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去哪儿了呢,怎么也不留个条?”若溪下班回到家,屋里没人,她心里空荡荡的,等了一会儿,想要做饭了,又心想,“碧野也可能给杨小玉留话了,或者杨小玉知道他去了哪里。”于是锁了门去杨小玉家。
小玉给若溪开门,“子衿已经睡了。”杨小玉手里拿着正在织的一件小毛衣,小声对若溪说,若溪在门口悄悄地问小玉,“你知道碧野去哪儿了吗?”
小玉说:“他送红丽去县医院了,今晚还不知道能不能回得来呢,你就在我这儿等他吧,他要是回来,见你不在,肯定会来这儿找你。”
若溪真的没有地方去,回大地窝子,自己一个人,太过空寂了,有些害怕,根本就不可能睡得着,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若溪随小玉进屋,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看子衿。小玉说:“你还没有吃饭吧,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若溪说:“不要了,我也不饿,他不在我也不想吃。别吵醒子衿。”
“她睡得像小猪似的,没有太大的动静,她醒不了。”小玉说。
外间砌了个灶,就是厨房,若溪随小玉去做厨房。
若溪烧火,小玉给她热了窝头,炒了个土豆丝。若溪就在灶台旁,一边吃,一边听小玉讲今天红丽发生的事情,小玉愤愤地说:“这谢广鼎也太不是个东西了,怎么能这样对红丽。”若溪说:“也不知道现在是怎么了,好些人把钱看得比命还重要,老婆算啥。”
看小玉的脸色不对,又急忙转过话题去,“公社打电话来说,新派来一民办老师来。你怎么也想不到会是谁。”
“我又不认识咱们村以外的人。”杨小玉说,“我有什么好猜的,你就告诉我就好了。”
若溪说:“这个人,你不认识,说出来你就知道了。就是桑梓来新疆要找的那个猪拱菜,后来改名叫猪占梓。”
“那个龟儿子怎么会到这里来,他又不是这个公社的。”杨小玉觉得好奇怪。
若溪说:“他也是支边青年,现在不是四类分子都摘帽了吗?他就要求给他安排工作,当个民办老师也行,县上落实政策办公室就把他安排到公社当民办老师,他到公社中学后自己要求来托合塔尔来,我看十有八九是冲着桑梓来的。”
小玉说:“这个男人也太不要脸了吧。”
若溪说:“要脸能叫猪占梓?”
小玉说:“他还占梓呢,小心许老歪的大菜刀,老歪可是个真爷们儿的爷们儿。”
两人说着话,收拾了碗筷,压了灶膛里的火,端了灯走进里屋来。小玉说:“铭武在的时候,不觉得,现在才觉得,没有男人,一个女人太难了,特别是晚上,不仅是孤单,更主要的是害怕。你今晚就跟我挤一挤,以后碧野出门的时候你就来我这儿,跟我做个伴,你一个人住那儿我也不放心。以前学校还有个张小蕊给你做伴,现在小蕊走了,怎么又来个拱菜的东西,太吓人咯。这回桑梓又得有麻烦了。”
若溪说:“那我先回去给他留个条,告诉他我在你这儿。”
那天夜里,我从县城回来已经很晚,进了我地窝子,点灯,见了若溪留的字条,知道若溪在小玉家,我就睡下了,不去叫她了,我累了。
若溪一大早就回来了,我赶紧起床。
若溪说:“你就多睡一会儿吧,昨晚几点回来的?”
我已经下了炕,倒了半盆凉水在脸盆里,“没看时间,反正半夜了”我说着把脸盆放在一个破方凳上,破凳子腿儿斜着钉几根木条固定住,就是我的脸盆架。
我洗了脸,接着说:“到了医院,赤脚医生陪着红丽挂号看医生,我就去银行取钱,谢广鼎不陪老婆看病,跟着我到了银行,我取钱他就跟在旁边看。我让他走开他不走,我气得要揍他,他就和我嚷嚷。银行的人问他要干什么,他说看看,银行的觉得他可疑,打电话叫了个拿枪的来,把他带出去了,赶紧取了钱回医院,刚出银行门,谢光鼎就跟上来了。回到医院,谢光鼎就是闹着不让红丽住院,非要我把刚才取的二百块钱给他,他说那是迷糊还他的钱,我说:‘你赶紧去死,死了好找迷糊要钱去。’
“医生说必须住院,问丽红,丽红说住,我就帮着办了住院手续,交了押金还剩五十块,我给红丽了。我跟医生说出院如果有剩下的钱就给产妇,一分钱也别给那个男人。医生说:‘一定。’我和赤脚医生要回村,他也要回,说是谁让住院谁侍候。我说:‘好啊,你回,我回去跟许队长说,让他多派几个人来侍候,到时候你出工钱就是了,队上没有事情干的老光棍还有几个,保证都愿意来。你也知道薛红丽跟桑梓的关系,许队长肯定会听我的。’谢广鼎这才留在医院。我跟护士说了,让她们多照顾一下,那个男人脑子有问题,护士答应了,有他也是多余的,我只是觉得他都快当爹了,应该有点儿人味。”
若溪问我:“护士还挺好的,没有叫你碧野哥哥?”
我说:“叫了,她还记着大黑马呢。”
若溪说:“你今天起来这么早干什么,不会又送哪个孕妇去医院吧?”
我说:“真让你说着了,今天野狗的老婆要去县医院生孩子,肚子太大,野狗说拉拉车坐不下,非要大车送。大车多装些干草,软乎。”
若溪说:“哎呀呀,天天跟孕妇打交道,你干脆学接生吧。”
我说:“光听就知道不少,有好处,等你以后怀孕了,我就不慌了。”
若溪说:“你真不害臊。”
早饭还是咸菜窝头玉米糊,若溪给我煮了一个鸡蛋,我让若溪吃,若溪说:“你要复习,补一补脑。”
吃过饭,我去送野狗他老婆思凤去县医院生孩子,大车停在野狗的地窝子门口,门口围了很多看热闹的。
“这肚子真大。”
“听说是双胞胎,野狗还真能整,一下就给老婆种了俩。”
“听说是拐来的,傻婆娘的爹找来了,要把傻婆娘领回去,我看这野狗,两个娃生出来,他咋养。”
人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议论着。
野狗向前后左右抱拳:“三老四少,我岳父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一个人在家看家,还要放羊喂猪,请大家多多帮衬,照应着点儿。”
说完扶思凤上车,我一举鞭子,大家让开一条道,我抬腿坐到铺着青白色狼皮的座上,野狗也从车屁股上爬上车,一声清脆的鞭响,马蹄嗒嗒向前,一转弯儿上了村路,直奔了县城去。
我哈哈笑几声,对野狗说:“三老四少,我老婆饭熟了,就要起锅了。”野狗的嘴咧得像裤腰似的。
把野狗两口子送到县医院,看他们挂号检查办住院手续,一切正常进行,我看到那个认识的护士,问了红丽的情况,也是正常,就赶紧回村,想回去休息一下也该复习了。
大车到了公路与村路接口的地方,一个人正站在丁字路口的边儿上,向大车招手。那人身穿灰色中山装,中等身材,衣服肥大,人显得瘦小。上衣兜别一支钢笔,不像大队会计,是个公社干部的模样。
我停下车,那人问:“是去托合塔尔的吧?”
我问:“你是从哪儿来的,怎么到这儿的呢?”
那人说:“我从公社来,坐的邮班车,到这儿他就把我放下了,我说让他拐个弯把我送进村去,他说邮车不能随便改道。”
我说:“上车吧。”
那人把一个很大的行李搬上车,那行李裹着毡子用绳子横七竖八捆着,还有一个新的绿色双耳旅行包,一个网兜装了洗脸盆刷牙缸什么的,看样子不是路过的,是个要久住的。
那人上了车,坐在我右边。
我说:“你坐车尾巴上去。”
那人看看我,有点儿疑惑,我说:“两个人都坐前面,辕马压得慌”
那人疑惑不解,但还是坐到了车的后稍上去。
我说:“你是到大队部的吗?”
那人拂了拂光亮的中分头说:“不是,我是新来的老师,我叫朱占梓。”
我一听,这个名字好熟悉,一下就想起桑梓来了,这就是那个拱白菜的猪啊。
朱占梓问我:“你们村上有个叫桑梓的吗?”
我说:“有,你认识她?”
朱占梓打开了话匣子:“桑梓是我女朋友,当年她只身一人,不远万里来新疆找我结婚,我受迫害被管制,不让见面,她一个女娃儿,硬是被人抢去当媳妇,她宁死不从,后来跑了。那年公安局的来调查情况,说桑梓是被一个叫我碧野的给带到了托合塔尔去了,好可怜啊。也不知道现在怎样,怕是才出虎口,又进狼窝,可能是被碧野强迫当了老婆了。我来这里,就是要和她破镜重圆的。”
我停下车对朱占梓说:“你下来。”
朱点梓说:“下来做啥子?”
我说:“不做啥子,你先下来。”
朱占梓疑惑地下了车,他看着我,我把他的东西全都扔到了路上,对他说:“我就是碧野。”
长鞭一甩,啪——的一声,马儿向前跑起来,我紧跟两步,跳上我的狼皮座位,大车扬长而去,留下朱占梓在路中间儿,嘴张得老大,心想:“他就是碧野?我还以为碧野个四五十岁的汉子,像高宇栋一样,原来是个胎毛没有褪尽的乡巴佬。”朱占梓左右看看,无奈地背起那个行李,提了包包和网兜,一步步向托合塔尔挪过来。
朱占梓心里想着见了面怎样对桑梓说,他不在乎桑梓跟谁结了婚,他要向桑梓诉说他是怎样一直都没有结婚,一直都在等着桑梓,都是那个时候受到了极左的迫害,现在平反了,他们可以破镜重圆了,反正他搞不明白摘帽和平反有什么区别,他也忘了他拿了高占宇的五十公斤粮票和二百五十块钱,虽然那粮票和钱,桑梓跳河以后,高宇栋要回去了,但当时他朱占梓确实拿了,只是现在他觉得那跟没有拿一样。他要告诉桑梓,他报考大学了,也不知道桑梓报了没有,如果没有报,现在报也来得及,要考到大城市去,去大城市去拱那里的大白菜。不对,有了嘉树,谁不稀罕大白菜。
大太阳底下,朱占梓走几十步歇一歇,胡思乱想着,不觉间中午已过,饥肠辘辘,嗓子都快冒烟了,才一步一挨地来到了村口吴老二家的小卖部,在那里买了些点儿吃喝后,吴老二叫了一个路边滚铁圈玩的孩子把他带到学校去。
我一回来就到学校告诉桑梓,那个猪来了。
桑梓说:“知道了,昨天若溪就告诉我了。他来不来又能哪样?我看他也怪可怜的。”
我去卸车,然后回地窝子休息去了。若溪、桑梓,还有孙猴子在学校的院子里迎接朱占梓。
桑梓因为嫌孙猴子太恶心,就到若溪的宿舍办公,现在若溪也不这儿住,有床,累了桑梓还可以休息一会儿,她上班也坚持不到放假了,正好来个拱白菜的猪,也是好事,就让他住在办公室,跟孙猴子在一个办公室。
朱占梓看着桑梓的大肚子,一脸的沮丧,他对桑梓说:“有空儿我要跟你好好谈谈。”
桑梓笑了:“我们有啥子的好谈的?”
朱占梓说:“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他转而对若溪说:“林校长,我是受了迫害的,现在平反了,我和桑梓过去是被拆散的,就是我们不能破镜重圆,桑梓也要和那个碧野离婚,不然我要上访,我要举报。”
桑梓笑了“说得好听,你受迫害,你受哪个迫害了?你偷听敌台,还计划朝苏修跑,没有让你坐牢,就是照顾你是个支边青年,还迫害你了?你那是摘帽,就是管制期满了的意思,谁给你平反了,你有啥子反好来的嘛?还让我跟碧野离婚,我俩离的哪家子的婚?你是在做梦,还是脑子真的被猪拱了?你太可笑了。”
若溪说:“朱老师,课表在办公室你的桌子上,孙老师带你去,你们两人一个办公室,你就睡办公室里,外间可以做饭,准备明天上课,你个人的事情,请你以后不要在工作的时候谈,要谈就下班以后到外面去谈,爱跟谁谈跟谁谈,我不想听。”
说完就带着桑梓进到她的办公宿舍去了。
“你怎么能交这么个朋友?”若溪扶着桑梓说。
“都是我爸爸,那时候当校长,说这个猪拱菜从农村来,学习很勤苦,人也朴实,是全校学习尖子,就让我和他做同桌,其实从小学到初中,九年学,他上了十四年。本来是同学,谁知道他把我当白菜了。”
“唉,一棵被猪盯上了白菜,麻烦来了。”若溪把桑梓送回家去。
猪真的来了,队里种的白菜萝卜被拱了一大片,大概有十几头野猪,明目张胆地拱,上面有文件,要保护野生动物,野猪也在保护之列。许老歪气得一咬牙一跺脚,脖子正过来了,不歪了。托合塔尔人觉得奇异,就把许老歪改叫成“许老正”了。
桑梓说许老歪变成许老正,反倒没有那股狠劲了,她就喜欢老许歪着脖子的那股子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