远远逃开。”到没听见黄元兴说什么。
赵元翼坠入潭底,渐渐有些窒息。他原来能换气是依靠内息运行。而今几处大穴被灵兮子封住,胸口闷的难受,两腮外鼓,只憋的头昏脑胀,无奈何,便想呼出体内之气。那知嘴巴方一张开,潭水随即流进腹中,只好赶紧闭上。眼见四下里黑咕隆咚,双足着地处坑洼不平,似是那数十名弟子的残骨。恐惧、无助之下,赵元翼坚持了约半刻钟,蓦觉脑中翁的一声,就此再无知觉。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赵元翼蓦觉身子一轻,随之缓缓上升。他记得自己是在潭中,转头向四处瞧去,但见头顶昏明,隐约有光,暗道:“这是天亮了?”双手试着一动,穴道竟已解开。
赵元翼大喜,当即手足并用,身子迅速浮出了水面,只见日影当空,却是正午时分。赵元翼从潭底出来,见自己的眼睛能在日光下视物,心中十分惊讶,待见自己的身子悬在潭面上,随风飘荡,他又是一惊,心知自己没有这功夫。正疑惑间,猛见五名大汉各提了一个锦盒向这边走来。
玉虚峰除了道士,少有常人来此。赵元翼见这几名大汉衣饰华丽,决非一般的百姓,心想:“这些人像是官宦,亦或富贵家的健仆,他们不在世间公干,来人迹罕至的地方做什么?”
那五名大汉走的极快,眨眼间便到了潭边。他们放下锦盒,取下盒盖,原来盒中放的是各类点心祭物,花样极多,多是赵元翼生平未见的东西。
五名大汉竟视赵元翼如无物一般,将祭物取出摆在潭边,人人神情严肃,齐刷刷向他磕下三个头后,俯地不动了。
赵元翼错愕不已。片刻,中间那人抬起身,向他道:“吴道长,赵天王又派我们几个来祭奠你了,望道长早日灾满,升天为仙。”五人又磕了三个头,将祭品掷入潭中,收起锦盒,转身就走。
赵元翼只瞧的骇然不已,心想:“看情形,他们祭的应该是我,但为什么看不到我,那赵天王又是何方神圣?”眼见那五名大汉走出几丈远,大声叫道:“喂,你们回来!”连叫了数声,那五人仿佛没听见一般,头也不回。
赵元翼施展轻功,纵身跃到那五人身前,伸手一拦,道:“我叫你们停下来。”岂料那五人听了不但置若罔闻,当先一人还闯过他的手臂,继续前行。
赵元翼的手臂与那人身体接触时没有一丝的感觉,他怔了怔,恍然省悟,原来自己魂出体外了。赵元翼又喜又忧,元神从松木身中出来确是大喜,但自己的肉身或被黄元兴占据,想还归本身又岂是易事,心中忽然一动:“那赵天王会不是黄元兴的元神与自己的肉身合成?”见那五名大汉愈走愈远,忖道:“无论是或不是,终需先找到肉身。”他想:“黄元兴倘真占了我的肉身,他便会按孔宣的意思下山作恶,而不是留在玉虚峰上,如此,随这几人前去定然不错。”
赵元翼眼下魂游体外,心中又这样认为,也就不想再去莲花洞或回山庄,总之,找回肉体才是当今首要。
他既知对方看不到自己,心中便无所顾忌,大摇大摆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过双岩壁,经五藏岗,走的都是下玉虚峰的小道,心想:“这条路径极为荒僻,即使玉虚宫和一剑山庄的弟子也少有人行,这几名大汉如何识得?”眼见他们跨小溪,逾岩障如履平地,其中固然有人人脚下矫健的原因,然则若不熟悉此路,绝然做不到这样。
赵元翼紧随这五人,藉望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信息,不料这五人一个个口风甚紧,直到下了山,再未听到他们说出一字。
这五名大汉是乘马来的,赵元翼见他们默不做声地跨上各自坐骑向东奔去,心想:“就算他们口风再紧,难道吃饭,歇息时也不吭声?只要他们说话,我便能从话中寻出他们的来历。”盘算一定,飞身跃上最后一人的坐骑,那人自然也觉察不出。
五名大汉这一上马,足足行了百余里,方在一个山坳里歇脚。当夜,五人闲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吃过饭,各自就地睡去。
赵元翼无需休息,便检查马匹,看行礼中有标记他们身份的文书等物,但连马鞍下都翻过了,也未发现只言片纸。次日一早,五人继续东行,当晚宿在一个山洞中。
就这样走走歇歇,连续行了半月,这五人每日间除了互相问询,闲话也不说几句。眼见所经的地方人烟渐多,已进入平原,赵元翼心想:“这五个大汉长相粗犷,孰知行事这样谨慎,看来不到目的是难以揭开秘底了。”
这日傍晚,众人来到一个叫卫原的大镇。只听在紫潭边致词的那人道:“诸位兄弟,咱们这趟差再过几日就可以向赵天王复命了。嗯,今晚我请兄弟们喝酒庆祝。”此言一出,有三人大声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