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枪声,托合塔尔各家各户的地窝子都有人钻出来,很多人往枪声响起的地方跑,张毓兰家的地窝子门前围了很多人。衣衫不整的一男一女被绑了,从张毓兰家的坟一样的小地窝子门洞里推出来,几个手电筒照着,那男人是陈疯子,他耷拉着脑袋被乐子押送到大队办公室去了,工作的老张立即向县城打了电话,汇报了这件事,县上马上派人,天没亮就把姓陈的带回县城去了。女的就是张毓兰,六六把毓兰带到大队办公室。
人们跟到大队办公室,围在门前,不知道想干什么。自己不知道,没人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二裘说:“你们看什么看,什么好事啊?还不带了孩子回去回家睡觉去,也不怕把孩子拐带坏了?你们不走的,不回家睡觉的是不是明天不想上班了?好,我都记着,咱们明天出工的时候再说。”
人们不愿意离开,又惧怕二裘,他真能给你派重活扣工分,还让你无话可说。人们陆陆续续,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大嫚娘一边走,一边说:“得游街,挂破鞋。”
大队办公室里,六六问张毓兰:“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张毓兰流着泪说:“没强迫,我们没干啥。”
“没干啥都干啥了?衣服都脱了,还没干啥?”六六又对张玉兰说,“这里没有别人,你一个小姑娘,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
“刘叔,真的没干啥,他就是说要看看,还摸了,他有病,说是要我帮他治病,他那啥了,起不来,没用。真的啥也没干,他刚要走,乐子他们就冲进来了。”
“你这闺女啊,你也不傻啊,要不是他强迫你,你怎么能做这事,我不相信。你不说实话,就是放走了坏人。”
“他是天天审问我,我受不了,可是,他真的没有干那个事,不信你带我去医院检查。”
六六说“可是他说是你勾引他。”
张毓兰说:“他胡说,我没有勾引他,他天天审我,说有人揭发我,说我骂伟大领袖,是死罪,我真害怕。可是他真的没干啥,他有病,他那个东西不中用了,我说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
“好了,我送你回去,没啥就啥也别想,有啥也不用想啥,你还是个孩子,犯错也没啥,不要想不开。”六六说。
张毓兰说:“谢谢主任,我就是太想得开了,才犯的错,我真的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了。他说只是看看,摸摸,不干那啥。”张毓兰说着泪流满面。
“真他妈什么样的牲口都有,不,牲口也没有这样儿的!”六六气得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孩子,我骂的不是你,你确定不告他。”
毓兰点点头,六六把毓兰送回她的地窝子去,六六对着地窝子吼:“老地主张三龄死哪儿去了?”
张毓兰说:“他去县上好几天了。”
“孩子,把门插好,什么人敲门也别理,有事我来叫你。”
陈疯子已经被带回县里去了,怎样处理不得而知。后来听说是陈疯子去别地方了,也有说被开除公职,不知去向,不知是真是假,当时通讯不便,也没人去考证。有人说陈疯子这两年命犯桃花,是桃花劫,没法儿,人抗不过命去。
太阳刚出来不久,该是到大队部门前,集中领劳动任务的时候,大嫚娘却堵在了毓兰家门口嚷嚷着,不一会儿就聚集一帮子人。二裘听说了,赶紧跑过来,劝大嫚娘回去,“一个孩子有天大的错,也不碍你啥事,无冤无仇的。”二裘对大嫚她娘说。
大嫚娘说,“我跟地主有仇,这错吗?”她跟地主真有仇,有血海深仇,解放前那会儿,她的全家十几口子都被还乡团给杀了,只剩她自己了,她是推着小车上前线送军鞋去。
二裘说:“你跟地主有仇,没错,可你跟这地主闺女没仇,她是解放以后才生的。”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地主闺女就是地主,地主就是地主闺女。我跟地主有仇,就是跟地主闺女有仇。”大嫚娘一把推开二裘,“不要脸的破鞋,你给我滚出来,你不出来,信不信我把你这个地窝子拆了。”大嫚娘喊着。二裘说:“我不管,我看你还能杀人不成。”说完就大步走了,搅和到这里面,又得被批阶级立场不坚定,说不定再被扯出男女作风问题来,跳进额尔齐斯河也洗不清,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二裘走了。
张毓兰心惊胆战地从地窝子里出来,像一只被猎犬追得无处可逃的小狐狸,缩着脖子,瞪着大眼睛,眼睛滴溜溜地转。大嫚娘一把拽过毓兰来,摁着她的脖子,把几只拴了绳套的破鞋挂在张毓兰的脖子上,“大家都来看啊,地主,破鞋,狐狸精。”大嫚娘喊着,很解气。
我听到这边闹腾,知道毓兰出事了,就赶了过来,我冲上去,推开大嫚娘,取下挂在毓兰脖子上的破鞋,摔在地上,我说:“她要是犯了法,有公安局呢,她跟你无冤无仇,你这是干什么?”
“我就是跟地主有仇,她搞破鞋就得有人管,这叫群众专政,群众专政就是要专你们这些地、富、反、坏的政,踏上千万只脚,让你们永世不得翻身!你是她什么人?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也跟她搞破鞋!”大嫚娘指着我,唾沫星子四溅。我的血直往上涌,可我忽然想起了眼镜陈脸上的血口子,还有那被关的惊心一夜。听到有人喊:“碧野,别冲动!”是林若溪的声音,她正朝这边跑。我对大嫚娘说:“我也不认识你,更跟你无冤无仇,你踏我干啥,再说你这口号早过时了,现在早就不流行了,你喊点儿流行的。”
大嫚也在人群里,听到她娘跟我吵,跑到她娘的面前,“我求你了,别再管这些事了,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回家去,我给你跪下了。”大嫚跪下了,抱着她娘的腿不松手,“碧野,你还不带着她快走,你要干啥啊?”大嫚哭了。
我拉着毓兰快步走了,迎面遇到若溪,我们三人一起往六六家那边,就是大队办公室那边去。我们遇见了乐子,乐子气喘得厉害,愤愤地说:“没天理了,没天理了?我想娶的他给我弄成破鞋了!天杀的,哪天我见了他,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也不知道他这刀子怎么红的,又怎么白的。
大嫚娘也紧跟着我们,往六六家来,被她丈夫赵铁匠拉回家去。还好,大嫚娘没再出来闹腾,别人也就是议论议论,没谁真的出面闹这事儿,大家就都干活儿去了,说是开展农业学大寨运动,多积肥,夺高产,生产队大人小孩能动弹的,都出去积肥,白雪覆盖的田野里,到处是拉粪的拉拉车、雪爬犁,我和师傅也赶了大车出去积肥,有些妇女孩子们人拉着小爬犁,上面装一筐子羊粪。
大家一边拉运肥料,一边议论,有人说是地主闺女勾搭眼镜陈,让乐子给冲了,没干成事儿,不然眼镜陈怎么没抓起来呢?也有人说姓陈的眼镜被抓了,可他死不承认,公安局的带张毓兰去县上做了检查,确实没有发生什么。
工作组的召开了一个社员大会,工作组老张代表组织,对事件结论做了个说明,说是眼镜陈是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搞错误的调查,犯了严重错误,已经受到严肃处理。张毓兰是受害者,不承担责任。
可是托合塔尔的一些人,很多的一些人,对这个结论很不满意,不相信。毓兰一出门,几个小孩,就跟在后面唱:
张毓兰狐狸精,男人见了走不动。
张毓兰黄大仙,男人迷倒一大片。
张毓兰爱擦粉,男人一闻就变蠢。
都说小孩子唱的歌谣可能是“老知青”编的,他这方面有天分,后来成了歌唱家,编写的爱情歌都很猥亵,比如《村里有个姑娘叫大嫚》,还有《谁脱了你的嫁衣》。
陈疯子再也来托合塔尔,老张当了工作组长,我的事,本来就没什么事的事儿就不了了之了。
我更勤快地去给工作组劈柴火,每次都能喝上奶茶,而且不是一碗了,若溪总是说:“再喝一碗,给提提意见,咱烧得不错吧。”常往工作组这儿跑,劈柴火是个不错由头,小伙子缺的是牛奶,不缺力气,特别是有一个美若天仙的姑娘在跟前的时候,那奶茶喝一碗好像是能长生不老。二裘也常来,二裘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老张的莫合烟,斜楞着眼睛跟六六老婆打情骂俏;六六有时候来;还有队里的会计出纳什么的也都到这里来,在这儿我更多地接触了队里的上层人物。和生产队上层的关系比一般的贫下中农要亲密得多。一来是劈柴打水跑腿儿,我勤快;二来是不插嘴,不打听,听了也绝不说。我在的时候,他们也不觉得多个人,可如果哪天要是我没来,就会有人问:“碧野咋没来?”,过后,若溪就一定会问:“你昨天咋没来?”
一天,我劈完柴火,抱一些劈柴进厨房,花喜鹊正在厨房里忙,我放好柴火,花喜鹊悄悄对我说:“那个陈疯子,哼!你得感谢我,是我救了你,看你这小样,挺招人儿的。”说完她那双油腻腻胖乎乎的手在我脸上使劲儿地摸一把,她正给工作组的人和面做拉条子。
我那感觉就像是那次突然被师傅家的大黄狗添了脸一般,心怦怦直跳,半晌才喘过气来。
“等哪天我给你介绍个对象,成了你可得好好感谢我。”花喜鹊挤眉弄眼,努力地不露着她的黄牙。那样子让我想起陈疯子被光着身绑出地窝子的样子,全身都起鸡皮疙瘩。
偏偏这花喜鹊说话算话,第二天,我刚劈完柴火,她也做好了饭,她一把拉住我,我以为她又要摸我的脸,连忙把脑袋往后闪,花喜鹊说: “看把你吓的,我又不会吃了你,走吧,有重要的事儿,到了你就知道了。”不由分说,我被花喜鹊拉到她家去。
一进门,就看到毓兰,我想起了昨天花喜鹊说要给我介绍对象的事情了。毓兰坐在炕沿上,满是补丁的旧衣裳依然遮不住天生丽质,头发梳得顺溜,辫子垂到胸前,脸色略微苍白而灰暗,但那双大眼睛依然神采盈眶,说实话,我从第一眼见到她就喜欢上她了,甚至想过以后娶她当老婆,想法也比较地含糊,后来一起种萝卜,其实也有那个意思,只是意思,就觉得是朋友了。
花喜鹊笑嘻嘻地拉着毓兰对我说:“看这闺女长得多水灵”,就是命不好,唉!我看你们挺般配的,就给你们介绍个对象,事儿成了可别忘了我的好。说着把我往里一推,反锁上门走了,她当年就是被介绍人把她和六六反锁在六六的屋里,就成了两口子。那年头,婚姻介绍人,通常是把一对被介绍人反锁在屋里。说通常,就是很正常,只要没有强制和发生暴力,就很正常。几十年以后,人们把这叫“非法拘禁”,当然要达到一定的时长。
一个地主闺女,一个反革命崽子,我心想这倒的确是挺般配的,我以前隐约也是这样想过的,在一起拉苇子那一回,我确乎就想过。我不由得笑了。
“你笑啥?”毓兰问。
我说:“她说我们挺般配。”
“你说呢?”毓兰盯着我看,像是要逼问出什么来。 我不能回答“是”或“不是”,我对毓兰有一种心动的感觉,表达不出来,不是般不般配,也不是爱与不爱,我根本就无法回答这些问题,我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更没有想清楚,如果只说感觉,我感觉我真想紧紧地拥抱她,吻她。如果一定要说实话,我喜欢毓兰,但还没有到不顾一切地爱的程度,我这个人是顾虑很多的,不论什么事,特别是男女的事。
我还是看着毓兰说:“我喜欢你。” 这其实是下了很大决心的,当时流行过一个口号,叫“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我也是“舍得一身剐”,才对毓兰说“我喜欢你”的。
毓兰问:“怎么个喜欢呢?是想和我好,还是想娶我,我说的好,是男人女人那种,不是普通的好。”
我明白她说的“好”的意思,想了一会儿,我说:“都不是。”
“都不是,那算什么喜欢,就是嘴上说说,哄我开心?”毓兰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说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更没法说明白,可是毓兰的眼神,是让我必须回答她,简直就是威逼。我说:“我觉得想和你好,就是想娶你,不娶你的好,就不是好。我想和你好,可是我真的没有想好,我不能确定。我们都还小,你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毓兰看着我,眼里闪着泪花,“你是不是也和别人一样,当我是个破鞋,嫌弃我?可是我要告诉你,我真的没有干,公安局的带我到医院检查了,有医院证明,我是处女,不是破鞋。你信吗?你应该相信我,不信我可以带你到公安局去问。”毓兰说着就流下泪来。
我觉得我说信,或者不信,都降低了我的人格,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毓兰。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毓兰说:“姓陈的没把我怎么样,就算怎么样了,也是我愿意的,我不吃亏。他答应事后给我二百块钱,以后再也不找我的麻烦,还会介绍我到县里去干活挣钱。你不要认为我那啥。他跟我说他前次被人捉奸,就落下了毛病,阳痿了,他老婆要和他离婚,他由老师转成干部全靠了他丈人,一离婚他就一无所有,什么都不是了。他说跟我只要治病,我还是个姑娘,他绝不祸害我,如果我不同意,他就不让我好过,可以让我坐牢,他说有人揭发我,他说我骂伟大领袖,是要杀头的罪。我就答应他了,反正就是脱个衣服,让他看,让他摸,我又没丢啥。那次肚子疼去公社卫生院看病,那个医生还不是乱摸了吗?我就把他当成医生好了。他还没说假话,他真的不行,他没把我怎么着,后来就听到枪声,踹门进来那么多人,我看他这一辈子是报销了,再也行不了啦。”毓兰说着竟笑起来。
我听着,心很疼,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没有想这件事情,你这样说,我真的很难过,这太欺负人了,这个姓陈的真的不得好死。不识字的人很愚昧,但如果没有姓陈的这样的有文化的人,世上的人真的坏不到哪里去,‘知识越多越反动’这话放到眼镜陈这种人的身上是千真万确。眼镜陈这样的人,还当过老师,太可怕了。”
毓兰看着我说:“我只问你,相不相信我不是破鞋?”
我真的没有办法回答毓兰的问题,说什么相信不相信,都是假话。
毓兰说:“你不好说我说。我们两个都成分不好,可我一定能嫁出去,我可以生成分好的后代,我跟什么成分的人就生什么成分的后代,只要我愿意,只要我能生。我可以不在乎大小美丑,只要生活条件好,不受欺负就行,我健康漂亮,愿意娶我的有的是,他们娶我就是为了睡觉生孩子。成分不好的女儿不一定不好嫁,只要漂亮。你没发现吗?成分不好的女人大多数比较漂亮,我就比大嫚漂亮。你不行,没有人愿意嫁给你,你长得再帅都不行,你再贤良也不行,再有才能也不行,跟你睡还行,结婚生孩子就不行了,生小反革命啊?哪个当妈的忍心自己的孩子是小反革命,从小就受乐子这样的人欺负?我愿意嫁给你的,愿意给你生一堆小反革命,可你不能娶我。我容易招惹男人,嫁给你就害了你,会给你带来祸害,那天乐子在马棚用枪指着你用枪托子捅你,我都看见了,当时我就想,说什么我也不能嫁给你,但我可以跟你睡,只要你愿意,我准备好了,随时给你。反正我的名声都毁了,我也不怕什么了。”
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些,甚至没有想过娶妻生子的事情,他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甚至是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那年头,因为成分不好娶不上媳妇的人不少。听毓兰这样说,我心如刀绞,为毓兰,更是为我自己。
毓兰说:“给我挂破鞋,我反抗不了,我就当破鞋了,我想跟谁睡就跟谁睡,破鞋怎么了,破鞋更有人喜欢,破鞋好不好,不在是新还是破,全在合不合脚,只有穿它的人才知道。哪个鞋子是新的?新的又能怎样?不也就是个鞋子吗,谁知道伸进去的是一只怎样恶心的臭脚!可是你为我出头,不顾一切阻挡他们,我要拼命保护自己的清白。我自己要求去医院做检查开证明的。可是有什么用,他们还是叫我是破鞋。
“我也不吞吞吐吐的了,我就直说,我就是想跟你睡觉,我的第一次就是想跟你睡,在我还不是破鞋的时候,不然我觉得我对不起我自己。我不会嫁给你,在我嫁出去之前,你想睡多少次就睡多少次,想啥时候睡就啥时候睡,我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睡觉,真心的。你也什么都不用想,我就是个破鞋,世上不会再有人比我这个破鞋这样对你好了,我这就是喜欢你,你敢这样喜欢我吗?别嫌我是破鞋,买鞋子得花钱,不管新的旧的,你有钱吗?我想和你睡,也是对我自己好,我不要你钱,也没钱给你。你要钱,你跟六六老婆,她会给你,最起码会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只要你跟她睡,不信你可以试试。你要想睡我,随时到我家来,我啥都不要。”
毓兰说完,转身出门,门锁上了。
毓兰回过身来问我:“你嫌弃我吗?”
我摇摇头,毓兰说:“那你让我抱抱你,我没有抱过男人,这是第一次,你能给抱我吗?”
我拥抱了毓兰,毓兰抬起头,我吻了她。
“谢谢你,这是我第一次,为了你亲了我,我要保护好我自己,用命,如果你要,我保证我给你的是第一次。”
我俩并肩坐在炕沿上,我看毓兰红着眼圈,我肯定也是的,我们再没说啥,直到主任伴侣回来。
“你们谈好了吗?”花喜鹊问。
我和毓兰都摇头。
主任伴侣看到这情景,连忙说,没谈好没啥,以后再谈。
毓兰笑笑,“谢谢婶子!”又冲我说,“你还是不走啊,难道真的要等着婶子给你做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