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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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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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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一十四章 大龙口

寒流过后便是新年,新年一过,我又长高一些,体格更显单薄了,单薄的我要去干繁重的活儿——挖大渠。

公社来了通知说,要会战大“龙口”,加坝扩渠,彻底解决干旱问题,全公社一千人开上大渠,大战一百天。托合塔尔召开紧急会议,五大队一小队由二裘带队的突击队组成了,二十个人里我年龄最小,师傅大老王腰腿都不怎么好,只把这些人送到就回,不在这支突击队编内。

突击队出发时,工作组的人都来送行,若溪脱下军用毛皮手套塞到我怀里,说,“这个暖和,你戴着,我还有一双毛线的。”她搓着手在嘴边呵呵热气,又把自己的红围脖摘下来,围在我脖子上,“戴上这个,脖子就不进风了,摔倒也不会从脖子灌进雪去,我再织一条,现在也没啥事干。”

我说:“谢谢你,若溪姐,帮我照顾一下我妈。”若溪点点头。这是我第一次叫她“若溪姐”,若溪比我大三个月,前些天,我跟她开玩笑说:“女大三,抱金砖。”若溪说:“你抱牛粪去吧,抱回牛粪来我给你烧奶茶。”我和若溪开玩笑,是因为我觉得我们根本就不会谈对象,她不是七仙女,我也不是董永,即便是,那也是个神话。

两辆大车,拉着粮草、工具、二裘和十九条光棍,在雪路上跑了差不多一整天,傍晚才到了龙口。龙口在北山根儿上,是从前挖的西大渠的进水口;西大渠像一条长龙,这儿就是龙口了。这条渠十几年没有清淤,已是渠窄底浅,水流不畅;河水从山口汹涌而出,年复一年地冲刷着,堤坝也已百孔千疮,再说当年挖西大渠时,河水比现在大,当时的龙口,现在已经不太适应。这次大会战的任务,简捷说就八个字“扩渠清淤,加固堤坝”。

现在是白雪千里,大河冰封。

先到的其他突击队,已经打破了这里的宁静:一丝儿风也没有,夕阳下几面红旗在半空垂着;刚刚盖好的地窝子比地面略高一点,远看是东一堆西一堆的大土包;土包上伸出铁烟囱来,炊烟袅袅;有人蹲在像大老鼠洞似的地窝门口,手里端个小搪瓷盆喝着面条,热气腾腾,皮帽檐儿上结着雪白的霜;大车、小车、爬犁到处都是,几匹马带着三角绊在白桦林中蹦跶。

二裘指挥着卸车、架锅、杀羊。很快,半生不熟的羊肉就盛进了每个人的盆里。鼓着腮帮子大嚼着,吸溜吸溜地喝着肉汤,对于冻饿了一天的人来说那种享受。嘿!用二裘的话说——当皇帝也不过就是这么个滋味,像他当过皇帝似的。

“野狗,你带两个人伐两根大梁来;乐子和迷糊砍椽子去;其他人跟我来,咱们挖坑盖窝喽!”二裘大声吆喝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他们笑什么?”我问师傅,师傅捡起一把十字镐,扔给我,说,“干活去,别跟他们学些不正经的。”

我后来才知道,“砍椽子”还有一个意思,就是男人手淫。

我接过十字镐,正要去刨土,二裘道:“小家伙,跟你师傅歇着吧,赶了一天车了。”

我第一次听到二裘没喊我小反革命,而是喊我“小家伙”,怔了一下,才明白是说我,我也确实累了,胳膊酸痛,全身像散了架似的,于是就爬上大车,在那半车草里,扒拉个窝,裹紧大衣,系紧帽带儿,躺着,真舒服,用二裘的话说,是当皇帝的滋味。

圆圆的月亮在半空里挂着,雪光如银,树影横斜;篝火熊熊,映红了近处的树林;黑旋风在我身边安静地吃着草,伐木的号子和锹镐钎锤的声响奏出一曲动人的交响乐。我想到了妈妈,爸爸,哥哥姐姐还有那个瘦弱的小弟弟;想妈妈今晚会不会还是习惯地依门张望?想着想着就睡着了,围着若溪给的红围巾。

觉得有人推,我醒了,师傅正在往他身上盖被子,将被角掖在我身下。

“这样睡会着凉的,天一亮我就要回去了,把你自己丢这儿,要不是我这腰——唉!你在这儿主要的活就是拉柴火。上坡过沟,树下冰上的,处处都要小心;马要喂好了,爬犁的竿子套绳,天天都要查看,拴紧,我这有些皮条儿,留给你,看有不结实的地方就换下来,千万不能凑合;拉柴火要早去早回,不管装多少,都别贪黑;别爬树,钩树杈要看清掉下来的方向,先把脚下看好了,砍树要看风向;斧子要天天磨。遇到暴风雪,就卸了马骑回来,爬犁等风停了再去找;打火机,火柴天天都要带好包好,千万别弄湿了;遇着狼别跑,这儿的狼一般不伤人;看好你的马,马鬃千万别人让给偷剪了,你那黑旋风,我看了,它见到狼或其他危险的事,那长鬃一准会竖起来,狼见了会吓得夹尾巴跑;勤快点,嘴甜点,要有眼色,不打勤不打懒就打不长眼。二裘这个人狡猾,但心不坏,把二裘为好了,没谁敢欺负你……”

师傅就是这样,这样就是最好的师傅了。其实本事主要是靠自己练的,师傅并不一定要有盖世武功,老师也一样,很多年以后我当了老师,我对我的学生也像我师傅对我,我没有多么高的文化水平。

天亮的时候,师傅套车走了,我新鲜的感觉里带着沉沉的孤单。地窝子盖好了,门口竖起一面大旗,上写着“拼命大战一百天,龙口夺水抗干旱”。会战总指挥视察驻地,看到这面大旗,啧啧称赞:“词好,字也写得好,二裘,这是谁写的?”,二球拉我过来,说:“雷书记,是他,‘小反革命’碧野。”

雷震哈哈大笑,“我早说过了,碧野是个好同志,不是‘小反革命’。”雷拍拍我的肩膀,“你那匹黑马,就那个李逵来了没有?”

有人说:“叫黑旋风。”

雷震说:“黑旋风就是李逵”

总指挥又夸那面旗,说这字写得有见功夫,其实那上面的字,是我请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地主张三龄写的,我也没有解释,是因为怕麻烦,那年头的人特别会瞎联系,再联系出什么政治问题,阶级斗争来,岂不麻烦,不过我又开始练字,决心超过张三龄,我不是用毛笔在纸上练,我是用树枝儿在雪地上练。很多年以后我写过一首诗叫《牧羊吟》,诗中写道——

秋风长

长城长

云天长

相思长

千里戈壁敢步量

谁可话衷肠

叶枯黄

风沙扬

白草折

驼铃响

古来英雄落魄处

苏武曾牧羊

我也牧羊

关山月

黄沙冈

尺素未寄南飞雁

岁月竟染两鬓霜

何处是故乡

白雪清风寒星伴孤影

歌也悲凉

寐也悲凉

好男儿

风雨自担当

热血铸刚强

青松做笔雪原为纸

云为衣兮山是脊梁

尽书春色满塞外

送君无限风光

诗是写给若溪的,可是我一直没有交给她。后来我参加上县上的书法大赛,得了个一等奖,我的字是雪地练出来的。

地窝子外红旗飘飘,地窝子内伐棵直溜溜的大杨树往那儿一横,里面铺上厚厚的新麦草,就是软软的地铺;地窝子中间儿架个大油桶炉子,杨木劈柴,桦木段子烧得噼啪作响。一切就绪,大伙儿去挖渠,我开始下河谷砍柴。工地热火朝天,大家天天有肉吃,干劲就十足。大喇叭播送鼓动干劲的文章,有一篇就是我写的。

拼命大战一百天,龙口夺水抗干旱。

解放前十年九灾,百姓流离失所。

现在跃进公社也遇到了大旱灾,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们也生产自救,战胜的灾情,没有一个人挨饿,包括老地主张三龄都吃得白白胖胖。要是在旧中国,像他这么大年纪的穷苦百姓,遇到这样的灾难,是活不下去的。我问过张三龄,你赈过灾吗?他说遇到灾年,就把仓库底子的发霉粮食拿村口支起大锅来煮了施粥,装装样子。试想靠地主的施舍能使天下的灾民活命吗?只有新中国,我们才能抗大旱夺高产。有人想单干,搞资本主义,甚至是倒退到封建社会去,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试问,你单干能挖出这样的大渠吗?没有大渠,能种出粮食吗?没有粮食,你还能活命吗?我们一定要拼命大战一百天,龙口夺水抗干旱!

写个稿子鼓动士气,是真心的,看到那个场面,想起挑水浇地,我觉得人民公社力量大,人民公社为人民,没有人民公社,这些盲流们现在能在哪儿呢?

我因此被雷震总指挥叫去喝酒了。

不多时就醉着回来了。

二裘说:“喝的是啥好酒,也不给老子捎一瓶回来,你被关黑屋子,我还给你带过半行壶酒呢,还我。”

我说:“大茶缸子咕嘟——咕嘟——倒了一茶缸子酒,总指挥让我‘喝了’,我就喝了;他问喝完了?我说喝完了;他说你就走吧,我就走了;我还能把缸子给你端回来啊,他也不让啊。酒都在我肚子里,一点儿都没洒,你拿个缸子来,我给你吐出来。”我说的时候舌头有点发硬。

二裘说:“你这是喝的啥㞗酒嘛,丢死个人哩,连块肉都没给?”

我说:“总指挥说,回去吃!你们锅里的肉比我锅里的多。”

把个二裘给乐的,说:“野狗,明天记着早点去公社羊群抓羊,去晚了就剩下小的瘦的了。我还以为碧野被总指挥请去好酒好肉招待呢,结果啥也没吃上,一缸子酒给喝醉了,一缸了一斤呢,喝一斤酒,连块肉都没给?”二裘摇着头哈哈大笑。

按照师傅的嘱咐,每天摸黑起床套马出发,太阳爬上树梢时,满满的一爬犁干柴已经装好,中午刚过我便拉柴回来营地,卸了爬犁喂好了马,帮大师傅洗洗土豆烧烧火,或抽空就到工地上看看,帮着抬几筐土。晚上吃过饭,十几条光棍围着炉子,有的纺线织毛衣,有的调主打扑克,更多的是吹牛闲扯打发着无聊的长夜。

我对着炉火翻一本《唐诗三百首》,是出发时若溪塞给他的,看着很眼熟,扉页上怎么会有我的签名,奇怪,我的书什么时候到她手里的,怎么会呢。

“小仔,看什么呢,有没有男人女人那啥?给咱念念。”一位将扑克一摔问。

“认字不?人家那叫‘唐诗’。”另一个织毛衣的说。

“你知道个屁,瞎臊情,连味都没闻过吧,还湿呀干的,我看你小子馋得流口水那才叫湿呢。”二裘哈哈大笑着说,百分之二百的得意,他十六岁就当爹了。

“喂队长,讲讲,花喜鹊是啥味道,过瘾不?”又一位,眯着眼睛。

二裘一阵哈哈大笑。

一群光棍,饱暖之后,显出了另一方面的饥渴,他们凭着赤裸裸的想象,用最直接的言辞把女人剥得精光,无耻地蹂躏。

我忽然想起“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好像是宝玉说的。如果贾宝玉从小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到三四十岁还没有跟哪个女人亲近过,只看到过牛马猪羊的发情交配,他能有那种女人如水的感觉吗?再说他如果也被六六老婆那双油腻腻胖乎乎的手在脸上使劲儿地摸上一把,他是否也会改改说法了——好像他被晴雯的嫂子拽过,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满脑子胡想,没有个条理。

不自觉地摸摸自己的脖子,心里隐隐作痛,云燕儿咬的伤口早已好了,留下了一小块疤痕。于是又翻开了《唐诗三百首》: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捲上珠簾总不如。

哦,在另一种世界里,女人如水…… 夜深了,呼噜声、磨牙声、咂嘴声此起彼伏;有人在被窝里奇怪地动,有人在梦里呻唤。

一个声音大叫起来:“他妈的,钻我被窝里来瞎鼓捣个啥,小心我给你割了喂狗。”

有人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有人切切地笑……

炉火很旺,我翻了几个身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睡姿。一种难忍的躁动,魔鬼般的膨胀,似乎要炸裂了。

人啊!从猴子变成人,据说经历了几十万年,而从人变成猴子好像不需多少时间,在这里睡一夜就行。我的身上像是要长出毛来了,他在拼命地挣扎,也不知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下一个夜仍然是这样过,我热一盆水洗一洗被汗浸透的衬衣。

总像睡不醒的“迷糊”丢过一件布衫来。那个五大三粗的“乐子”说:“昨儿夜里我跑马,这裤头弄得黏糊糊的,你给我洗了。”啪地把一个大花裤衩子甩在我的头上,我扯下来把它甩得很远。

“妈的,老子早想修理修理你了,一个小狗崽子,干的活比贫下中农还轻巧,还他妈的洗呀涮呀的,我叫你洗。”

有人大笑,有人喊加油,水泼了一地,炉子撞倒了,满屋的灰烟。我鼻青脸肿地收拾地面支炉子,大家抖被子扫毡子,嘴里不住地骂我。在社会法则失去作用的地方,自然法则就显示了它无比的正确性;而社会法则总是在变化,常有发挥不了作用的时候,自然法则却是永恒的,胳膊粗就是真理。二裘呵呵两声,冷冷地看着。他的观点是:人的事儿不用管,动物的事儿不能管,少管闲事!

毓兰说过,与牲口斗,凭力气不行,但与牲口相处,凭力气还真管用。好像后来有个人写过一本书,叫《人的一半是牲口》,这本书没看,但这书名,是真理。

十七岁小伙,天天有肉和肉汤,苞谷面窝头可以随便吃,那意味着个头力气见风长。

我拉柴火,半下午就回来了。把马绊在桦树林里,它会自己刨了雪找草吃,雪底下草不少,有的地方还绿着呢。每天早上都给它喂点儿料,它就自己按时回来,我就把马绊解了,不再绊它,黑旋风就自由自在地在桦树林里吃草,休息。

不用再放马,我有空就帮大师傅烧火做饭。在别人都从工地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吃过晚饭了。

吃多了就睡,消不了食;吃过饭读读书,就格外显得与众不同,与众不同就可能挨揍。其实大多时候大多数的人心是从众的,本质上是的。大家都喜欢标新立异,又都排斥异类,这真是很怪异的风气,追逐这种风气的人生活得龌龊,无聊,如苍蝇蚊子,更像小咬,人都像了小咬,遮天蔽日地。

我正生活在这种悲哀中,每个夜里吃过晚饭后,他便显得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无处藏身,无路可逃。

我走出去,走得远一些,到大渠边,到渠底下挑土上来,或从渠底找一些很大的石头搬上十几二十来米高的渠沿,真正的义务劳动,直到干不动了,回去倒头便睡,不用洗,也不用给别人洗。

别人都不洗,你洗你就是异类,别人都不看书,你看你就有罪,别人都打扑克,你不打,就打你。别人都不去干活,你去干——你就去干吧。我这种吃完晚饭去挖渠的行为大家分析是——想当劳模。

也有人说:“可能是脑子出问题了吧,我在公社就看到一个神经病,每天天不亮就扫大街,还举个喇叭喊:‘不要随地大小便,不要随地吐痰丢烟头,’不随地吐痰,我还吐桌子上啊。碧野就是得了这种病,一样一样的,看着没啥毛病,可做事就很隔路,隔路就是神经病。”

有人说:“什么神经病,那是从前的公社书记。”

二裘总结性地说:“是吃饱了撑的!”

真是吃饱撑的,挖大渠的人是不定量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每天都有牛羊肉。我心里说:“我就是吃饱撑的,能怎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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