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赵元翼已是强弩之末,他方才挨了紫嫣四掌,法力受了损伤,真气尚不及调息,孔宣的招式便接踵攻来,若不是他熟悉降龙剑法,早命丧孔宣剑下。眼见孔宣又挺剑攻来,使的仍是“凤择良栖”,赵元翼寻思:“如果听任孔宣这般无赖式的打法,我非让他伤了不可,可若是出手还击,他三招尚未使完,怨气积于胸中,岂不是更加恨我,倘或那样,我此番算是白转世一场。”言念及此,他咬牙迎上。
紫嫣在旁边担惊受怕,一时劝赵元翼还手,一时又骂孔宣无耻,恶言秽语,大改昔日端庄稳重。赵元翼心想:“紫嫣一向娴淑有礼,今日怎变的这样泼辣?”他不知女子若然关心一人、维护这人,危急时便会将她自己从来不知的,藏在内心深处的本性暴露无遗,这与向来温柔的麋鹿见豺狼欲要吞噬自己的孩子,舍身拼命是一个道理。不过,倘使豺狼想吃的是自己,它们或会选择沉默。
孔宣傲然一世,让紫嫣的骂的急了,断喝一声:“看好了,这是第三招!”只听翁”的一声,但见他将风霜剑舞出了满天剑影,点点闪闪,赵元翼被这剑影笼罩其中,似有无数的剑尖向他刺去,又有无数的剑刃向他砍来。赵元翼躲闪腾移,险象百出。紫嫣看的为之滞息,也顾不上再骂孔宣。突然之间,只听头顶上响起一声霹雳,跟着又是一声,两声过后,阴云密布,狂王四起,天象大变。这三神身在空中,团团乌云将他们裹在其中,对面数尺难见对方身影。
紫嫣恐赵元翼有失,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赵元翼也有这念头,每声必应。十数声过后,黑云像裹在身上一样,又浓又湿,紫嫣喊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听不到了。就在她惊疑、恐慌之际,蓦听得身畔轰隆一声巨响,她当即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昏沉中,紫嫣忽听得耳旁鸟声啾啾,水声淙淙,身上又暖又痒,双足却是凉凉的感觉。她睁开眼来,但见碧空万里,身畔鸟影晃动,翠草青青,原来自己躺在了草丛中。
紫嫣见许多不知名的鸟儿环伺周围,有灰,有紫,有白,花纹相间,色彩斑斓,或落在她身上,或叼啄她的发丝,或钻入她的衣袖。群鸟以她为戏,玩乐其中,甚是喜人。
紫嫣不禁莞尔,却又心疑:“我这是在哪里?”忽然想到了赵元翼,想开口唤他,又恐惊走了群鸟。她轻轻地翻身坐起,只见一条小溪从足下穿过,双足泡在溪水中,下摆浸湿了大半。她从溪水中抽出双足,环视左右,四下里惠风和畅,日暖花开,低声道:“瞧这情形,应不在混元瓶中了。”
群鸟见紫嫣坐起,“扑楞楞”一飞而散,即又有几只在空中盘旋一圈,落到了她的身畔。紫嫣瞧了它们一眼,双手撑地,站起身,低声叫道:“赵大哥,你在这里吗?”连叫了数声,不见回应,那几只鸟被吓的复又飞走了。
紫嫣提高嗓音,一面喊,一面向四处搜寻。但寻了多时,嗓子也喊的痛了,非但没找到赵元翼,连凡人也没有一个。转了这一遭,她在旷野中停了下来,见附近有不少羚羊,心想:“它们是生在西北的,难道我回到了昆仑山?”念及此处,她斗然惊慌,忙提气试了试法力,只觉内息充盈,且又匀畅,双足一点,轻轻飞出数丈之远,这才心安。一瞥眼,见右首柳树丛中有几只棕熊玩闹。棕熊体形健硕,肩背隆起,头大而圆,远远瞧去,摇摇晃晃着,看似憨态可掬,实则凶悍无比。
紫嫣见到此兽,更认为自己是在昆仑山,却又想:“那山中每一处我都熟悉,为何这里的风景从未见过?”突然之间,只听右面传来“咚咚咚”的沉闷声。紫嫣回身望去,却是一群野驴向这边奔来。驴群想是受到了惊吓,跑速甚疾,身后随之卷起一道烟尘。紫嫣跃到空中,凝望驴群之后,只见烟尘中十几只青狼追的甚紧。
这群野驴几有百匹,是青狼的数倍,身材更大了青狼不少,然则让对方追的失魂落魄,这其中固然有天性使然,青驴只顾各自逃命,而不肯放手一搏也是其因。紫嫣瞧了一会,见青狼分击合力,不多时便捕到几头落单的野驴,不再去追。野驴见青狼不追,慢慢停下来散在四处吃草,有几只不时转望青狼分食同伴,对它们的哀嚎熟视无睹。
紫嫣叹道:“群驴若能同心协力,未必便会输给青狼,可这自顾自个,任人宰割,即使侥幸逃过了今日,又能逃的了几时?早晚一只只落入狼口,成为人家的美食。”她初见野驴遇险,原想要施法驱走青狼,但见这情形,说什么也不会救了。一转身,蓦见一身材清瘦的白袍道人笑容满面地望着自己。
紫嫣微微一怔,不悦道:“你是哪里来的道士,悄无声息地站在人家身后做什么?”这道人正是陆压。
陆压微笑道:“姑娘见解分明,让贫道佩服。”说着,竟向她施了一礼。紫嫣忙侧身一闪,瞪视着他道:“你这道士好没道理,平白无故干嘛向我行礼?”陆压道:“大道出乎常情,我觉得姑娘的话有理,这才向姑娘施礼,并无他意。”
紫嫣喜这道人连称自己姑娘,说话也十分客气,不好再向他使脸色,冲他微微一笑,道:“常言说的好,礼下于人,必有所求。道长,你是不是让我帮你做什么事?”陆压喜道:“嗯,我正有事要求姑娘,不想姑娘居然先应允下来。呵呵,你有先见之明吗?”
紫嫣愕然。她说这话,不过是句玩笑,但话已出口,不好收回,只得硬下头皮道:“我法力不高,又只会做坏事,你让我做什么,可要先考虑清楚了。”陆压点头道:“嗯,我知道姑娘是旱神转世,贫道现下所见的只是姑娘的元神。”
紫嫣吃了一惊,道:“你知道我?那你还……。”目光向他仔细打量,见他腰插一柄拂尘,腰后系了一个硕大的葫芦,那葫芦色泽深绿,朴实凝重,像是天然璞玉制成;那拂尾长而不柔,丝丝缕缕,透体黢黑,不知用的是什么材质;拂顶嵌了一颗沙果大的明珠,黑白相间,似是太极图,又若是半睁半闭的眼珠;拂柄仿佛是用一根兽骨制成,光滑洁白,纹理清晰,比寻常见过的粗长了许多。
紫嫣见这两件东西奇特怪异,绝非凡物,对陆压的身份起了疑心,正色道:“道长,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怎对我的事这么清楚?”说着暗聚真气于双掌,以防不备。
陆压法力可以造天,微一转念,便猜出了紫嫣的心思,取下拂尘,随手一甩,笑道:“想不到贫道这两件法器会让姑娘心疑,好,我先解说明白。”另只手捋了捋拂尾,向上逐一说道:“这拂尾是天地间第一条龙的龙筋所制,拂珠正是这条龙的右眼珠,我喜它浑然天成,像一副太极图,所以用之。说到拂柄,可真是惭愧了。”摇了摇手,道:“为了这拂柄,我险些命丧其手,不说也罢。”
紫嫣听的又是惊讶,又是骇然,心想:“凤凰法力那么高,仍被龙和麒麟打的一死一伤,但这道士居然将龙抽筋取眼。如此算来,若不是他法力大到了极点,便是信口开河。”口中道:“说啊,怎么不能说,还有你那葫芦,我看稀奇古怪的很。”
陆压哈哈一笑,道:“姑娘爱听,贫道告诉姑娘就是,不过听完之后,你可要随我去帮忙,不得耍赖。”紫嫣听了这话,心中犯起了嘀咕,暗道:“莫非他故意诱我好奇心起,去做那伤天害理的事?”
斜目睨了陆压一眼,见他神色悠闲,手中把玩着拂尘,等她回话,摇了摇头,道:“道长,我不想知道了,你说什么事吧,我能帮则帮,倘或帮不上,道长莫要耽搁,赶紧去找别人。”陆压道:“姑娘不用怀疑,我请你做的事上应天理,下佑百姓,决对行的堂堂正正。哦,到时如果觉得不妥,姑娘可随时不做。”紫嫣宽下心来,道:“好,你说。”陆压接着先前的话道:“姑娘可听说过妖师鲲鹏?”紫嫣微一点头,道:“怎么,这拂柄用的是他的骨头?”暗将法力散归各处,不再防范陆压。
陆压拂尘一摆,说道:“正是。”鲲鹏是和女娲娘娘一档的大神,陆压这轻描淡写的“正是”两字震撼的紫嫣半天没有缓过神来。陆压抚摸着拂柄道:“当日鲲鹏恶贯满盈,死后我取下他一根指骨,做了这拂柄。”将拂尘插回腰间,反手拍了拍葫芦,又道:“这葫芦你看它浑体通明,是不是像未剖琢的玉石?其实它是用鲲鹏的雄胆制成的。鲲鹏有一雄一雌两颗胆,这雄胆……。”
紫嫣听他说的玄之又玄,不由的睁大眼睛,打断他道:“等等,鲲鹏是怎么死的?”陆压忽地扭捏起来,吞吞吐吐道:“这……这鲲鹏……做恶太多,引得诸神……。”紫嫣见他这样,以为他或有难言之隐,又或不想说,便道:“我听闻鲲鹏是自己修行不得其法,又服食了太多的毒物,最终不治而亡,与你说的大有区别。好了,你让我做什么事?”
陆压听出紫嫣有责他信口胡说之意,也不反驳,说道:“咱们去广陵,路上边走边说。”紫嫣错愕道:“去广陵?”广陵位于准南,即使从邺城算,也是路途遥远,何况她疑心现下身在昆仑山,心中极想知道赵元翼去了哪里,怎样与他快些会齐。
陆压道:“是去广陵。姑娘,你或许不知,广陵现在是洪水四溢,猛兽成灾。”紫嫣道:“道长法力高强,区区水患和几只野兽还能难的住你?”陆压摇头笑道:“姑娘,那水患是恶神有意为之,猛兽也不是普通的野兽,是妖魔鬼怪,其中几只还是上古遗下来的。”
紫嫣心中一震,问道:“那恶神唤作何名?”陆压道:“共工。”紫嫣道:“哦,是他?”心中想起了赵元翼。赵元翼在混元瓶时曾向她说及化身吴元铄,帮慈玄放众恶神的经过。陆压道:“姑娘与这恶神同出上古,应该认的他吧?”紫嫣道:“嗯,认得。”
陆压见她忽然变得心不在焉,略一凝思,说道:“广陵所以变得这样,是由兵祸引起的。姑娘可知道是哪两国?”这话问倒了紫嫣,赵元翼自己都不知天下形势,自然也没有向紫嫣说起,问道:“是哪两国?”
陆压却卖起了关子,道:“数千年来,王朝更替如过往烟云,咱们在意的是百姓,对于当政者又何必留心。我那日在广陵城上方路过,只看到百姓饱受洪水迫害,并未瞧两国旗帜,但在广陵开战的,如果不是同朝与叛军,想来不外乎是大赵和南朝。另外我来昆仑山,转道雁门时,见北方蛮族正秘密集结,想是要袭取中原。如今中原仅剩下了大赵,蛮族此举自是要对付大赵国了。贫道听说大赵国天王是昆仑山一剑山庄的弟子,姓赵,名元翼,姑娘可知道此事?”
紫嫣听他说这番话时,心中怦然跳了两次,一是自己果然是在昆仑山,二是“赵元翼”这三个字。她问道:“道长,咱们这是在昆仑山吗?”陆压道:“是啊。怎么,你不知道?”
紫嫣不答,又问:“现在昆仑山何处?”陆压道:“西昆仑山的幽明谷。”紫嫣曾来过西幽明谷几次,只是眼中所见与往日大不相同,问陆压道:“道长如何称呼?”陆压怎会告诉自己的名字,说道:“贪道不服三界管,不在五行中,是逍遥天外的散仙,道号不足挂齿,姑娘如果在此间无别的事要做,咱们这就赶路如何?”紫嫣的心早就飞到了赵元翼身上,只是不知道他在何处,无法去找,寻思:“左右无事,去广陵走一遭,总胜过在此空等。”口中道:“道长不肯见告姓名,我也不勉强,只要是为百姓除害,无论做什么,均无不可。”陆压大喜,当即在前引路。
那日孔宣潜进混元瓶为母报仇,不久便惊动了陆压。陆压化混云瓶是想再造天地,却不想孔宣另作私用,更与已化身为准提的赵元翼在里面大打出手,他又气又惊。赵孔二神的法力惊天动地,他们这一斗法,混元瓶岂不是要毁在他们手里?是以陆压赶到后,急将赵孔二神和紫嫣移到了瓶外。赵孔二神的法力合起来虽不低于陆压,但混元瓶既是他所造,移出他们自也不难。赵元翼出了混元瓶,当先想到的是去救紫巾。孔宣紧跟其后。
紫嫣法力远不及陆压,便被他施法移到了西昆仑山。当时情形一片混乱,赵元翼又急欲摆脱紫嫣纠缠,心想:“她法力恢复如初,出瓶后只要不找孔宣的麻烦,自保应该无虞。”因此未加理会。
二神自华清宫打到王宫,惊的两宫中人纷纷躲避。赵元翼三招已然让过,与孔宣相斗丝毫不留情面。孔宣法力逊于赵元翼,但他有宝剑和五色祥光,在邺城上空斗了一日一夜,双方竟然打了个旗鼓相当。在这一日一夜间,赵无翼遍观邺城,不见黄元兴,也不见灵兮子、吴元铄、青云等人,更没有发现紫巾,向孔宣道:“咱们两个的法力在伯仲之间,难分胜败,就此罢斗如何?”这话给宣留下了余地。
孔宣忖道:“我有风霜剑在手,都不能获胜,可知他法力要高我不少,再打下去,恐怕落败。报仇不争一时,也不限争斗,倘或不罢手,一旦败了,那就是两次败在他的手中,今后诸神面前还如何抬不起头来。”说道:“好,瞧在你元神回归,有许多事要做的份上,今日暂且作罢。”化作一只孔雀径自去了。
赵元翼落到城中,变化成本来模样,用隐身法潜入王宫打探。他现下元神回归,已不需要肉身。
赵元翼先来紫宫,此时六月份天气,又值午后,夏日炎炎。只见几棵高大的紫薇树下摆了张藤椅,紫嫣肉身木然坐上其上,一大群宫女、太监侍候在旁,谁都不出一语。这时节正是紫薇花开放的时候,枝头上花团锦簇,姹紫嫣红,两树相接间,争奇斗艳,煞是好看。
赵元翼瞧了眼紫嫣,花红叶绿之下,更显得她艳丽不可方物。叹了口气,将紫宫的各个房间都寻了遍,并未发现紫巾,遂又回到院中。
其实以赵元翼的法力,如果遍观周天,诸事多不能逃过他的天眼。他所以来王宫,是担心孔宣向紫巾使了隐身法,想亲自搜寻,也想把紫嫣接出王宫,不再受黄元兴蹂躏。
有心便有情感,神仙也不例外。赵元翼与紫嫣的元神做了多日夫妻,心中决非无情,只是不能有情。他动用法力,察知黄元兴远在淮南作战,微一踌躇,在宫外无人处变化出两人,一个紫宫太监,一个随营送信太监。这紫宫太监是他照着在紫宫外侍候的一名太监的模样变化出的。当然,变化之后,他将那太监摄到了别处。
赵元翼所以多费这些功夫,是因为心中有一份打算。他让紫宫太监引送信太监来到宫外,进宫禀道:“王后,大王从淮南送来一封信和几颗名珠。”紫嫣置之不理。一名中年太监向这边挥了挥手。紫宫太监会意,出门将送信的太监引了进来,走到紫薇树下,自己退出去,还归赵元翼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