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溪这两天总感觉有些恶心,肚子疼,她认为可能是自己吃剩饭没有热的原因,就吃两片止痛片。
临到考试了,我有些紧张,不由得胡思乱想,我想静下心来,可是看一会儿书,就不知道自己看的是什么了,更糟糕的是我竟没有感觉到若溪不舒服。
考试的前一天早上,大老许就安排了野狗套马爬犁,下午送我和裘美美去公社赶考,到公社住一宿,第二天一早进考场。
做午饭的时候,若溪疼得倒在灶边起不来了。我很是责怪自己,难道考试比若溪还要重要吗?我甚至怀疑自己的人品。
赤脚医生来看了,这和当年云燕儿是一样的症状,他说:“不能耽误了,要送县医院,两小时内必须送到。”
我急忙去牵了黑旋风,套了爬犁来。
野狗的马爬犁也在我的门口停着,赤脚医生给若溪打了止痛针,若溪躺在炕上,脸色煞白。
我冲进屋,对赤脚医生说:“爬犁来了,咱们快走吧。”
许老正说:“先等一下,要不这样,我和张医生送若溪去医院,碧野和裘美去公社考试。”
若溪点头说:“谢谢许队长!”
我说:“不行,许队长,你想,要是现在这是桑梓,你能去考试吗?别说了,快走吧。”
我说着抱起若溪就走,“张医生,还有什么要带的,你快去拿。队长,你帮我把被褥拿出来。”
若溪躺在爬犁上,“碧野,我没事的,你要去考试,我求你了。”若溪哭了。
赤脚医生出来,上了爬犁,说:“走吧,常用的东西都在药箱里。”
我跳上爬犁,一抖缰绳,黑旋风跑起来。若溪闭上眼睛,泪水止不住地流。许老正望着我驾着黑旋风远去,野狗和裘美站在他身旁,许老正说:“是啊,要是换我也不会去考试。”
许老正对野狗说:“你们走吧,别耽误了考试。”
赤脚医生小张带着我把若溪直接送进急诊室。
医生说:“初步断定是急性阑尾炎,还需要进一步地检查,要尽快做手术。先去办住院手续吧。”
手续很快就办好了,若溪住进了病房,赤脚医生小张去吃饭。护士进来,一眼就认出了我,“碧野哥哥,是你啊。”护士给若溪挂了吊瓶。
我对护士说:“这是我爱人。”
一个医生进来,用听诊器在若溪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儿,又摸摸脉说:“挂了吊针以后,疼痛就会明显减轻,有些检查结果需要过些时候才能出来,等检查结果出来后,我们尽快手术。”
若溪说:“医生,他现在可不可以走?他明天早上要参加高考,考场在公社,离这儿有五十多公里呢。”
医生说:“现在不行,检查结果还没有出来,就是手术也是有一定风险的,需要家属签字。”
若溪说:“我自己可以签字,让他走,队上的张医生在这儿陪着我。”
我说:“我不能离开,考试明年还可以考。”
医生说:“如果手术顺利,手术后,医生确认没有问题,只要身边有人陪护,他就可以离开了,我们会尽快进行手术。”
若溪说:“谢谢医生,那就快点给我做手术吧,越快越好。”
医生出去后,我问护士:“还需要什么,我去买。”
护士说:“现在不需要什么,手术室正在准备手术。”
我问:“阑尾炎是怎么引起的?”
护士说:“看你爱人这么瘦,可能是与节食有关,就是经常饿肚子。”
我点点头,又转过头去,我落泪了。
手术是连夜做的,深夜若溪才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她向我笑着说:“你可以去考试了。”
我跟到病房,若溪躺好了,护士挂了吊瓶,“你快走吧。”若溪向我说。
我说:“让我再陪你一会儿,马也要吃些草料,别担心,来得及。”
一个小时后,我离开医院,驾着马爬犁。
白雪皑皑的戈壁,雪色如水,天空没有月亮,星光璀璨,四野显得空旷,道路伸向远方,黑旋风奔跑着,铁蹄达达,轻快而稳健。
天空忽然暗了下来,不见了星星,不多时,飘下鹅毛大雪来,那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会儿,就起了西北风。我知道,风吹雪的寒流就要来了。
过了托合塔尔,向北行十几公里,就到了老风口,狂风暴雪,天昏地暗,根本分不出天地来,爬犁被吹翻了。我想掉头回去,又想到若溪为我上学省吃俭用,这考学关系到我自己和若溪的将来。我也相信黑旋风,于是,我卸了爬犁,拽着马夹板的套扣,和黑旋风一起并肩前行。走着走着就没有了路,一座座沙包子,一道道的雪梁子,雪深的地方过腰,我拽着马夹板,黑旋风一次次地把我从雪堆里拉出来。
天亮的时候,雪还在下,出了老风口,风就没有那么大了,仔细辨认,我发现自己跟着黑旋风来到了河谷地带,这里是牧业的冬窝子,离公社有二十多公里,我们走过头了。
我找到了一家牧民,人家还没有起床。我敲开门,说明了情况,男主人起来给黑风喂草饮水,女主人给我烧了奶茶,端上了酥油和包尔萨克。照顾好过路人,是哈萨克的传统,在我是受了极大的恩惠。
我和马都吃饱喝足,我起身出门上马,向哈萨克夫妇道一声“热哈买提”,向着公社方向疾驰而去。
我赶到考场的时候,上午的考试快要结束了,我牵着黑旋风,扶着大铁门,呆了。
“碧野,你来了,林老师怎么样了?”有人拍我的肩,我回头,是野狗。
“林老师手术很成功,没事儿了,我才来,来晚了。”我揉揉眼眼,“这大雪天儿的,刺眼。”
野狗说:“林老师没事就没事,你不是说了吗,明年再考,你再复习一年,保准考个状元。等一会儿美美出来,咱们一块儿去吃饭,我请你喝酒。说实在的,我就佩服你,把老婆看得比命还重,是爷们儿。”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裘美出来了,脸上荡漾着愉悦。
“碧野哥,好多基础知识还是你教我的,还有作文,题真让你猜对了。”说着就扑上来,把我给抱住了。
野狗说:“这闺女,搂搂抱抱的,也不怕人说闲话,走吃饭去。”
裘美说:“我抱我哥,笑话什么,只要林老师不骂我就行。林老师没事儿了吧?吓死我了。”
我说:“傻丫头,林老师有事儿,我能来这儿吗?”
我牵着黑旋风,跟着他俩去吃饭,“公社让私人开小店了,我和美娃住的那家店,有吃有住还能给喂马。”野狗和我说。
我说:“我下午到拖拉机站,看看有没有拖拉机去县上,我要是走了,你就帮我把马带回队上去。”
野狗说:“没问题。”
说着就进了小店,小店的女主人上下打量我,“你是碧野吧,就是那个总是考第一的碧野,我女儿的同学。”
“你是岳云霞的妈妈,阿姨好。云霞好吗?毕业的时候,她给我买了双解放鞋,那时候要照毕业合影了,我的鞋露着脚趾头,她跑去给我买了双解放鞋,那双鞋我没舍得穿,刚到托合塔尔没几天,翻船给洪水冲走了。”
“好着呢,她在山里当小学老师,这次也参加考试了。”女店主说着,去端了饭菜上来。
我问:“阿姨,您这儿有酒吗?”
“有,散酒,一块钱一瓶。”老板提一瓶酒上来,递给野狗一个搪瓷小缸子。
野狗说:“师傅,再给一个倒酒缸子。”
女店主又拿了一只小缸子来,放在野狗面前,野狗倒了两缸子酒,“来,我,先喝一杯,暖暖身子。”两人端起酒来,碰一下,一大口咽下去。
野狗说:“你知道,我这酒量不行,你自己喝,我就不陪你了。”
女店主又端了一个菜上来,看到我在喝酒,连忙说:“碧野,你怎么喝酒啊,下午还要考试。”
我说:“阿姨,我不考了,我来晚了,耽误了第一场。”我对岳云霞妈说了昨晚遇暴风雪迷路的事,说完又倒了一小缸子酒,一仰脖子,咽了下去,酒很烈,也很苦,是我喜欢的味道。
云霞的妈妈一把夺下我手里的酒缸子说:“你都耽误一场了,更要珍惜下两场才是。连大剩子都来考了,他考三场也不见得比你一场考的分多,可是人家来考了,有个老师说:‘大剩子,要是一百个人,能录取一百零一个,你准能考上。’大剩子说:‘考上考不上,是我的能力;考不考,是我的权利,跟你没关系,笑话我,你真的还没有资格。’你看,大剩子多硬气。你咋能只耽误了一场,就全都放弃了呢?”
大剩子名叫孙大剩,上学时是个出了名的捣蛋鬼。
我问云霞妈妈:“大剩子在哪儿?”
云霞妈妈说:“他住这儿,不在这吃,他在亲戚家吃饭,你晚上就见到他了。”
我说:“谢谢阿姨,下两场我考。”
下午,进考场时候,我被拦下来了,门口那个戴红色胳膊箍的人说:“你喝酒了,不能进。”
我说明了情况,那人仍然不让我进,我对已经进去的裘美美说:“去叫主考领导来。”
大剩子过来了,跟我打个招呼,他对那个戴红胳膊箍的说:“这准考证后面有考场规则,你给我念一念,那一条写了喝酒不能进考场?”
那个戴红胳膊箍的说:“他喝了酒,有可能影响考场纪律。”
大剩子说:“你还有可能死呢,你怎么不躺到棺材里去,在这儿站着干啥?”
裘美领来了主考官,主考官说:“没有禁止的,就是准许的,都不容易的,十年了才有这次机会,进吧,一定要遵守纪律,”
我被准许进了大门,美美拉起我的手走,“快点儿,时间快到了。”我对裘美美说,“听我给你吟诗一首。”——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考场君莫笑
人生大考能几回
我没有醉卧考场,也可能是太过激动,也可是笔太旧了,没写几个字,笔尖开叉了,我掰一掰,笔尖断了。我正发愁,裘美捅一捅我脊背,我转回头,裘美递给他一支打满了墨水的笔。我才发现,美美坐在我后面。
监考走过来,看着我,我把那只坏钢笔的笔尖指给他看。监考的我桌上的两支笔都拧开来仔细检查了,还给我后,点点头。我开始答卷,裘美的钢笔很好用,用这支笔写的字也比平时要好看许多。
晚上,中午喝剩下的大半瓶酒,我拿了去大剩子的房间,他住这儿快一个月了,自己一间,店主只收他一天五毛的柴火钱。
大剩子说:“真感谢云霞的妈妈,我跟云霞的妈妈说了,我要是考上了,我就要娶云霞,我有把握。”
我说:“你真有把握?”
“你来,你随便翻开这几本书,随便找个题读一下,我就能说出题的计算过程和结果。”大剩子把六本数学课本递给我。
屡试不爽,我说:“服了,你一定能考上。为你提前祝贺,干杯!”
大剩子问我:“你缺考了一门,你有把握考上吗?”
我说:“哪怕是只剩一门了,我也要好好考,这也得感谢云霞的妈妈,要不是她,我可能就放弃了。我已经考了,结果如何并不重要,我已经尽力了,剩下的事情都是由别人或者是天决定的了。”
两人用茶缸子把酒分了,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考完试,骑了黑旋风回到队上,把马交到马棚何麻子那里去,马不能骑到县城去,因为安顿一匹马比安顿一个人要麻烦得多。
我步行去县城,到了医院,毓兰在病房陪护着若溪,赤脚医生在若溪手术完的那天早上就回队上去了,他临走前去了毓兰家,告诉毓兰,若溪做了手术,我去公社考试去了。
毓兰很久没有见若溪了,自然高高兴兴来陪护,两人在一起就有说有笑的。
我走进来,毓兰起身让座,我坐在若溪床边,毓兰也在凳子上坐下。
若溪问:“考了?”
我说:“考了。”
“顺利吗?”
“顺利。”
“感觉怎样?”
“不错。”
若溪笑了。
毓兰也笑了,“我回去了,不影响你们说悄悄话了。”毓兰说完起身要走,我送出门去。
我回来坐在若溪床前,问:“感觉怎样?刀口疼不?”
“挺好的,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若溪拉着我的手说,“毓兰拿罐头、苹果还有麦乳精来,你走了这么远的路,先冲杯麦乳精喝吧。”
我冲了一杯麦乳精,端给若溪说:“你喝,我去街上看看,吃了饭回来。”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三三两的行人,像是下班回家的,急匆匆地。街边儿上有㧟篮子或挑担子的,伸头伸脑,东张西望,偶尔猛地窜到你身边来,低声道:“要鸡蛋不?窝头,不要粮票,要不?”
有戴红胳膊箍的走过来,于是,盖上篮子跑开了。
“吃饭不?打卤面,一毛钱一碗。”一个男人拉拉我的袖子说。我跟了那男人去,不远,拐一个弯进一个小巷子,一个低矮的小房,推门进去,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上有两个人坐着吃面条,吸溜吸溜的,并不说话。
“要粮票不?”我问。
“面条要粮票,窝头不要。”
我吃了一碗面,放下二两粮票一毛钱,走出来。一个扛着长凳的人边走边吆喝:“磨剪子来,戗菜刀——”
我笑了,追上去问:“师傅,干这个,戴红箍的人不抓?”
“这个不抓了,还有补鞋的,没人管。”磨刀师傅说。
谢广鼎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好像没有看到我,径直从我身边走过,边走边嘟囔着:“不给住了,回队上去。”
天边现出火红的晚霞,谢广鼎正朝晚霞升起的那边走。
我心里挂念起小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