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了挂网回来,收获不小,三条大狗鱼,还有一条大鲤鱼,许老歪称了,八公斤三百五十克。这么大的鲤鱼很少,这拿到县城去卖也值不少钱。老歪说:“鲤鱼传禧,桑梓姑娘就尝尝咱们的招牌菜,土豆红焖鱼块。”
桑梓换了自己的衣服,内衣洗了烘烤得干爽柔软,她红着脸对我说:“你真够贴心的,还懂女孩子。”
我说:“这没什么,我可是个有媳妇的人。”
桑梓说:“我感觉你还是男娃儿,怎么就有了媳妇了?你的媳妇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说:“我媳妇是老师。”
桑梓拿了换下来的我的衣服要去洗,我说:“算了吧,肥皂和洗衣粉都没有了,明天就回了,带回去洗。”
桑梓把蚊帐打上去,把衣服叠好,放在铺盖上,铺盖收拾得很整齐,连一条褶子都没有。
我在编一个带盖子的筐,他要把那十三只小鸭带回去。
何麻子走过来,低声对桑梓说:“你是有事情的人,瞒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明天这些人就要回托合塔尔了,你何去何从,还是那句老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早说,争取主动,对你有好处。”
桑梓看出何麻子不怀好意,说:“看到你这张脸,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河都敢跳,还会害怕什么?我会说的,但不是对你。”
麻子理论家阴沉着那张长满了脓包的脸,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真的很吓人,他确实是让桑梓想起一个让她不寒而栗的人,那个人叫高宇栋。
桑梓是成都人,爸爸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妈妈是那所中学的老师,桑梓就在那所中学读书。桑梓有一个同学叫朱励志,他家是郊区的,爸妈都是社员,他妈妈在城里卖馄饨,他爸在农贸市场卖白菜,朱励志从小就立志要成为人上人。
他最爱的励志诗是——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有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诗也不知道是谁写的,是朱励志的爸爸朱筑埰教给他的,他爸爸说,你看人家城里人多好,当干部拿工资,吃香的喝辣的;城里的女人多好,风不吹日不晒,脸上擦着雪花膏,就跟白菜心一样,白嫩清爽;再听人家说咱们是啥,是乡下猪!儿啊,你要好好念书,考大学,当大官,把城里的白菜都给我拱了。
其实,那时候卖菜的朱筑埰在城里很受尊重,小孩子叫他伯伯,大人叫他老大哥,领导想把他转成城市户口,当正式工人,朱筑埰觉得再一步就登天了,他看上一个城里姑娘,想勾搭人家,那姑娘知道他有老婆孩子,就骂他头乡下猪。还报告给朱筑棌的领导,说朱筑埰耍流氓,朱筑埰差点儿被开除。
城市梦破灭了,朱筑埰跟城市结下了梁子。
朱励志不负他爹所望,学习努力,如愿以偿地考进了桑梓爸爸当校长的那所学校,是一所百年名校。还和桑梓成了同桌,庭中有嘉树,谁还拱白菜?朱励志又改名叫朱占梓,立志占有桑梓。
后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那原因也可能是众所不知的,不管众所知不知,就是那个原因,那场运动的原因,桑梓的爸爸不当校长了,去扫厕所,可能是不适应这个工作,心情不好,没有几年,就死在这个工作岗位上了。
为了养活桑梓,她妈妈嫁给了学校的一个厨子,就是大师傅,“三大员”之一的炊事员。桑梓家这般破落了,朱占梓也很迷茫,我的白菜啊,我的嘉树,都在哪里啊!在高中毕业时,朱占梓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申请前往新疆,支援祖国边疆建设。
猪到城里拱菜是不可能的,城里没有菜地,白菜都在市场或家里,猪根本进不去;猪上树那真是神猪,朱占梓也可能成为一个能上树的神猪,那时兴破除迷信,也彻底打破了他的神猪梦。他走了,走向边疆,竟然没有跟桑梓打个招呼,他放弃了这棵嘉树,但没有改名字,还叫朱占梓。
桑梓从那个走街串巷卖馄饨的中年妇女嘴里打听到了朱占梓的下落,她拿着那个卖馄饨的给她的信封,不远万里找到了朱占梓。这时的朱点梓因为偷听敌台,戴着坏分子帽子,管制劳动。原来到了边疆太辛苦,他立志要当一名特工,苏修叫“克格勃”。他偷听敌台,按照敌台交给的方法,写密信,被公安局给抓了,克格勃没有当成,当了个坏分子,被管制劳动。
桑梓来找朱占梓,自然先要经过这个大队的主任高宇栋。没有任何来自官方的规定被管制的人不能结婚,高宇栋也只是觉得朱占梓根本没有条件结婚,根本没有地方栽桑梓这棵南国嘉树,那还不如栽在我高宇栋家。
于是,高宇栋威逼利诱,给了朱占梓五十公斤粮票,二百五十毛钱,朱占梓就断然拒绝了桑梓,理由当然很充分,他说:“我是被管制分子,结不了婚。”
桑梓说:“结不了就不结,我就在这儿等你一辈子,判刑也有个期限,我等你摘帽子。”
朱占梓说:“戴帽子不是一辈子的事,而是几辈子都要戴,子女也要受影响。”他说的这个也是实话。
桑梓说:“我就在这儿等你,我就不信,再说了,能在你身边,不结婚也能活,我离家出走几万里,你让我现在上哪里去吗?”
他们谈话就这么多,朱占梓就被带走了。
高宇栋来了,他要桑梓认清形势,他说:“你不结婚就不是我东风大队的人,不能在这儿生活,你跟我们大队的人结婚,就是这个队上的人了,在这个队上,跟谁都比跟朱占梓强,穷不说,生个孩子,将来上学参军都没有份儿。”
高宇栋提出让桑梓跟自己的小舅子结婚,桑梓知道高宇栋说的也是实情,但是自己是不能从的,不为什么,只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她说:“我自己可以离开这里,是生是死就不用高主任操心了。”
高主任很生气,他说:“你走不了,这儿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人家,这你来时是看到的。”说完,他走了。
把他的小舅子和桑梓关在一起,说是联络联络感情。几天过去了,高宇栋的小舅子还没有联络上感情,高宇栋急了,骂小舅子无能,他要自己去把桑梓给办了。
五大三粗,长了一张何麻子的脓包脸的高宇栋,要霸王硬上弓,可是,桑梓拿出她藏在身上的一把锋利的尖刀,顶着自己的喉咙说:“我杀不了你,但我可以溅你一身血,王八蛋,你来啊!”这话好像在哪儿听说过,对,是张毓兰说过。
高宇栋也没有得逞,他说他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办法,他不急。
又过一天后,桑梓说要高宇栋给买衣服手表,还说来了就被关在这里很晦气,要出去晒晒太阳,看看风景。
高宇栋觉得桑梓是屈服了,要找个台阶下,就都同意了,说是一切都好说,有商有量的多好,哪天结婚由桑梓定,不急。又派了两个民兵跟着桑梓。方圆几十公里没有人家,桑梓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可是,高宇栋怎么也想不到,桑梓跳河了,他怎么能知道这个桑梓,竟然拿过省中学生游泳比赛冠军奖牌。河水很大,看守桑梓的民兵报告说桑梓跳下去没有影儿了,他们顺着河跑了很远都没有看到,水很急,尸首可能都冲到苏修去了。
桑梓被冲了二十多公里后,恰巧被正在河边水里拉屎的杨伟志给看到了,又恰巧被乐于救美的我给救了。佛说都是缘,善有善缘,孽有孽缘,杨伟志无意中救人一命,也自有善果,那是后话。
按照这样的说法,好像还不能把桑梓置之死地而后得。何麻子说:“这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词,我想,这事应该送这个桑梓回去东风大队对质,弄清事实再做处理。”
桑梓问何麻子:“谁送我,你送吗?你在路上就把我办了,还是等到了东风大队你跟那个姓高的一起把我办了?我为什么要回到东风大队去?”
何麻子说:“你从哪里来,就应该送回哪里去。”
桑梓说:“我从成都来,你送我回成都去!”
桑梓转头看着我,想说什么,我示意她向大老王说。桑梓给大老王鞠了一躬说:“我不知道该怎样称呼您,碧野叫您师傅,我也叫您师傅吧。谢谢你们救了我,我不能去那个东风大队,因为我根本就不是那里的人,我在那里被非法拘禁,差点儿被强暴。我请你们带我到县上,我要去公安局报案,告他们非法拘禁强奸未遂。”
何麻子说:“你笑死人了,还非法拘禁,人家那是群众专政,还强奸未遂,未遂你告什么,你是想要未遂呢,还是想要遂了呢?这强奸两个字你也能说出口,我看你就不是正经人。”
桑梓没有理何麻子,觉得何麻子不是人,说不出人话来,我是觉得桑梓就是这么觉得的,从她的表情可以觉得到。大老王对桑梓说:“明天跟我们一起走,到了县上,我们要休息,还有人要买东西办事儿的,就让碧野带你去公安局吧,那儿他熟悉,他还在那儿住过呢。”
桑梓疑惑地看着我:“你在那儿住过?”
我说:“我做梦在那儿住过。”
一天没事,我又睡了一夜草堆,天亮后我们就整装出发了。我带上了我的小鸭们,算是我带给若溪的礼物。众人注意力都在桑梓身上,没有人跟小鸭子过不去。县城很快就到了。
熟门熟路,我带桑梓去了公安局,公安局答应进行调查,说很快就能把被东风大队扣下的桑梓的证件要回来,并且要打电话发公函去成都调查,一切都等到调查落实后再做处理,并且写了一封公函给六六,让桑梓先在托合塔尔住下,希望队里多加照顾。
何麻子在盘算,把桑梓置之死地而后得,难度很大,桑梓的继父可是个响当当的工人阶级,而且是“三大员”之一。这事要见风使舵,不可以强出头,但是,自从见了桑梓,何麻子心里就挖挠得很。“桑梓跟碧野近乎,女人是祸水,得从碧野这边多留留心,让祸水祸了碧野,机会也可能就来了,上次是大嫚儿娘郭秀美咬住了碧野,林若溪屈身下嫁救碧野,如果现在咬住了碧野,桑梓会屈身,不,应该是献身相救吗?我可是她的救命恩人啊,咬碧野要比逼桑梓容易得多。”何麻子整日地胡思乱想起来。我不用猜,他就是这么想的,后来阎鬼的闺女骂何麻子的时候骂出来的。
桑梓对我说:“公安局让你把我带回队上,我就赖上你了,去队上我也不认识一个人,也没有吃和住的地方。等公安局调查清楚了,我就找点活儿干,挣钱还你。”
我说:“吃饭问题不大,六六主任看了公安局的介绍信,会给你一些粮食和生活必需品的。他虽然也是个主任,心挺善的,可不像那个叫高什么的东西。”
桑梓说:“问题是我住哪儿,住你们家好吗?暂时的,你媳妇不会多心吧。”
“我媳妇必须要多心,我父母不在这儿,我就一个人,你住我那儿,她还不多心,她有毛病?”我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是一个人住的,我跟她说说,你住她那儿,应该能行。”
桑梓疑惑不解,她说:“我真的不明白,你有媳妇了,你跟你媳妇不住一起,你还有个女朋友一个人住。太乱了,搞不懂。”
我说:“我的女朋友,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朋友,她是个女的。这么说吧,有个女的,她是我朋友,她家现在就她一个人,就像我一样,我家就我一个人。你听明白了吗?”
桑梓问我:“你说明白了吗?”
“好了,跟你说也没用,你是跳河跳的,脑子进水了,听不懂的。你听我安排就行了。”
“你再也不许说我跳河这件事!”桑梓冲我恶狠狠地说。
我说:“你的证件什么的都要回来了以后,你打算怎么办?还去找那个爬树的猪吗?”
“也不许你再说那头猪,他猪都不如!”桑梓说着在我的胳膊上使劲地拧了一下,“哎哟,你还真掐啊。”我揉揉胳膊,真的被拧疼了。
桑梓说:“对不起,要不你也掐我一下。”
我说:“没关系,我也只是想问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我也讨厌那个猪,最好是把他关猪圈里,让他这辈子别再想爬树。”
桑梓忽然对我说:“你才这么小,不可能娶媳妇,你是骗我的,怕我缠上你是不?”
我说:“我是有媳妇了,她是学校的老师,叫若溪,你一会儿到队上就见到了,我骗你干啥。别想那么多了,你去了队上,先到毓兰——就是我女朋友那里住下,等公安局的调查完了再说,我会帮你的,不怕被你缠上,再说我就是个倒霉蛋,你缠我干啥,不会的。”
我带了桑梓从公安局刚出来一会儿,何麻子就鬼鬼祟祟地溜进了公安局,他是跟着我和桑梓后面来的,他本想公安会把桑梓留下,自己就代表托合塔尔的革命群众担保,把桑梓接到队上去,毕竟是托合塔尔人从河里救出了这个女人。可是没有想到,不太久的时间,我领着桑梓出来了,两个人并肩走,还靠得那么近。何麻子要去揭发,桑梓是个特务,让公安局把桑梓和我一起抓起来。可是转念一想,抓进去最后还得放,桑梓也可能就去不了托合塔尔了,自己就彻底没有机会了。
一个公安战士过来,看何麻子贼头贼脑的,就上前问:“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何麻子说:“没有事,随便看看。”
公安很警觉,一招手,两个扛枪的过来,把何麻子请进了审讯室。
那天,何麻子是一拐一拐地走路回到托合塔尔的,马车在县城停了很久,大家都办完事,按时回来集合,等了一会儿,没人知道何麻子去哪里了,就没有等他。何麻子到家快半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