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你喜欢我吗?
我说:喜欢。她问:
那你想和我好吗?
我说:我不敢。
她问:你想娶我吗?我说:我不能。
她说:那你不是真喜欢我,可我真喜欢你,虽然我不能嫁给你,但我愿意跟你好,不是普通的好,是男人和女人的那种好。
这几天,我反复想着和毓兰“谈对象”,主要内容就是这些。
我喜欢女孩子,但我不知道这种喜欢对于女孩子意味着什么;我也渴望被女孩子喜欢,但我不知道被喜欢又能怎样。和毓兰“谈对象”那天,我心里莫名地难过,路过工作组的门口,似乎闻到了奶茶香,但他没有进去,他忽然觉得那儿不是他该去的地方。 我晚上是朝毓兰家的那个地窝子张望过,几乎每天都不由得向那边张望。
早上套车出工,晚上卸车收工,都到队上大马圈,马圈边儿上有个大马棚子,有很大一个圆木的围栏,围栏的边儿上有饲养员的宿舍和库房,窦乐子就跟他爹住在饲养员宿舍,我常碰到他,他对我总是威胁、挑衅,我估量自己根本打不过他,心想:“要么弄死他,要么任由他,时间久了他也许会感到没意思的。”
我卸了车,支好车辕,用三角木头掩住车轮,这个三角木头应该叫轫,“发轫”就是说把掩车轮的三角木拿开,表示马车要出发,比喻新事物的开始,我师傅把这个东西叫“掩车木”,是随时带在大车上的。我用掩车木,掩好了车轮,再把马赶进围栏,回转来把套绳盘了,连同鞍子,夹板子,绒脖子一起整齐有序地放到车厢上,正准备回家。
乐子迎面挡住我,“狗崽子,听说你鞭子玩得好,比钱广的三鞭子还厉害,天上飞的蜻蜓抽下一只来我瞧瞧。”乐子斜挎着他那杆没有子弹的步枪。
“抽不下来。”我说。
“抽不下来,你成天举着个鞭子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干啥,找抽啊?”乐子耸了耸挎枪的肩,扭头向地主闺女家望去。小䓍棚子下面没有人,我正想转身离开,抬头看见马棚子上面有一只麻雀缩着肚子晃晃悠悠的,我举起鞭子顺时针划了个半圆,逆时针一抖鞭竿,“啪”的一声,那只麻雀应声落地,扑棱扑棱翅膀,死了。
乐子没看见鞭子是怎么甩的。
乐子不乐意了,他也没乐意过啊,“他妈的,显摆?说你胖你还真他妈的喘了,在我面前显摆,看我把你那鞭竿子撅折了你信不!”乐子朝我这边走了两步,手叉着扎着武装带的腰。
我看到乐子的背后,六六正朝这边走过来,还有若溪。
我捋着三根竹拧成的鞭竿说:“包子好吃不在褶子上,枪法好不在枪托子上,我这鞭子好可是全在鞭竿子上,鞭竿子要紧紧握在我这个好同志手中。”我把“好”字说得很重。“县上的雷主任就说过我是好同志,不信你去问六六主任。”我得意地扬了扬鞭子。
“我叫你紧紧握着!”乐乐上前一步,一把夺下我手中的鞭子,使劲撅,没撅折,用脚踩着,鞭竿子弯成了一个圈,他有另一只脚踩住,一使劲,折了。
嘴里大声嚷嚷着:“六六算个屁!”
“我不算个屁,你算个屁。”六六在乐子身后说对乐子说“你他妈背个破枪就是山大王了?你打响给我听听,他妈的连撞针都没有!知道吗?咱们大队的民兵多了,咋就你的枪没有撞针呢?说,今天这鞭子怎么解决,这是公家的东西,故意破坏集体财产是什么罪过要我向你解说解说?”
哈哈,我才知道,乐子那杆枪不仅没有子弹,连撞针都没有。为什么总不见他装刺刀呢,肯定是没有刺刀,想一想太可笑了。难道他自己就不知道发给他这么一杆破枪是什么意思吗?
看热闹的人早把老窦充给叫出来了,老窦充说:“我们赔,去县供销社买根新鞭竿。”
我说:“我的鞭竿可是我师傅亲手拧的,还是用生牛筋缠了的,这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赔吧。再说了您也知道故意破坏集体财产是什么罪,你说是吧,老窦叔?以后,我车往这儿停,要是丢了坏了什么的,可咋说好呢,算谁的?我可担不起。我这儿可是天天都如实记着呢,以后还得麻烦老窦叔每天都签个字,按个手印也行。”
我说着拿出一个小本子,给六六看,上面有个表格,记着车轮有气完好,车厢完好,套绳完好,绒脖子完好,鞍子完好……车上物品很详细。六六看了说:“好啊,应该这样,明天叫会计拿去印一本。”说着递给窦充:“老窦充,你每天检查签字。”
老窦充差点蹦起来,不是差点儿,就是蹦起来了,“活见鬼,我当饲养员几十年,就从没见过什么登记签字!”
六六说:“现在是生产队,是集体,什么都要登记签字,谁看管谁负责。这里的马棚库房的一切,明天让出纳会计来清点上账,进出库都要有登记,有签字——不,现在就去叫会计,连夜清点。”
“登记好,省得那些个老娘们天天半夜来拿东西,让我睡不好觉。”乐子嘟囔着给自己找台阶下。
乐子平时就住在库房里,老窦充说库房地方大。其实乐子知道,不是库房地儿大,是老窦充晚上要找女人,乐子也知道,老窦充这么多年“守活寡”也不容易,都是为了乐子,再说了,老窦充打呼噜也真的让人受不了,所以乐子乐意睡到库房去。只是有一点儿不好,老窦充总是大半夜的到库房来取东西,有时有老娘们跟进来,喳喳叽叽,就打扰了乐子的美梦,好不烦人。以后库房东西都登记了,那些臭娘儿们自然就不会再进到库房里来,岂不更好。
乐子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可把个老窦充给气糊涂了。
老窦充说:“我的小东家欸!”本来想说我的小祖宗欸!“我的小祖宗欸!你整天欺负这个我干啥,他是吃你的,喝你的了?报应啊,我对不起你的娘。”其实也没啥,窦老鳏夫和徐寡妇的事儿大家都知道,说拿库房的东西也没啥证据,主要是饲料,来了就往库房卸,有人来领,见了队长条子就发,像马车上的马一天领多少料,都是有定量的,领料连条子也不要。我有时候打马虎眼,多领两份,到牧业上换点儿奶酪酥油什么的,这事也常有,闾丘二狗的检举也不是纯属诬陷,所以二裘说,车老板不缺吃的,这话里有话。
库房的东西没数,没数就意味谁拿钥匙,谁就可以随便拿,这本不是老窦充的错,也没谁会追查什么,只是以后有账了,不能随便拿了。
我知道老窦充嘴上骂乐子,心里是在骂我,那意思一准儿是:这狗崽子让我老窦充爷儿俩栽惨了。
张毓兰站在她的风雨飘摇的小草棚子下面,向这边望着。老地主张三龄身板笔直地回来了,身后没有那几个衣衫破烂的孩子跟着唱歌谣了。
可能是“老知青”这两天没有什么灵感。
据可靠的小道消息,这个有点儿疯疯癫癫老地主张三龄,隔几天就会失踪一次,是到县上一个大人物家教孩子写毛笔字去了。那个大人物很神秘,住一个小院子,围墙加高了,门口有站岗的,别的人是不许靠近那个院子,据说划了红线的,一过红线,警报就响起来。站岗的见到张三龄也不检查,就放他进去,警报也不响。有人说,托合塔尔有人亲眼看见,这假不了。
张三龄的字写得好,全国也没有几个。知道吗?唐朝有个宰相张九龄,才比他多六个龄。谣言扩散于闲人,闲人受累于谣言,都说无风不起浪,有道是空穴才来风。有谣言说老地主经常拿回酒肉来吃,没有好吃的,地主闺女能有那么水灵吗?这谣言,不,应该是传说,早点出来就好了,能救两个人:一是那个眼镜陈,绝不敢逼地主闺女给他治阳痿,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二是地主闺女也不会被挂破鞋,从此落下了破鞋的名声。托合塔尔有见识的人都这样说。
毓兰在她的小草棚子下面,大马圈这边儿刚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她冷冷地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牲口斗,单凭力气不行,碧野你行,我看你行。”
我那天真行,清点好东西,让老窦充签了字,拿着断了竿的鞭子,回家去接好了凑合用,明天还要出车。四处看时,若溪和六六都走出去几十步远了。
回到家,吃过饭,我看书。
没事儿就有时间,有时间就读读书,对我来说,读书没啥用,只是喜欢,就像是看女孩子,也没啥用,就是喜欢。可到底什么是喜欢,为什么喜欢,怎样才算真喜欢?我又想起了张毓兰,我最近心里很烦。
我正心烦,书也看不进去,若溪来了,她提着个奶茶壶,进门一边跺着脚上的雪一边对我妈说:“伯母,这壶奶茶你热热喝,都怪碧野这两天也不去劈柴了,害得我天天因为多烧了奶茶挨老张的训,还说‘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上纲上线了。是他对我说,奶茶多烧点儿,碧野那小子挺能喝。听老张的,这不是剩了,他又训我。”
我妈赶紧接过茶壶,帮若溪摘下围巾,让她坐到炕沿儿上。
若溪又对我说:“张组长让你去帮着劈些柴,这两天好劈的都被我们烧完了,剩下的我们也劈不开。”
母亲问若溪多大了,在做什么工作……
两人随便聊了几句,也都是些客套话。
“在看书啊,爱学习的碧野好同志,‘碧野是个好同志’这两天传开了。”若溪笑着说。
我说:“我在读书,书上说,有些阶级胜利了,有些阶级消亡了,这就是历史。我好像觉得我们不属于一个阶级,你属于胜利了的阶级,我属于消亡了的阶级,我的阶级已经消亡了,我还在这儿,那我算是哪个阶级的呢?”
我说这话本没有什么用意,只是正在读书,读到这儿,没走心就说出来了,可是我的脸上偏又现出了那种在尴尬时特有的令人讨厌的似笑非笑的傲慢。
若溪红了脸:“是组长让我来叫你,你跟我撒什么气,你跟地主闺女是一个阶级,谈对象很合适,你们谈你们的对象,和我没什么关系,你不用把我看成是阶级敌人。”
我妈让我闭嘴,好拉着若溪的手:“孩子,他是个浑小子,等我好好管教他,你告诉我,他跟地主闺女谈对象,是怎么回事?”
“您问他自己。”
若溪瞥了我一眼,又对我妈说:“伯母,我对您说了吧,也用不着他当我是有意巴结他,我父母认识你们,也知道你们现在情况,我临来这里时,父亲嘱咐千万别伤害着你们,他说我母亲生我时难产,是您接生的,我这命也是您给的,人不能忘恩负义。要不然我才不会理睬他呢。”
她转向我:“我早就认识你,你不是成钢吗,改成碧野就可以撒野了?”
我的自尊心着实又受到一次严重的打击,无地自容。
“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母亲问。
“林志清。”
母亲沉思了好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若溪接着说:“他让我有机会告诉您,您的二儿子现在很好,在山里一个很偏僻的林场里守林子,很安全。让您放心,别问是怎么回事儿。父亲还嘱咐我,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些。”
我妈妈问若溪:“你父母都还好吧?”
“我爸爸去年检查是癌,前不久去世了。”若溪扭头瞪了我一眼说:“好像这世界上就他一个人冤屈似的,我也是被下放到这儿来了,凭什么啊!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县文工团,你那个云里燕子青云直上了,调到县文工团了,我下来了。你知道吗?我五岁学舞蹈,现在捡牛粪!”接着便哽咽了。
母亲紧紧地搂着若溪,老泪纵横。
“孩子,不该问的我不问,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说。”
“嗯。”若溪为母亲擦泪,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大颗地滚了下来。我对若溪说:“对不起。”
若溪说:“不用你道歉,去劈柴就原谅你。人家说我跟你好,我请不动你,多难堪?今天晚上就没烧的了,玻璃都结霜了。”
母亲说:“你们以后还是谁也不认识谁的好,别走太近,也不要总吵架。”
我跟了若溪去劈柴,若溪站在旁边看,我说:“快回屋里去,我怕柴火柈子飞起来崩着你。”
若溪回屋去在门后看。
柴火劈了一大堆的时候,我已经满头大汗,劈柴火在农村的冬季里,是很重的,也是很重要活。若溪喊:“我,别劈了,够了。”她拿了毛巾跑过来给我擦汗。
我说:“再劈一些。”
若溪说:“天都黑了,不劈了,劈多了,你明天又不来了。”
“好吧,你先进屋吧,我把这些码到门旁墙根去,你用着方便。”我说。
若溪说:“我和你一起”
两人一块儿,柴火很快就码好了。
我问:“若溪,你怎么知道我和毓兰相亲的事?”
若溪说:“是刘翠花告诉我的,她说她跟伯母讲了,问伯母同意不同意,伯母说你们都还小,法定年龄都不到,不适合谈婚论嫁。还说伯母说了,毓兰挺好的。”
妈妈原来是故意装作不知道啊。
我想,我妈不问这事儿,自有她的道理,自己也不好意思主动去说,好像也没有必要。我回去的时候,我妈也没有直接问我和毓兰的事情,她说:“孩子,爱情是一种责任,你不能负你不该负的责任,更不能做不负责任的事,你还不到十八岁,谈恋爱太早了。” 我知道她这就是在说我和毓兰的事儿。
谈恋爱是太早了,可是爱是不是太早了,爱和恋爱有区别吗?我一时也想明白,也想不明白。
张毓兰是不是懂的太多了,懂一些她不该懂得的事情,可是她不懂行吗?自己为什么总忍不住朝张毓兰的地窝子那边张望呢?张毓兰说过,什么时候来都行,我保证和你是第一次。
为什么要想这些?自己是不是不纯洁了?太多的问题,不去想了,头疼。
想起了云燕儿。
“县文工团,你那个云里燕子青云直上了,我下来了,知道吗?我五岁学舞蹈,现在捡牛粪!”若溪的话,总是时不时地在耳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