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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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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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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二章 挣工分

五大队的南面是托合塔尔湖,湖的东面有一段长二三百米、高二三十米的水渠,完全是人们用肩担手抬,运土方垫起来的,从前修这条大渠的时候,社员们最重要的劳动工具是铁锨、镐头、抬巴子。这是全公社最高的垫方水渠,人们都叫它“大垫方”。“大垫方”是托合塔尔的地标建筑,队上所有的灌溉用水都要通过这个“大垫方”流向农田,“大垫方”是托合塔尔的咽喉。“大垫方”东面是一望无际的湿地,水泊、芦苇夹杂着些沙丘、胡杨。一条窄窄的砂石路逶迤在湿地边缘,冬天割好没有拉走的芦苇就一捆捆地码在路过的高地上。

春小麦还没拔节,除草施肥浇水还没有开始,大田里不算忙,大队部要盖食堂和宿舍。这里每年春耕秋收,公社都要派拖拉机来,要来五六个人;上面也常有人来了解和指导工作;再说了还经常有常年驻队的工作组。二裘也打算趁这个时候抓紧把房子盖起来,可是他和六六有些不对付,六六说什么,他总得找点儿别扭,要不怎么都叫他二裘呢。

盖房子要苇子,我第一天参加队里劳动就是跟着三裘去大垫方后面拉苇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二裘从妇女组临时抽调两个利索的姑娘来帮忙,一个是赵铁匠的闺女大嫚,另一个张地主的闺女小兰。

二裘分配任务:“你们四个人,一男一女两人一组,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三裘说:“我跟大嫚一组。”只看身材长相,也知道大嫚比地主闺女有力气,有干活儿。二裘说:“一辆拉拉车,一架旱爬犁,用哪个,你们自己商量,抓阄也行。”

三裘对我说:“人我先选了,车你先选。”我选了拉拉车,拉拉车肯定比旱爬犁轻快好用,“我又不傻,就是傻子也知道拉拉车好用。”我心里想。旱爬犁就是两根上木杆用几根横撑子接起来的,像个大梯子一样的东西,一头没有撑子,没有撑子的那头架在牛肩上,两个根脚拖在地上,把要运的东西码在上面捆好拖着走,就是连在一起的两根木头杆子,搭在牛背上,没有一点儿科技含量。我为自己选拉拉车感到有些得意。

二裘说:“拉拉车一趟装六十捆,旱爬犁一趟装三十捆,工分按趟算。”

生产队干活儿是根据完成的工作量来记工分的,年终按工分结算分红,上班劳动叫“挣工分”,一个全劳力一般一天挣十个工分。确实是傻子都知道,装卸苇子是人出力,拉运全靠牛。拉拉车装得多,意味着同样的工分,用拉拉车要比用旱爬犁多干一倍的活儿。

三裘说:“拉拉车轻松跑得快,没让你们多拉几趟,就算便宜你们了。” 我只有苦笑,自己吃了亏,还连累了地主闺女,地主闺女是小兰的专属名字。

托合塔尔没有几个地主,去掉三个光棍,还有两户,其中一户地主复姓闾丘,有五个儿子,老大闾丘龙,老二闾丘虎,老三闾丘豹,老四闾丘彪,老五闾丘獒,人称“闾丘五狗”。

从前,村里来了工作组,组长姓陈,当过老师,戴个眼镜,农村人见戴眼镜的很稀罕,就都叫他“眼镜陈”。眼镜陈整理档案时,发现姓闾丘的地主家的五个儿子分别取名叫“龙、虎、豹、彪、獒”,笑着说:“这狗地主,兽名都起完了,狗名上来了。”眼镜陈说这话时,专职给他做饭的主任伴侣花喜鹊正在他背后,问他:“哪个是狗名啊?”

眼镜陈说:“獒者,犬也;犬者,狗也。”眼镜陈推推快滑到鼻子尖上的眼镜说:“有点热。”

主任伴侣赶紧用那把自己作的鸡毛扇子给眼镜陈扇风,扇出酸菜味和鸡屎味的脉脉气息来。眼镜陈像是对这气息很受用,他脸侧向主任伴侣说:“三国时有五虎上将,我看闾丘家的这五个儿是‘闾丘五狗’。”从此,闾丘五狗就大名鼎鼎了,按顺序排,叫做:大狗、二狗、三狗、四狗、五狗。闾丘家没闺女。

另一户地主就是地主闺女家了,在托合塔尔,地主闺女是小兰专属。没有几个人知道地主闺女的本名叫张毓兰,时间久了,连她姓张也模糊了,好像她本来就姓地主。我知道她叫张毓兰,还是后来被二裘发配到妇女组拔草时,听六六主任那个喳喳叽叽的圆脸黄牙的老婆说的。

我和地主闺女一组,我坐车前边赶车,地主闺女坐在车后, 我手里拿个柳树条子,打一下拉车的牛,牛就跑起来。

“哎呀——”地主闺女惊叫了一声。

我回头对她说:“别担心,我赶车还是很拿手的。”

地主闺女笑了,大眼睛扑闪扑闪的,比那个大嫚可漂亮多了。说实话,我一眼就喜欢上她了,觉得劳动是一件很好事情。

大嫚坐旱爬犁后面的横杆上,三裘骑着牛,旱爬犁拖起的尘土把大嫚给笼罩了,她被颠簸得哎哟哎哟直叫,地主闺女回头看,看不见大嫚,只看到黄色的烟尘滚滚。地主闺女又笑了,她说:“其实占便宜还是吃亏,在你怎么看了。”

我和地主闺女到得早一点儿,地主闺女说:“哎,你在上面摆,我给你往上递。”

我说:“我叫碧野,不叫哎。”

地主闺女说:“我就喜欢‘哎’,你不喜欢可以不答应啊。”

我脸红了,是我想歪了,可也怪不得我,“哎”“爱”谐音,地主闺女好像没有想什么谐音,谐什么音的事情,她说:“哎,你会不会装车?不会你就等一会儿,让三裘帮咱们装。”

“把苇捆子车上,用绳子绑紧了,这有啥不会的,我不会比三裘笨吧。”我对地主闺女说,她又笑了,“笨不笨不是自己说了算。”

我在车上摆芦苇捆子,地主闺女在下面往上递,六十捆是很大的一垛,摆到最上面,地主闺女得用杈子举起来递给我。苇捆子举起来,脚底下被什么绊了一下,地主闺女摇摇晃晃倒下去,我伸手去抓苇捆子,从车上出溜下来。刚码起来的苇捆子倒下来一多半,苇捆子堆在我身上,我就趴到地主闺女身上了。

刚刚到来的大嫚笑得捂着肚子,可能是岔了气儿,她“哎哟哎哟”地直叫出眼泪来,猫着腰跑到苇子垛后面去了。三裘指着我和地主闺女说:“看,他俩还挺般配,一个递上不来,一个趴下去倒是挺快。”

地主闺女从地上爬起来,“噗呲”笑了一声,就抿着嘴,忍着笑,她看到大嫚正苇子垛旁边接一根蓝布条子做的裤腰带,刚才大嫚笑得劲儿过大了,把裤腰带给挣断了,大腰裤差点儿掉下来。地主闺女想,“咋没掉下来,掉下来就好看了。”于是,就憋不住笑出声来。

地主闺女忍住笑,一会儿脸不红了,气儿也喘匀了,她让我在下面递苇捆子,她上车去码放。三裘又说:“女在上,男在下,稀奇。”他并不笑,一直都没笑。

我对车上的地主闺女说:“哎,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父女俩去赶集,女儿骑着驴,父亲牵着。路上的行人说:看这闺女太不孝,父亲那么大年纪,她骑驴。闺女赶紧让父亲骑上驴,她牵着,走了没多远,又有人指点着说:看这父亲,闺女还那么小,给他牵驴,他骑着也好意思。父亲连忙跳下驴,闺女牵驴父亲赶着一起走,走了没多远,又有人指指点点地说:看这俩傻子,有驴不骑。父女俩在路边哭起来,咋办啊,抬着驴走也抬不动啊!”

地主闺女红了脸,指着我的鼻子:“还想给我当爹,看看自己胎毛退了没有吧。”

三裘说:“听,两头驴吵起来了。”

左一捆右一捆,地主闺女根本不会装车,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堆在车上面。 六十捆苇子,好不容易堆上车,横七竖八地用绳子绑了,走着走着就散了。散了装,装了绑,再走再散,再装再绑再走再散……到家只剩了一大抱散苇子,把二裘队长气得直跺脚,说要扣我一天工分。

三裘说:“别扣工分了,他头一次干这活儿,苇子不好装。”

二裘说:“干啥没有头一次,入洞房也有头一次,老子十六岁都当爹了,看他这熊样儿——去吧,到妇女组薅草去,先按个半劳力记工分吧。”

地主闺女说:“要扣就扣我一个人的行了,是我装得不好,我在下面挑不上去,就让他下来了。”

三裘说:“上不去,下得快,身子软乎不?”

地主闺女通红着脸,低下了头。铁匠女儿大嫚又禁不住冲着我放肆地大笑起来。

“很好笑吗?”我瞪着大嫚说,像是她扣了我工分,或是她弄散我的苇捆子。

大嫚说:“哎哟,还生气了,不就扣点儿工分吗?要不我跟记工员说,把我的工分均给你几个。”

我第一天正式参加生产队劳动,没有挣到工分,反被扣了十分。第二天,公鸡叫了,家家户户的烟囱陆续地冒出了白烟,鸡叫三遍,天就亮了,大队部门前高高挂起的履带拖拉机主动轮“铛铛铛”地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响声,在高高低低的黄土堆房屋间回荡,沙枣茂密的枝叶上,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花喜鹊刘翠花伸着懒腰从托合塔尔最高的门里走出来,向着二球喊:“二裘队长,这么早,敲敲敲,敲个㞗嘛,刚想打个回笼盹儿,让你给敲醒了,晚点儿出工就不行么,你搂着你的老糟糠多睡会儿不舒坦啊?”

“还睡,太阳都晒着你的屁股了。”二裘说着继续敲钟,“铛铛——铛铛铛——”

“死二㞗,像个周扒皮似的,敲你个㞗吗。”花喜鹊骂着,向二㞗抛了个媚眼,长长的睫毛,“别说,花喜鹊如果不露牙,还真好看,”二㞗心里嘀咕着,出口就成了:“都站好了,朝我这边看。”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干活的社员们,很快就来到大队部门口的高高挂起的链轨拖拉机的红色主动轮子前,这轮子就是托合塔尔的钟,钟声就是号令。二裘站在土台子上,有条不紊地分配工作,谁去哪里,干什么,质量规格,清清楚楚。各小队带走自己的各小组,各小组长带走自己小组的劳动力,奔向各自的劳动岗位。

我跟着铁匠女儿和地主闺女,去菜地拔草,十几个青壮年妇女,一边干活一边说笑,有的毫无顾忌地拿隐私处取乐,有的红着脸挤着眼动手动脚。菜地一畦一畦的,组长五嫂给大家分了任务,说了要求,大家分开来,一人一畦排开,把菜畦里刚刚萌生的杂草拔了,菜苗还太小,不宜用锄头。

“哎,他五嫂你快点啊,跟那新来的知青挨得那么近,说甚悄悄话哩?”

“他不会薅草,我教教他。”

“是哩,好好教教,别把底下薅秃了。”说话的是一个俄罗斯和汉族人混血女子,黄头发黑眼睛,脸儿雪白,大家叫她“二转子”。她丈夫好像是叫马云或者是刘云,我记不清了,也是个俄汉混血儿和汉族女人生的,大家都叫他“三转子”。二转子有个俄罗斯名字,叫娜佳。

我扭头看了看,五嫂脚下拔了草,剩下苗,没有秃。铁匠女儿大嫚看我朝五嫂脚下看,就肚子一抽一抽地憋了半天,还是“噗”地笑出声来。挨着边儿上的地主闺女红着脸冲我小声说:“好生拔草,别把苗拔了,又要扣工分。”

娘儿们开心地嚷嚷着,或戏谑或谩骂,肆无忌惮,我这儿草没拔干净,反把苗给薅了不少。多亏了铁匠女儿和地主闺女在大家休息时帮我返工,重新除草栽苗,才免了又被扣工分。铁匠女儿大嫚冲我说,“白长了,你真是个绣花枕头。”地主闺女冲我说,“白瞎了,你真不是干这活儿的料。”我丈二和尚,没头没脑,腿蹲麻了,腰也酸疼,二裘就是胡说,这是男女搭配,干活更累!

终于收工,我直起身,伸伸腰。

菜地在村边儿上,渠埂就是小路,沿着小路往回走,大嫚不时地弯下腰顺手拔几棵猪菜。大嫚的后面是地主闺女,地主闺女家里没有猪,她不拔猪菜,也时不时地停一下,等大嫚把手边的猪菜拔下来。

我跟在地主闺女的后面,心里已经不习惯把地主闺女叫地主闺女了。

六六主任的圆脸黄牙伴侣和教我薅草的组长五嫂边走边叽叽喳喳——

“地主闺女该有十八了吧,看出落的,那身材,胸是胸腚是腚的,那腰身,那胳膊腿,要条有条,要肉有肉。”

“可能是种好,你看老地主那身板儿。”

“他爹长得不咋样,这闺女长的是随了爷爷。”

“可惜喽,生在地主家,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叫地主闺女,多难听。”

“什么啊,有名,叫张毓兰。”

“玉兰花?香啊,漂亮。”

“不是玉兰花的玉,是毓秀的毓,养育,就是生孩子,这名字起得好,你看那屁股、那腰身,是个能生养的。”

“你咋知道恁多哩,不愧是主任伴侣。”五嫂说。

六六的黄牙老婆屈腿拔下渠边一簇肥厚的苦苦菜,抖抖根须上带的泥土。她让出一半渠埂来,让五嫂与她并肩,她的头歪向五嫂说:“我跟你说,就是以前,咱们队来的那个工作组,就那个,那个叫什么,也忘了叫什么,就那个,组长姓陈,戴个眼镜,高高的个子,白净面皮,唉,面皮就是脸,白净的脸,白白的牙,就那个眼镜陈吗!”

说到白白的牙,六六的黄牙婆娘捂了一下自己的嘴,眯缝着的眼角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她接着说:“陈组长他们就住在我家隔壁,我给他们做饭,吃过饭我就在他那儿坐一会儿,他看文件,也给我念,还手把手教我认字呢。有一次他写四类分子和落后社员名单,我认得老地主张三龄,他写到地主闺女,这个毓字我不认识,他告诉我这个怎么念,他说‘看,这是母亲的母,这是个“子”头朝下,像人生孩子,下面这个是水,这个字是养育的意思。’这字我就记住了,忘不了。”六六老婆说着,一脚踩滑,掉进渠里。

六六老婆跟在五嫂后面“啪叽——啪叽——”地走着,自言自语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接下来的说笑声就大起来,后面的一些妇女的声音也夹杂进来,那些言语对于我来说,还真是闻所未闻,我心跳脸热,像做了贼似的,怕她们知道我听了那些话,于是加快脚步,追上了毓兰。我心想,毓兰,这个名字好,以后再也不叫她地主闺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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