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谈恋爱叫搞对象,说媒的叫介绍人,娶媳妇叫讨老婆,讨别人的老婆睡觉,给人家当牛做马,不要工钱,没有丝毫经济支配权的,叫拉帮套。托合塔尔有两个拉帮套的,一个在村东,给吴老二家拉帮套,姓高,是个麻子,人称“高麻子”,高麻子是个矮个子,矮个子的高麻子拉帮套的吴老二家,被人戏称是“托合塔尔的东大门”,有吴老二婆娘门大之意;另一个拉帮套的在村子西头,叫李富安,个子不矮,是个驼背,给周方信家拉帮套,周方信家孩子有九个孩子,其中一个过继给了李富安,人们都说,九个孩子里面只有那一个是李富安的,周方信家被社员们美名为“托合塔尔的西大门”。高麻子和李驼子都是刚建托合塔尔的时候开始拉帮套的,和主家都过成一家人了。拉帮套也要具备一定的条件,一是要怂,二是要穷,三是有些缺陷难讨上老婆,四是勤快会干活儿,五是没脑子没主见,什么都听女人的。
说起拉帮套的,都是因为迷糊才说起来的。迷糊想到要做介绍人赚大钱,就打了个辞职报告,虽然他任职也没有什么正式的文件,辞职还是搞得正规一些好。迷糊打了辞职报告,经过六六和驻队工作组研究同意,报到公社批准。队上要产生一个新的生产队长,六六推荐还是让二裘来干,二裘是说死也不干,六六又推荐了几个,都不愿意干,工作组的老张说:“还是通过全体社员民主选举吧。”结果选举的结果出乎意料,西大门的李富安当选新的生产队长。社员们说:“迷糊都能干,是个人也都能干,李富安镇守西大门,没有精力管别人的事了,人畜无害,最适合当队长。”东大门的高麻子当选了大队治保主任,理由跟李驼子当选大队长相同。托合塔尔村领导班子迎来了历史上最健全的时期,各项停滞的工作又开始起来。如果没有大嫚娘,领导班可以说是一团和气。
妇女干事郭秀美抓了个特务,怎么就变成了抓了个“脑袋进水了的二百五”了?这就好像是说郭干事是个二百五似的,郭干事这事干得不怎么像正事,她很疑惑,很不爽。
老知青又住回了他那两间干打垒的宿舍,并没有送去砖厂。大冬天的砖厂,也没有什么活,偶尔去路上扫扫雪以外,就是开会学习,自己斗自己,所以没有送老知青去砖厂。真是“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要不是当上民办老师,老知青也不会摆弄那个学校那个收音机,不摆弄那个收音机,怎么能收听敌台,要不是公安局的可怜他,他还真的会被打成特务。
若溪一个人教五个年级十几个学生,这得用一种叫复式教学法的方法排课上课,她没有学过,一时手忙脚乱,还要劈柴火烧铁炉子给教室取暖,实在忙不过来了。她要求增加老师。工作组长老张跟六六商量,不行就还让老知青来代课,记工分就行,不朝上面要钱,也不用上面批,也就没有必要跟上面说。反正等以后找到合适的代课老师,若溪还是要回工作组的,若溪也只是临时帮忙而已。
六六同意老张的意见,老知青又回到学校教学,记全劳力的工分。本来若溪是想要我来学校代课的,一看老知青还是记工分,就算了,不再提让我当老师的事了。
大嫚悄悄地来找老知青,有替她娘道歉的意思。老知青当然不敢接受,并保证一辈子再也不听收音机。
大嫚说:“我娘来这儿说给你介绍对象,也不是来侦察敌情,她是想把我嫁给你,结果碰巧你听那个。”
老知青苦笑着说:“碰得好,碰得妙,碰得鬼子哇哇叫,不碰的话,事情可能就严重了,要判刑的,这一碰,把我碰成了一个犯罪未遂。”
大嫚说:“如果你愿意,咱们俩可以谈谈看。”
老知青说:“可以谈谈看。”
大嫚要跟老知青谈谈这事儿很快就传到了郭干事耳朵眼里。“我倒要看看这个狗特务有几个胆子,敢跟我的闺女谈对象,还有没有王法了?”大嫚娘这个刚上任不久的妇女干事,气得七窍生烟。她急忙去找六六,说这狗特务太嚣张了。
六六找老知青谈话说:“你知道你的事情各级领导念你是下乡时间长了,从宽处理,这要是放在前几年,你小子不死也要脱层皮啊。你现在是被监管人员,而且是刚刚释放,不宜谈对象,记住了,你跟赵大嫚要断绝来往。”
老知青连连点头说:“好好好,谢谢主任大恩大德。”
最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太多,六六主任嘀咕着:“这乱七八糟的,不没白没黑地抓就是不行,快乱套了。”
二裘在羊圈里正抽着莫合烟,他吐出一串烟圈,然后细细地吐出一条线,把那烟圈串了起来。他说:“都是阴阳不调给闹的。这小分队,打狗把公狗都给打光的,割尾巴把母的都给割了,鸡鸭鹅兔猫只能养一只。这队上还有二十多条老光棍呢,老光棍没解决,小光棍又出来了。”
有人画张漫画贴在大队那块高高竖起的宣传牌子上,画一光头男人牵一条公狗抱一只公鸡手拄一根光棍。标题“大公无雌”,你别说,这托合塔尔还真有人才。
六六开了两天会,查无结论,漫画的事不了了之。
在托合塔尔,光棍问题被提到了老百姓的桌边床头。
迷糊对迷糊娘子杨小玉说:“娶不上媳妇是因为没有钱,我当年三百块钱不就把你给娶回来了。”
杨小玉说:“我家只拿了你五十块,你不要总觉得我是你买回来的。”
这样的对话有无数次了,今天迷糊脑海突然灵光一现,看到商机。
“我出了三百块,还出了两个人来回的车票钱,那狗日的薛化风赚了我二百五啊!也太大利喽,”迷糊想,“这个买卖做得!”
于是迷糊说老家有个神医专治他这种病,他想去看看,随便也到小玉的家乡去看看,说来都是四川人,两家离的也不算远,本来就没有事,六六准了他的假,爱去多久去多久,不回来更好,眼不见心不烦。
于是迷糊带着小玉,花钱请照相馆的师傅给拍了几张外景合影,又去供销社买了葡萄干和莫合烟,让杨小玉写了家信,他要一并带上回四川。
迷糊私下里找了几个愿意出也能出得起钱的老单身汉,说只要掏四百块钱,他就去杨小玉的家乡去带个媳妇回来,找好了先交一半的钱,剩下一半谈妥了再寄,带回来女方不同意,全额退款,男方不同意,退一半。路费可要男方出。
听说是去杨小玉家乡找媳妇,老光棍们感觉都像杨小玉似的。又是找好谈妥才寄钱,带不回人来还退钱,自然有不少人报名,当然这些事都是极秘密地进行的,连杨小玉都不知道。迷糊考虑是第一次,只选中了四个光棍,拿了他们的钱,回老家给他们接老婆去。
迷糊一路风尘到了四川的丈人家,丈人家在山区,山高路迥。说是一个村,这家到那家,吃饭时隔着山沟沟可以在门前大声聊天,但要走过去得半天,走家串户,也真辛苦迷糊了。迷糊巧舌如簧,也并没有违背事实,他说了茫茫戈壁,也说无际草原,他说汽车如飞,也说冰雪爬犁,再加上他和杨小玉的结婚证和照片,确有不少姑娘被说动,迷糊只录取了四人。迷糊赶紧写了四封很简单的信,分别把四个姑娘的照片加急寄走,就等着新疆把钱寄来,带着这四个姑娘进新疆,一大笔买卖就做成了。
那时候的通讯条件,这信件往返加急也得一个月,迷糊在青山秀水中,惬意地等待着一千六百元入账。他绝不像给他带媳妇的薛化风一样黑,他要拿出四百元来,每家给一百元,他说这不是彩礼,彩礼等回到新疆结婚以后婆家肯定不会少出,想要彩礼,以后你们自家人自己扯皮去吧。
当然钱到了,他得给杨小玉家二百五,以弥补当年被薛化风劫去的那部分,二百五不好听,就给二百吧。这一趟回去,我迷糊就是托合塔尔第一大富豪,比张三龄张地主家从前要富得多了。
有钱了不能置房子置地,不能显富,要把钱埋起来。想到张地主忽然就想到地主闺女,于是想到破鞋,想到破鞋,迷糊那下面就有些异样的感觉,就是当年穿自己纺线自己织的粗毛线裤衩的感觉。热乎乎的黏糊糊的。
“等下一次真的得找个好医院看看这毛病。下次,要搞多少次啊,反正有光棍就有市场。只是这样搞,托合塔尔的那几个丫头会不会嫁不出去啊!中农吴老二家吴雨的妹妹也不小了,还有二裘家的大丫头,铁匠家的大嫚。”
大嫚不愁嫁不出去,愁的是她娘要把她快点儿嫁出去。这不又开始托人到别的队去给大嫚介绍对象,王介绍人是前进大队的,她说赶巧了,前进大队五小队就有个合适的人家。
“小伙子二十二了,比大嫚大六岁。”
大嫚娘说:“合适。”
“兄弟姊妹多。”
大嫚娘说:“不妨事,结婚了总要分开过的。”
“没啥文化,上过两年学就不上了。”
“文化不当饭吃。”
“家里太穷,怕拿不出啥彩礼来,出门都没有一件囫囵衣裳。”王介绍人说着朝大嫚娘身上拿眼扫了扫。
大嫚娘说:“也不是非得要彩礼,姑娘出嫁不说八铺八盖,三铺三盖总得有;不说绫罗绸缎,像样儿的衣服总得有几套。闺女养了十八年,总不能让俺赔着钱嫁吧。咱也不用绕着说了,闺女你也见了,也不是嫁不出去吧。就去问问男方,到底能出多少彩礼钱吧。”
大嫚娘自然是留王介绍人吃饭,王介绍人执意要走,说是还有要紧的事儿。其实,要紧的是大嫚娘和她这个家都太埋汰。
大嫚也想赶紧把自己嫁出去,从她娘开始绞她的衣服,她就觉得这个家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近来更是心神不宁,在山上杨伟志弄那么一出,现在想来还不如让他弄成了,跟了他就是了,也不用她娘这样到处去求人介绍,可这家实在是住不下去了,随便找一个,是男人就行,只要两条,一要干净,二要有文化。
“碧野哥是不行。”大嫚在心里早就把我叫哥了,见面又开不了口,只是叫“那谁”。碧野哥身边有个若溪呢,再说了,虽然他成分不好,却总给大嫚一种高不可攀有感觉,这感觉很讨厌。还是老知青合适,老知青干净,有文化,大嫚在他面前总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嫁给他简直就是对他天大的恩赐。
大嫚是决定嫁给老知青了。十六七岁的女孩的决定,往往是不顾一切,不屈不挠,勇往直前。这不,云燕儿跑了,她跟学校食堂的做饭的鲁大师傅跑了,新疆人把厨师叫大师傅,鲁大师傅并不大,今年21岁,祖上就是做饭的。山东人,高高的个子,人也很秀气,上过初中,说起来比云燕有文化,不但菜做得好,还喜欢读诗,自己也写。
眼镜青蛙自然是不同意这门婚事,说:“一个厨子,还是个中农,想娶我女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女儿有城市户口、国家指标。”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云燕儿竟抛弃了那来之不易的城市户口和国家指标,跟一个厨子私奔了。
眼镜说:“她一定会后悔的!”
眼镜不知道有句话叫“青春无悔”,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过青春。云燕儿的青春跋涉在路上,我不知该为她庆幸,还是为她担忧,没有几天,也就淡忘了,云燕跟人私奔了,跟我再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忽然就觉得格外地轻松愉快。
若溪此时刚上完了一天的课,学生们都走了,老知青也走了,她自己在办公室里生着炉子烧一壶奶茶,羊奶是二裘让他闺女送来的。我几天没有来了,从老知青来上班,有人劈柴了,我只来过一次。
大嫚来了,她最近经常来找若溪,其实是来看老知青,老知青受了教训,尽量躲着她。
“听说了吗?青云燕跟人跑了,私奔了,太胆大,太刺激了。——那个老知青呢?”大嫚没话找话,实际上是问老知青怎么不在。
若溪说:“别再老知青老知青地叫,当着学生不好,人家有名字,叫杨秋水。刚下课就走了,说要回家做饭,一个单身汉,还总是说回家,他那儿就是个窝,回窝做饭还差不多。”
大嫚问:“听说云燕是碧野哥的干妹妹,还订过娃娃亲,是真的吗?”
若溪说:“又是谁编的,什么干妹妹,娃娃亲,这都是什么年月了,不允许这个。臭石头的妹妹多,这叫滥情。”
大嫚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就是那种对谁都好的男情。你不知道,在山里收麦子的时候,他认识兵团的一个林姑娘,他说我是他妹妹,林姑娘就送给我好几件漂亮衣服哩,碧野哥带我见过那个姑娘,说是在省城读书,可漂亮了,一口一个碧野哥哥地叫,叫得好甜哦,牙都给人甜掉了。”
“哈哈哈,你也快给我的牙甜掉了。”若溪也笑了。
大嫚说:“其实这个‘男情’真的很好,在山上要不是他,我早给冻死了,要不名声也给早给人败坏了。”
说话间我敲门进来,我问:“这么开心,有什么好事吗?”
若溪也不答话,自顾自地唱道:“山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娴静犹如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
大嫚说:“我们在说林姑娘——山上那个,一口一个‘碧野哥哥’的那一个。”
我脸红了,也不知为啥就脸红了,我对大嫚说:“好妹妹,好大姐,我叫你姑奶奶行不行,你就别挑事儿了好吗?叫个哥哥妹妹的又能咋样?为什么非得弄的不是同志就是敌人。”
若溪笑着拉我坐下,说:“这位大哥莫要生气,刚才这个妹妹还一口一个碧野哥地叫着呢,我可以作证。”说着便去倒茶,边倒茶边又唱起来:“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似旧时友……”
“刚走了一个青云燕,怎么就又掉下来个林妹妹?我操的哪门子心啊?”若溪说,“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大嫚对我说:“刚才若溪姐,说你是‘男情’。”
大嫚也没有走的意思,若溪对我说:“大嫚是来找杨秋水杨老师的。”
“杨老师?来新老师了?”我问。
大嫚不好意思地说:“什么新老师,就是老知青。”
我说:“我刚才看到你娘去老知青那儿了。”
大嫚一听,起身就走。
若溪问我:“真的假的,你不会是故意把她支走吧。”
我要伸出胳膊要拥抱若溪,若溪推开了他,我尴尬而羞赧,“对不起”我小声说。
若溪张开双臂,拉我入怀,紧紧拥抱他,微喘低吟道:“以后不经我允许,不许抱我,受不了,真的受不了。”
“我也是。”
“你说,咱们俩能结婚么?”
“不知道。”
“我会不会老死在这里啊?”
“不会的。”
“如果有一天,我决定要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会的,你不嫁,我就不娶,我熬得住,我能熬过你,我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