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毓兰搭草棚子,乐子在大马圈那边一直看着。
“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真他妈不是东西。”窦乐子刚吃过饭,出来夜游了,看见我和毓兰他又愤愤不平。毓兰走进屋,我回自己的家去,乐子也没有看到什么勾当。
“嘿,不搭理老子,竟敢不搭理老子,难道啥都不讲究了?老子是贫下中农!”乐子像个幽灵,深夜里在托合塔尔的队街上游荡,这是多年留下的毛病,一到晚上,不论严寒酷暑,蚊叮虫咬,即便是喝酒打牌,也坐不了多久,就要出去转悠。医生说是太兴奋,可能是斗争型兴奋症。
乐子一会儿大摇大摆,一会儿蹑手蹑脚,他躲墙角,扒门缝,贴窗户边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似乎是漫无目标地偷窥偷听。
今天他可算是看到好的了:野狗家的窗帘太小,根本就拉不严实,野狗正在他老婆的肚子上“做熟饭”,女人,一丝不挂,白白胖胖,哎呀!两个人你上我下,前仰后合地,乐子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完完全全看了个不够!
乐子游荡回家时,徐寡妇正在床边给老窦充端水喂药,这两天老窦充是感冒了,发烧,也是想让徐寡妇好好侍候一下他,就让乐子去告诉徐寡妇,说老窦充病了。徐寡妇就来看老窦充了。乐子乐子刚趴着窗户看完了野狗和他老婆在床上光着身子“做熟饭”,浑身躁闷得快要炸了,现在看着徐寡妇,眼睛直勾勾的,突然就拖着徐寡妇往大库房里去。
“什么事,乐子?”
“好事,你来吧!”
窦乐子拉徐寡妇进了大库房,咔嚓,反锁上了大门。
只听到徐寡妇苦求:“乐子,你不能,你不能啊!”
门外,老窦充喊:“住手,畜生啊,她是你亲妈!”
乐子:“就是你亲妈我也干了!”
里面哭喊声、撕扯声、叫唤声,喘息声混杂着。
终一切都沉寂下来,死一般沉寂。
库房门终于开了,徐寡妇衣服被撒碎了,胡乱挂在身上,乐子赤裸着站在地中间。门口老窦充倒下的地方湿了一大片,老窦充好像是没有了气息。
徐寡妇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作孽啊,他是你的亲爹!”
乐子张着嘴瞪着眼:“是啊,他就是我的亲爹。”
窦乐子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原名叫莫祖慰,是地主莫怀仁的五姨太与长工窦充偷情所生。
徐寡妇就是地主莫怀仁的五姨太徐小曼,她在莫怀仁被贫农协会打死后,就跟窦充跑到了甘肃,后来成分调查追得紧,她又诈死逃来新疆,跟窦充前后脚来到托合塔尔,以誓不再嫁的寡妇之名,守着这爷俩。
改天换地,一个地主的长工,一个地主的小老婆,带着他们的私生子,亡命天涯,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徐小曼说:“都是为了这个孽子,让他当个贫下中农。”
老窦充救活了,他半身不遂了。说话不利索:“我——养了,养了一辈——一辈子——大牲口,没想到——养出——这么个,比牲口——还牲口的——牲口来。”
徐小曼守着老窦充,以泪洗面,头发很快全都白了。
窦乐子是受了刺激,整日里还是到处游荡,见人就说:“我不是窦乐子,我是莫祖慰,可是我就是乐子,我是地主大少爷。你们分了我们家的地,分了我们家的房,分了我家的钱财,都给我还回来!我们地主都是好人,我们的财产都是祖祖辈辈劳动积攒下来的。你们都是坏人,你们好吃懒做,所以你们穷。你们这些穷光蛋,把抢我们的都还回来,你们只配作穷光蛋!我是莫家大少爷,莫祖慰。”
有人说:“窦乐子的言论涉及政治敏感,应该抓起来!”
六六说:“一个疯子的话你也信,你也疯了?”
有个人是要疯掉了,她就是原妇女干事郭秀美。她的人生只有三件事——做那啥、怀孕、生娃。医生宣判禁止了两件,现在铁匠也基本上是不回来,回来也不和她睡,恐怕剩下的这一件也要结束了。不让搞社会活动了,除了这三件事,世上真的没有任何事能让郭秀美想去做,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她感兴趣,如果说有,那就钱了,郭秀美总是希望有很多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买什么能干什么不重要,因为对干什么,她从来都不感兴趣。
郭秀美感觉身子日渐有力气,可是,没事做也太让人难受了。饭有二嫚做,郭秀美从来不洗碗,她让小花狗舔,小花狗是老三大蛋捡回来的。大蛋十四岁了,有铁匠那么高了,最近总是跟闾丘家的四狗混,这着实让郭秀美不放心,可是你不说他,他都不着家,一说他就更是没有人影儿了。铁匠家的老四二蛋十岁,正上学呢,可恼的是那天让我给二蛋理了个小平头,以前头发长了都是用剪刀给剪掉就行了,现在知道臭美了。知道臭美了就容易变坏,容易不认亲娘,大嫚儿就是穿了林若涓送的衣服变坏的。现在二蛋又得被我给教坏了,郭秀美能不恼恨吗?郭秀美不是不想秀美,是怕变坏。铁匠家的老五是三嫚,人瘦小,永远都是像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老六三蛋,四岁了,刚断奶,牙还没有长齐,好像就开始掉了。郭秀美自己住一间地窝子,她那儿太脏了,脏到连苍蝇都受不了,只有那些个头羊粪蛋那么大的绿豆蝇子成群结伙地才敢进去。现在,就连见了她就像是绿豆蝇子见了臭肉似的不顾一切地往上扑的铁匠,都是能不进来就不进来了。
让郭秀美要发疯的还有二嫚。二嫚最近眼看消瘦,整日犯困,常常恶心,肚子还明显地鼓出来了,这不是怀孕了吗?才十六岁啊,这家伙,才出了个大嫚儿已经让郭秀美丢尽了脸,现在二嫚又……这真的没脸可丢了,是丢人啊!郭秀美再三逼问,二嫚一口咬定,她什么丢人的事儿都没做!
眼见二嫚的肚子一天天地大起来,郭秀美只好把二嫚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能瞒几天是几天吧,她自己每天比着二嫚的肚子往裤腰里塞东西,想着等二嫚生了,就说是自己生的。
二嫚说:“妈,我怕是不行了,送我上医院吧。”
郭秀美说:“一个姑娘,你才十六岁啊,这事儿一上医院,全队就都知道了,还要不要脸了?”
二嫚说:“我想要命。”
终于有一天,二嫚昏过去了,好像是快没气了。半夜里铁匠叫醒我,套车送二嫚去医院,我吃惊地看到二嫚的肚子像扣了一口锅,赶紧给车厢装上柔软的干草。二嫚没有死在路上,也没有死在医院,经过抢救她醒了。
医生说:“经检查确认,患者得的是包虫病,肝脏和腹部都有,需要马上手术。”
签过字后,铁匠说他出去抽个烟,我看到他在厕所里嚎啕大哭。
二嫚活过来了,医生说:“手术是成功的,但病人腹内包囊太多,医院条件也有限,我们不能保证包虫已经被全部摘除,要定期检查,必要时要转去乌鲁木齐或石河子去做二次手术。”
包虫病是地方病,国家包治,但是转去大城市治病,吃喝拉撒也得不少钱要花。郭秀美一想来就拍着大腿哭天嚎地。郭秀美啥也不缺,因为她不稀罕,她缺的就是钱啊!
大嫚儿对二裘说:“大伯,求你帮帮我爹,救救我妹二嫚吧。我愿意给你当儿媳妇。”
二裘说:“这可使不得啊,暖娃他不是一个正常的人,乘人之危,我还咋活人啊!你妹的病,我想法子,哪怕倾家荡产,也要救,娶你做暖娃的媳妇,不成。”
大嫚说:“我看成,暖也没啥不正常,很多地方比正常的人正常得多。”
“不说这,现在不能说这个,先要弄钱,给你妹转院治病,治病要紧。”
大嫚不再说啥,只是更加勤快地干活。
大嫚带暖娃去洋芋地拔草,就是铁匠在沙包子后面水渠拐弯的地方偷开的一块荒,没有路,经过好多干沙包子,平时很少有人去。二裘查看水渠走过那里,他知道那是铁匠开的荒,回来对大嫚说:“去你爹那块洋芋地拔拔草,培培垄,看来他是忙不过来了。还得指望那洋芋换点儿钱呢。”
大嫚拔草,暖娃也拔草,在大嫚旁边,大嫚拔这半边,他拔那半边;大嫚培垄,暖娃也培垄,在大嫚后面,大嫚培这半边,他培那半边。出汗就擦擦,用脖子上围的白纱布,大嫚给暖娃擦擦,暖娃也给大嫚擦擦。中午了,休息会儿,喝口水,吃块馍,大太阳晒着。
大沙包子后面红柳棵子底下有块荫凉,大嫚抱草过去垫着坐下,暖娃也抱草过去坐下。
大嫚说:“暖娃,你喜欢我不?”
勺暖:“喜欢。”
大嫚:“想看不?”
勺暖:“想看。”
大嫚:“想看,我给你看。”
勺暖:“好看,这里好看。”
“你可以摸摸——还有这里——想进来吗?我教你。”
大嫚说:“记着,这个已经是我的了,要经常洗干净,只能给我一个人看,再也不许拿出来让别人看见,如果别人看了,就不让进来了。听明白没有?我的勺子暖,记住了。你也是我的,要经常洗干净。”
“明白了,记住了。”裘暖说。
缠绵的时光过得很快,感觉才一会儿,已经是半下午了。拔下来的草捆成两捆,裘暖背大的,大嫚背小的,一起回家。二裘的老糟糠觉得裘暖有些异样,但又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只是跟大嫚跟得更紧了,以至于大嫚上茅房他也要在外面守着。
大嫚把裘暖收拾得干净整齐,裘暖也爱干净了,一回家就洗手洗脸。
乐子见到裘暖,说:“我不是窦乐子,我是莫家大少爷,我有妈,徐寡妇是我妈。拿了我们家的东西都给我还回来!”
裘暖说:“驴日的,你日驴去吧。”说完看着乐子走过去,紧赶几步,追上大嫚跟着走,对大嫚说:“我就是那样骂他了。”大嫚笑了,说:“我听见了,我的勺子暖是好样的!”
二裘家离张毓兰家近,大嫚自从不受她娘的管制了,就常去找毓兰,裘暖也跟着。
毓兰说:“你真要嫁给他?”
大嫚说:“有可能,现在他爸妈还不同意,不过我会把生米煮成熟饭的。”
毓兰说:“我看能熟。”
“碧野都结婚了,你怎么还不找啊?”
“还没有遇到合适的,这队上可就剩下这一个暖宝了,让你先下手了,我以前怎么就没有注意呢,其实这个暖宝挺好。要不你让给我?”
“听人说前几天,你有个亲戚来找你,可有钱了。”
那个张三泰认亲的事儿有些蹊跷,毓兰也去了砖厂问了爸爸张根生,张根生说,没听说过有这么个堂亲,而且张三龄出家前不叫张三龄,叫张思远。这个张三泰确实可疑,来路不明的人信不得,来路不明的钱使不得。
我去县城给队上拉化肥的时候,专门去了一趟县百货公司,打听一个修表的师傅张三泰,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说,张三泰不是他们公司的人,是前年才从公社上来的,在百货公司旁边租了间小门脸儿修表,前天才退了房,关张了,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毓兰把钱和收音机都上交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六六,如实说明了情况。六六的警惕性是很高的,马上向县公安局报告了。县公安局自然开展调查,首先调出的结果是,这个张三泰确实与张毓兰没有关系。
张三泰失踪了,也与张毓兰没有关系。
毓兰对大嫚说:“来路不明,我可没认他,钱我上交给公家了。”
“哎呀妈呀,你也太死心眼了,上交干啥啊?你不要给我多好,我正缺钱,我妹二嫚看病要花好多钱。”
“缺钱就更要离不清楚的钱远点儿,听说了吗,村西的王得福家的,干那事儿挣钱,现在病了,把钱都花光了,孩子都送人,病还没治好。这下更穷了。”毓兰说。
大嫚说:“都是她男人逼的,这女人要是找个坏了良心的男人,有啥办法啊,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毓兰说:“你就别往我的话里凑了,你那不算啥,现在不是有个暖宝了吗?可靠又暖和。不像我,拿不起放不下,没着没落的。要是有个姑子庙就好了,我当尼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