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凤是和红丽同一天生的孩子,思凤生了个龙凤胎,儿子叫叶爱思,女儿叫叶爱凤。红丽生了个儿子,谢广鼎给取名叫谢反正,是按照当时的流行词是“拨乱反正”取的名,出生证上薛红丽让医生写上叫“薛晴”。医生觉得谢广鼎不靠谱,住院手续是我办的,钱是我交的,医生相信我的话,“这个人脑子有毛病”,就照红丽说的填了出生证。
谢广鼎不高兴,红丽阴沉着个脸不说话。
我赶大车来接他们。
野狗一手抱一个娃娃,边走边唱:“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思凤跟在后面,头上裹着头巾还戴了个狗皮帽子。红丽怀里抱着孩子,头发有些凌乱,谢广鼎跟在后面,脸上赔着笑。
思凤上车坐定,盖了被子,野狗把孩子放到思凤怀里,对我说:“我买了些坐月子用的东西,我去拿。”
我向野狗点点头,红丽把孩子递给我,“帮我抱一下。”红丽上了车,我看了看一旁赔着笑站着的谢广鼎,谢广鼎站着赔着笑。我转身把孩子放到红丽怀里,替她裹好了被子,把自己的皮帽子摘下来,给红丽戴上,“现在的天,早上已经结冰了。”我说。
野狗回来了,把半麻袋东西放到车上,跳到车帮子上坐下,谢广鼎也从车尾巴上爬上来。
“喔喔喔”,大车出了医院大门向左转弯,上了路,一声鞭响,马儿跑起来,车轮滚过黄土路,发出沙沙的声音,马铃和套环叮叮铃铃地响着。
往北不远就上了柏油路,过了西大桥,走了几公里就下了柏油路,上了通往公社的土路,又越过一片戈壁和一片沼泽,上坡左一拐就到了托合塔尔。
马车刚到大队部门口停下,我正在想先送哪个,刘遇周已经早就等在那儿,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从思凤怀里接过了外孙,一手抱一个,思凤忙下了车,野狗抱了被子,背了他那半麻袋鸡鸭鱼肉,一家五口回家去,野狗边走边唱——
刘大哥讲那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享清闲
男子打仗在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
我送红丽回家,大车刚到谢广鼎家门口,杨小玉从猪圈里钻出来,拍拍围裙,双手在围裙上擦擦,赶紧过来抱孩子,谢广鼎已经跑进猪圈去,“这猪这几天都饿瘦了。”谢广鼎嘟囔着。
“小玉姐,你带我去你家坐月子。在这儿坐月子,不得好啊,可怜我的娃儿,这个人,吃稀糊糊都要舔碗的,把猪看比他娃儿还要重要的人,让我哪样和他再过下去吗?”
谢广鼎从猪圈里爬出来,说:“去你表姐家也好,我一个大男人也不会侍候月子,她是表姐,应该的,再说她还欠着我五百块钱呢。”
杨小玉说:“谢广鼎,我杨小玉跟你一分钱关系也没有,你说铭武欠你的五百块钱,我已经还给你了,你如果再敢说我欠你钱,小心我撕烂你的嘴。”
谢广鼎说:“那是薛红丽拿的,我一分也没有拿到。”
薛红丽指着谢广鼎说:“我薛红丽跟了你这么久,还给你生了娃娃,连五百块钱都不值啊,这钱是给你生娃娃住院花了。”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小玉连忙说:“别哭,姐带你回去,月子里哭不好,对自己对娃儿都不好。”
小玉对我说:“碧野,把红丽拉到我屋里去。”转身对谢广鼎说:“你就跟着猪过吧!”
谢广鼎站在那儿,愣了许久,看着越走越远的大车,说:“怎么个意思?欠债还钱难道不对吗?父债子还,夫债妻还!”
“不对,我给红丽的是二百块钱,你怎么说是五百。”送了红丽去小玉家的路上,我问小玉,小玉说,“还有三百块钱,我也要给红丽的,不能落在谢光鼎手里。”原来是这样,我又对小玉说,“张毓兰已经答应把地窝子给你,钥匙我都拿回来了,有空儿我就过去收拾一下,你早点搬过去,这里住着太挤巴了,不方便,现在又多了一个坐月子的。”小玉说,“谢谢你总想着我们娘儿俩。”
我卸了马车回家,若溪还没有下班,我洗了手,从小小的面袋里舀出一小碗白面,这是若溪用若溪的粮本买的。我把面和了,盖上纱布醒一醒。今天在食品公司用若溪的供应本花了九毛多买了半公斤羊肉,也拿来切下一半来,切丝,用葱花炝了锅,把肉炒一下,加水,做了一盆汤,又打了两个荷包蛋。汤放在灶后盖了,开始擀面,面擀得很薄,切得很匀。下面煮熟捞出,用凉水过了,装进搪瓷小盆。
没有多久,若溪回来了,脸色不怎么好,我给她摘去围巾,帮她脱下外套挂了。
我把汤端来,热乎乎的,把煮好的面倒进热汤里,用筷子打散搅一搅,给若溪盛了大大一碗,加上一个荷包蛋。
若溪看着这碗面,“真好看,舍不得吃。”她眼里含着泪,转身拥抱我,久久地。
“快吃吧,别凉了。”我说着,在若溪的额头上吻一下。
吃完饭,我说:“快去躺一会儿,当老师,天天站,时间长了,腿会变粗的,以后穿裙子不好看。你睡,上班我叫你。”
我去刷碗,若溪跟着,“你想让我穿裙子?”
我说:“冬天穿不了,冬天在棉裤上穿个裙子,就像哈萨克老婆子了,过了冬天,就给你买裙子。”
“你不怕人家说闲话?”
“这年头,人们啥都敢说,闲话已经不算什么了,人人说闲话,人人都有闲话,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不被人说闲话,好像活不下去,就算是死了,也有人说闲话,连伟人都一样,何况我们凡人——你快躺下吧。”
“我等你跟我一起。”
午睡了一小觉,若溪精神十足,蹦蹦跳跳上班去。往日,桑梓大着个肚子上班,看着都累得慌,现在请产假回家休息了,若溪也觉得轻松,朱占梓跟若溪搭不上话。
一进学校,若溪又惊住了,不是惊喜,是惊吓。
学校院子里站着一群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见若溪进来,“林校长来了。”大家嚷嚷着向若溪围过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汉子,穿个黑棉袄,腰间扎一根麻绳,也不知是没有扣子还是没扣扣子,双手抄在肚子前,敞着怀,裸露着胸,嚷嚷得最凶,他是马小虎的爹,马小虎就是那次为了名字跟李志明打架的马虎。
马虎说:“林老师,我上次说过,再也不给林老师添麻烦,这次我就是专找孙猴子的。他天天派饭到学生家,我不知道公家有没有这个规定,我跟村里其他的家长说‘林老师咋不到学生家里吃饭?’他们说,‘林老师可能是看不起我们,嫌我们的饭不好吃。孙猴子派饭到学生家里去吃,是传统,对着哩,我爹说解放前村里请的先生也是派饭到各家户的。’我也不知道什么传统,就随大流,哪一次派到我家,我媳妇都是尽量做好的吃给,昨天,派饭到我们家,我们家面粉吃完了,没有来得及到队上去领,就煮了一锅洋芋凑合一顿,孙猴子今天就把我们家马小虎赶到门外来冻着了,孩子都流清鼻涕了。”
正说着,孙猴子来了,他眼睛瞪得溜圆,刚学朱占梓梳的分头上几根头发被风吹起,飘着,两腮凹陷,两个门牙就显得特别的大。孙猴子打断马小虎的爹的话,大声地嚷嚷起来,“你儿子,把我叫孙猴子,子不教,父之过,你还来找事,还有师道尊严没有?我让他出来背《弟子规》,好好反省,他不好好背,竟然跑回家去了。这是要动戒尺打手心的!”孙猴子孙洪志唾沫飞溅,刚刚在学生李兰花家吃的鸡蛋,蛋黄粘在唇齿间,都飞了出来,夹杂着葱蒜渣儿,前面的人都后退。
孙猴子大喝一声:“都给我回去!这儿是学校,教书育人的地方,不是你们嚷嚷的地方。”
众人向后退三步,没有回。朱占梓站在办公室的门口,一手叉腰,一手捋头发,一只脚踏在台阶上一抖一抖的。
有人怯怯地问:“不派饭行不?俺家也没有什么好吃的了,再说,现在又不是解放前,四旧都破了,怎么还要继承解放前的传统?”
朱占梓吐了个瓜子皮儿:“解放前的才叫传统,解放后的叫什么传统,传统是老物件。”
若溪气的脸色都变了,她怒视着孙猴子,孙猴子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若溪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静一些,说:“孙洪志,你在谁家吃饭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能把学生赶出来,也不许你再让学生背那个破《弟子规》!”
孙猴子说:“我是队上派来代课的,你管不着我。”
若溪说:“好,谁让你来的,我今天就让他把你赶走。”
若溪说完,转身出了校门,她去找六六。
六六来了,了解了情况,说:“孙洪志,你给我听着,一,不许再到学生家去吃饭,除非人家请你,什么传统,你跟要饭的有啥区别,给老师这个名字抹黑;二,在学校全听林校长的,你胆敢教《弟子规》,那是封建的垃圾,不许你在学校里传播。这是国家的学校,教什么国家有规定,还反了你了?你要是不听,你就给我滚回田里去,现在的工分全都扣了。别以为我不管事儿了,不信你就试试,我说话从来算数!大家都回吧,孩子管教一下,也不是坏事,没冻病就算了,回吧。马小虎他爹,回吧。”
“老孙,来吧,进办公室了,快上课了,你上课讲什么,还不是你说了算。”朱占梓跟走过来的孙猴子悄悄说。
没有闹出点事儿来,众人恋恋不舍地走了,若溪的气半天没有消下去,跟这两个货在一起,这学校她一分钟也不想多待。
朱占梓的故事引起了纷纷议论,他忽然灵机一动,何不把这个故事再好好地编一下,寄到小说杂志上去发表呢?当时杂志满是揭露批判“极左”的小说,在揭露批判中大胆地突破禁区,朱占梓想,写个小说一定能轰动。
不太久,朱占梓发表了小说《绿白菜》,描写了一个受迫害的知识分子和一个中学女同学的故事,全书都是饥饿、男女、偷情……总之就是嘴和生殖器的事情,小说得了大奖,轰动一时,朱占梓成了著名作家。
托合塔尔也出了个大作家,这事儿传和很快,县城里,省城里很多的爱好文学者和文学爱好者都纷纷赶来托合塔尔,拜见朱占梓,取成功之经,朱占梓对他们说,“我有始终有一个偏见,文学艺术,只能是描写黑暗、丑陋和肮脏的,秘诀就是四个字——突破禁区。”来拜见朱占梓的,一定要去看桑梓,桑梓也出名了,这名出得让她割腕了,刚割开一点儿,肚子里的娃儿踢她,她猛醒,自己跑去找赤脚医生包扎了。许老正提了大菜刀去找朱占梓,眼看着大刀就要向拱菜猪的头上砍去,被冲进来的六六和我给拦住了。许老正说,“碧野,求你帮我照顾好你桑梓妹妹,我要为除害!你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
我说:“许大哥,用你的命换一口猪的命不值,你知道猪为啥叫一口吗?他就剩下一张吃屎的嘴了。”
没过多久朱占梓离开了托合塔尔,再也没敢来,他害怕许老正手里的大菜刀,他感觉到这些野蛮人,都比他有胆量,他们想做的真敢做啊,不像他,只是说说,还得前面有人拿着骨头,后面有人端着枪,他才敢说。
朱占梓后来就以写小说为生,他以他爹为原型,写了一本长篇小说叫《卖白菜的人》,还以他自己为原型,写了一本小说叫《死了》,这都轰动一时,并载入史册。
朱占梓跑了;桑梓生小孩了;还没等放学,孙洪志就哆啦哆啦地跑了,不知到谁家混饭吃去了。若溪抱了备课本和学生作业回我的地窝子去。
“你的地窝子,就是你的地窝子,不是家,就像我的宿舍就是我的宿舍,也不是家。自己和你——不是夫妻的夫妻,比夫妻更像恋人,比恋人更像是夫妻。”若溪曾经这样对我说。
不管怎么说,这个地窝子是可以让若溪温暖和放松的地方。
碧野肯定又做好饭了,这段时间,他有些放松复习了,得说说他,考上中专才会有工作,才有可能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摆脱困境。若溪回到地窝子,碧野不在,桌上放着张纸条——
若溪:
我妈打来电话,我去县城见她。我跟美美说了,她晚上来陪你,我明天就回来。放心!
若溪看了我留言,心里十分恐慌,这是怎么回事呢,要连夜去县城,难道是伯母病了吗?还是有什么突发的事情。这些年来,若溪已经习惯了,什么事都不朝好的方面去想,总是习惯地想最坏能怎样。
最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只要人都平安就好,若溪祈祷着,“祝我的碧野和家人都平安。”若溪不想吃饭,也不想做,还有大半壶奶茶,热了喝,就当是晚饭了。裘美美早早就来了,带着书到若溪这里来学习,若溪随便拿了一本书翻看,一行字也看不进去。“到底是什么事,为什么不写清楚呢?可能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若溪这样想。
时间很晚了,若溪说,“美美,咱们睡吧,明天还要早起,我去上班,你就在这儿复习吧,这里安静。”美美收拾了书,和若溪在大炕上睡了,外面下起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