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着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阳历十月就下了大雪,十一月已经是冰天雪地,突然一场寒流,气温骤降到零下四十多度,托合塔尔人躲在地窝子里猫冬了。每天少不了小半天时间到队里到干打垒大库房里烧着劈柴学习,学习就是读报,也读“毛选”,了解天下大事,学习革命理论。男人抽着莫合烟,低声聊天,女人们织毛衣,纳鞋底儿,也有的在捻毛线。念报纸念“毛选”就让阎鬼,六六说他脸上没有脓包。
我基本上不参加学习,我和我师傅,加上跟车的总共六个人,每天都得出车拉柴火供应队里取暖。各家各户的柴火就让“四类分子”套了牛拉雪爬犁去七八公里外的河谷去砍了拉回来,送到贫下中农家里去;成分不好,但不属于四类分子的,就自家烧的柴火自己套了牛爬犁去拉,牛是生产队的。托合塔尔烧柴取暖,是很讲阶级原则的,很能体现贫下中农的优越性。
那天下午,天阴得厉害,我刚把柴火卸到队部门口,六六就急匆匆地来下达命令:“快去一辆车,到老风口接人去,宣传队的拖拉机坏在那儿了,看样子暴风雪要来了,快点,晚了可要冻死人的,你们谁去?”他说着瞅瞅我,新车壮马的,理应是我去了,我说:“我去。”
天快黑了,又阴着,师傅不放心,硬是要和我同去。也是的,我还没有单独出过车,风雪危途,沟沟坎坎的。马车行驶大约十几公里,找到了那辆坏在路上的东方红28轮式拖拉机,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十几个穿着绿军装,扎着武装带的人在那儿,蹦蹦跳跳的,他们一个个戴着大口罩,相互踢脚取暖,也分不清个男女。
小皮球落了地,
马兰开花二十一,
二嘛二五六,
二嘛二五七,
二八二九三十一……
我师傅大老王去拖拉机跟前儿招呼着那帮人,我把大车停在路边雪地里,侍弄我的马,把马料拌上些干净的雪装进马料兜。一个宣传队员跑到我跟前问:“大叔,这儿到你们队还有多远?”是个女孩的声音,清脆,甜甜的,听着入耳。叫我大叔?也是的,我当时穿着光板羊皮大衣,腰里扎着一根麻绳,麻绳有小手指那么粗,很长,盘成一庹长的好几折,扎在腰上可以保暖,取下来可以应急,我赶车出门总是把它扎在腰上。我头戴着狗皮帽子,毛长,帽耳朵放下来,就看不清我的脸了;下身穿着松树皮色的羊皮裤,脚穿黑色毡筒;手里拿着竹杆儿赶车长鞭,也确实是一个赶车大叔的模样,没人会想到在这茫茫雪原上有一个十六岁的车老板儿。
“不远——快把你们的东西装到马车上,看样子暴风雪要来了。” 我说完就去取马料兜挂到黑旋风嘴上,这伙计今天够辛苦了,得给它增加点热量。
“石头哥。”又是那个甜甜的声音,我转身看见一张很白的大口罩,一绺秀发从军帽里露出来。很久没有人叫过我的乳名了,我很是诧异,是我们家的人吗?大口罩拉下来了,露出一张漂亮的鸭蛋脸,“我是云燕儿啊。”
鸭蛋脸上下打量着我,像是看到了一个外星人。“燕子——”现在想来,我当时的声音一定是颤抖的,但我确定,我当时是很镇定地摘下手套拍了拍上面的雪,“我这大叔,这么快就变成哥了,这降级也太快了。”我说。
“狗皮帽子,羊皮大衣,手里拿个赶车鞭子,你让谁看,能不当成是大叔啊。我是听到声音才猜出是你的。”
“哦,是吗?我妈说我声音变得像驴叫似的。”
“再变我也能听出来,我常常想起你的声音和样子来,还有那哈哈哈的傻笑,——咱妈好吗?”
“好着呢,别说了,快去搬东西,暴风雪就要来了。”
“嗯”,云燕儿像只小燕子,飞到拖拉机那边去。
认识云燕儿的时候我七岁,是在“支边”来新疆的火车上。那时,广播里传来焦急的声音,“各位旅客中有医生吗?请速到8号车厢来,这里有个重病的小姑娘急需救治,列车长请求帮助。”母亲提起药箱,我跟紧跟在后面,在8号车厢一个小女孩脸红得像个苹果,在他父亲怀里急促地喘着。我的母亲量体温、听诊……从容而迅速,“有些危险,是急性肺炎,我这儿有药,请把孩子抱到我的车厢里来。”盘尼西林,当时是管控药,很紧缺的,人们认为那就是救命的神药,母亲是因为要远赴新疆,不知路上有多少凶险,才托了老首长,好不容易搞到几支。小女孩打了针,很快就退烧了。那小女孩就是云燕儿,他爹姓吴,是工厂的技师,下放了,在老家挨饿,看了电影《天山的红花》,就带着她闯新疆了,她娘还留在老家看着祖屋和婆婆,给这盲流的父女俩留条后路。
云燕儿会唱歌,跳舞,说是正规地练了三年了;我在老家也在文艺队里学过数来宝什么的,我们从此一路同行,唱歌跳舞,送给那节车厢一路欢笑。
到乌鲁木齐,我一家去找兵团办事处,云燕儿和她爹下火车,就去了收容所。新疆最北边的布尔津的几个民政干部正在招募建设者。
我们家去了兵团办事处,兵团办事处人太多,当天接待不了,办事人员告诉我爹,可以先去地方上的收容所住下,明天再来办理接收,收容所吃住都不用花钱。
就这样我一家也来到收容所,第二天没有去兵团办事处,连介绍信和户口迁移证都留在兵团办事处了,后来调查组找我爹,到我们家应该去的阿克苏没有找到,倒过来到乌鲁木齐当年那个接待内地支边人员的办事处去找,结果就找到了收容所,找到了布尔津。
我爹碧栖山听了布尔津民政干部的宣传,神差鬼使的非要放弃了支边的工作,到布尔津当盲流去。当年我家就神差鬼使地跟云燕父女坐同一辆卡车来到了布尔津,又一同被安排到远离县城的一个生产队,一下车就住进了热乎乎的地窝子,被褥是新发的,棉衣鞋帽是新发的,锅碗盆瓢也是新发的,还按人发了面粉、牛羊肉,还有土豆、皮芽子。
那时男劳力常要到很远的地方去挖渠开荒,云燕儿就寄放在我家,她比我小半岁,叫我石头哥,两人一起去上学,很多人还当他们龙凤胎呢。
没有多久,云燕儿她娘就带着云燕儿的奶奶来了。那时候,男人外出挖渠开荒,女人在家养牛放羊,我和云燕儿也一起去上学,男耕女牧子读书,是多少代中国穷苦百姓梦寐以求的而不可得的幸福生活,在祖国最西北的戈壁深处实现了。
邻里也特别地和睦,有什么好吃的,都要相互让老人孩子们先尝,你家送我家一碗咸菜,我家送你家一盘兔肉。人们以为共产主义快要到了,说过不上两年,就可以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没过两年,就像是刮了一场冒烟雪,喀嚓咯嘣地冷,一场大运动,也没人管事儿了,也没人干活了。人人讲斗争,你整我,我整你;今天你整人,明天你挨整,人都好像是得了什么病。
挨过饿的老辈子说,是吃饱了撑的。
我爹被一群戴红胳膊箍的抓起来了,说是有历史问题,怀疑是日本特务,被管制劳动,不断地变换地方,我们家从一个公社转到另一个公社,从一村转到又一个村。从那时起到现在好几年了,我没有见过云燕儿,说实在的,差不多已经把她忘了,当年开我爹的批斗会,云燕儿她娘还上台搧了我爹耳光子,从那时起,我们就没有来往了。
现在,云燕儿紧挨着我,斜靠在我背上,这样可以遮风取暖。我嘚嘚驾驾地赶着车,天越来越黑,大家的心都有些紧张,似乎可以听得到暴风雪就在不远的地方。紧绷着一颗心,紧捏着一把汗。
在六六的老婆快要吹灯睡觉的时候,我把这些宣传队员带到了六六跟前,清一色的都是姑娘,说是去县城演出女声表演唱,比赛得了奖,坐东方红28回公社去。六六送姑娘们进大队办公室休息,吩咐伴侣翠花赶紧弄点热乎的给同志们吃,转眼看到乐子跟在姑娘们后边转来转去,碍手碍脚,问:“这么晚了,你不在家睡觉,跑这儿来干啥?”
乐子说:“我是基干民兵班长,我站岗,防止阶级敌人破坏。” 六六主任心里想,“你别破坏就谢天谢地了。” 他对乐子说,“站岗可以,先说好,在外面站,不许进屋,也不许贴窗户,扒门缝!”
云燕儿放下东西过来到我跟前,说:“哥,我觉得有点儿不舒服,今晚就不去看咱妈了,明天一早你来带我去。”
我拉过云燕儿来,看她脸色是不太好,问:“是哪儿不舒服,队里有赤脚医生,我去叫来。” 云燕说,“没事儿,可能是有点儿着凉,肚子疼,一会喝点开水就好了。”又拉拉我的手,“女孩子的反应,你别担心,早点休息吧,明儿早上见。”云燕儿捏捏我的手悄悄说。
卸车、喂马、我回到家就钻进被窝了。母亲在煤油灯下给我补衣服,我觉得很累,“明天她就走了,就像一阵风过去,寒冷与温暖也便无踪了,她不在我的世界里,陌路的亲人远比同路的冤家更伤人。”我胡乱地想着,迷迷糊糊的。
半夜的时候下起了大雪,静得可以听见雪花儿飘落窗棂的声音。突然,有人敲门,确切地说应该叫做砸,“我快起来,套车!”不用多问,一定是有紧急的情况。
我一骨碌下床出门,母亲追到门外,送出了他的大衣和手套。我说:“妈,可能要起大风,关好门,不用担心我。”
六六说:“老嫂子,放心,我们要送个人。”
要送的人是云燕儿,在大队部,六六家隔壁的那间办公室里,她裹着个军大衣,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掉下来;刚给她打过止痛针的赤脚医生,头上也挂着豆大的汗珠。
“石头哥”,她伸过一只手,让我握着,“我好痛。”
我说:“快去叫我妈!”
基干民兵窦乐子说:“叫你妈干什么?你快套车送人,我得派几个民兵押着你。”
我冲着六六喊:“快去叫我妈,她当过军医!解放军的军医!”一听说解放军的军医,六六和另几位飞也似的向我家冲去,没人理睬跟在后面嚷嚷的乐子。
我妈很快就来到了云燕儿跟前。
“妈——”云燕儿低低地叫了一声,大颗的泪珠儿就滚了下来。所有的人都看着我妈,我妈从赤脚医生手里接过听诊器,没有说话,迅速而有条理地做着检查,“这孩子是急性阑尾炎,要赶紧送医院,穿孔就危险了。”我妈肯定地说。
赤脚医生抱来一纸箱的刀钳镊子玻璃管,我妈摇摇头,“时间就是生命,得赶紧送县医院手术,两小时内必须送到。”她那神情是军人特有的,是命令。
环顾四周,她目光与我的目光相对。
外面的风已经起来了,路会被雪封住,套车是没用的。这样的天气,这样的病人,暴风雪里救命不成还会再搭上几条命。要救云燕儿,除了要有一匹能冲出暴风雪的马,更重要的还要有一个能用生命对云燕儿负责的人。
我妈知道那个人就是我。这让我妈心如刀绞,这有可能救一条命,也可能是搭上一条命,但她没有选择,她表现出一个军人的特有的镇定。跟着我妈的目光,所有的人们把目光投向我,我去牵黑旋风。
我骑上了黑旋风,人们把云燕儿托上马背,我用老羊皮大衣把她裹在怀里,她的头就伏在我的肩上。
我妈在马前对我说:“把她捆在你身上,一会儿她会很疼,也可能休克,就是像死了一样,别怕,你只要快,别的没有任何办法,尽快把她送到医院,无论如何都不要停下来。还好,是顺风,快走!”我妈的眼泪滴落在雪地上。在这样的风雪夜,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结果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她不敢想,又不能不想。黑旋风轻捷平稳地跑起来,我妈对着六六大声说,“快派人紧跟着他们,快啊!”
暴风雪发出呜呜的怪叫,我心里祷告着:“老马识途,全靠你了,可你并不老啊,黑旋风!”凭着感觉,方向路线都是对的。有沙丘的地方一道道的雪梁子,黑旋风拼命冲过去,骑在它背上,雪没过了我的膝盖。
好不容易到了开阔地,黑旋风飞奔起来,我只是紧紧地抱着云燕儿,尽量别让她颠着,马跑得越快就越是不颠。
云燕儿开始疼起来,“哥,我不行了……我要死了……死……你怀里……”她的手使劲地拽着我的衣襟。我觉得脖子钻心的疼——是被云燕儿咬的。云燕儿挣扎了一阵子,就不动了,手在我的两肋下,一点气力都没有。尽管母亲嘱咐过不要怕,但我还是怕。“云燕儿,你别死,只要你活着,要死就让我死好了,死多少次都行,你得活着……” 我想了很多结果,太可怕了。我哭了,像一只孤独的野狼在嚎,伴着北风的呜呜声。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也不知怎么到的县医院,靠着大铁门,我抱着云燕儿下了马,想用力撞一撞,门紧紧地关着,撞不开,两脚软了,坐下去了,云燕儿就趴在我身上……
我的身子很轻,飘起来了,羊皮大衣太热,透不过气来,天很蓝,太阳很刺眼,云燕儿洁白的衣裙,轻轻地飘,伸手就可以摘下云朵了……太热了,这老羊皮大衣怎么就脱不掉呢?我们要到哪里去呢?对了,云燕说过要带她去看天安门……热,这该死的老羊皮大衣,不是骑着大黑马吗?——我在梦幻中牵着云燕儿的手……
“醒过来了。” 听到有人说话,睁开眼,电灯光很刺眼,身边站一个护士,我胳膊上挂着吊针。
哦,刚才在做梦,“云燕儿呢?”他急忙问。
“她没事,刚做完手术,真是好哥哥,这大风雪的夜里,稍晚一点可就没命了。”
“就是的,真没见过这样的好哥哥,这是不要命了才敢闯这暴风雪啊。”另一个护士说。
“我的马呢?”
“放心吧,早给你喂上了,那马也真神了,拼命地踢门,拼命地叫,硬把睡得像头死猪的看门老头给折腾醒了,那老头昨晚喝了酒,得多大动静才能叫醒呀!”
我挂着吊针在病床上躺了一天,烧退了,吃了护士送来的饭,感觉身子很重很重。院长来了,对我说:“你可以出院了,你妈妈来了。在你妹妹那边。”
我连忙起身说:“我妈妈来了?——好,我马上就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