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队部回到地窝子,若溪给我泡了一壶茶,又热了洗脚水端来,我坐在椅子上,泡着脚喝着茶,酒醒得也就特别地快。
我说:“谢谢若溪,你快坐下来吧。”
若溪搬了小板凳坐在我身边,趴在我腿上,她问我:“没喝醉吧?”
我说:“没有大醉,就是有点儿累。”
“见到云燕儿了吗?”
“见到了,我和毓兰一起去,她给我带路,帮我找到的。”
“嗯,都好吧?”
“云燕儿气色不怎么好,脸色也不太好,好像是在勉强地应付,说些客气话,我们坐了一会儿,一杯茶没有喝完就出来了。他男人好像挺忙,推给我一包烟,说有事,就急匆匆地出去了。毓兰的女儿娇娇非常可爱,毓兰问你好,说是别忘了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尽管找她。我和毓兰从云燕儿家出来时,云燕好像是很不舒服的样子,她说是昨晚上酒喝多了。”
“谁让你汇报得这么详细了”若溪拿毛巾给我擦脚。
我说:“这怎么好意思呢,我自己擦吧。”若溪说:“别假客气了,除了圆房,有啥我没帮你干过,哪儿我没擦过?我是你妻子啊。”
我说:“你又来了,小心我真把你给圆了,我可是喝了酒的酒色之徒。”
若溪笑得两腮绯红,拉着我睡下了,“老实地睡,明天还得复习呢。”自己拉开被卧,在我旁边睡下了,吹了灯,月光从天窗照进来,如水一般。
今天——不——现在已过午夜,是昨天中午,我和毓兰从云燕儿家出来以后,云燕越发觉得心里难受。
躺下也睡不着,辗转反侧,还是想吐,去卫生间呕了两次,也没有吐出什么来。忽然就觉得下身有什么流出来,分明是血,云燕儿害怕了。那时的通讯还基本靠喊,云燕儿没办法喊到鲁渝。
云燕要自己去医院,她希望走到大路上,能得到行人的帮助。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头晕无力,像梦游一般,眼前出现很多小星星,一闪一闪的。转过一个弯,一条小巷子过去,就是大路,有两个骑马的,说着哈语,马蹄踢踏踢踏地响着,云燕觉得自己骑不上马去,她没有理会那两个骑马的,骑马的也没有理会她,云燕希望有一辆马车或者是牛车过来。她有些蹒跚,咬着牙往前走,离医院还有很远。肚子疼起来,像是肠子绞起来了,又有血流出来,把垫着卫生纸湿透了,血水顺着腿,流到脚脖子上来。云燕儿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按着肚子。
“张毓兰,”云燕听到有人叫,抬头看那人正盯着自己,那人是乐子,乐子说,“认错人了。”
乐子刚从托合塔尔来,没有什么事,村子里待得烦,他就到县城转转,乘自己的两条腿,美其名曰“11号车”,也不用花钱买票。乐子远远地就看见路边石头上坐着个女人,分明是张毓兰,他快步前去搭讪。那女人哭丧着脸,像是不认识他,他觉得是认错人了,急忙想走。
“同志,求你帮帮我,送我去医院行吗?”云燕儿看着乐子,乐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云燕儿。云燕儿拉起裤腿给乐子看,乐子见过很多流血,还是第一次看见女人流血。流血会死人的,这么漂亮的女人死了多可惜。
乐子背起云燕儿就跑,边跑边说:“我叫莫祖慰,我爹叫莫怀仁,是大地主,老有钱了。地主都是好人,地主都是勤劳行善,才当上地主的。”云燕肚子疼得厉害,没有听清乐子的话,也没有搭话,她咬牙忍着疼痛。乐子还是以前要割开牛大蛋的蛋找电台的时候来过一次县医院,早忘了医院在哪边儿了,乐子问:“医院在哪边?”
云燕说:“右边。”有气无力地。
“右边?不行!大方向错了。”大蛋说,继续往左边跑。
云燕有些害怕,抬手指着右边说:“这边,是这边。”云燕哭了。
乐子立即就顺着云燕的手指的方向跑,边跑边说:“这就对了,往这边就对了,不能往右边跑,右倾、右派都是敌人,走错方向不行。”
云燕进了急诊室,乐子坐在医院走廊的长凳上,手碰在大腿外侧,湿湿的,他摸一摸,手放在鼻前闻一闻,伸出舌头舔了舔手指。一个穿白大褂的从急诊室出来,拿了张纸递到乐子面前说:“交钱去。”乐子一下跳起来,“俺没钱。”乐子跑出了医院。
云燕儿流产了,鲁渝赶到医院的时候,云燕儿躺在病床上,脸色跟床单一样白,血袋高高挂着,云燕的胳膊上扎了两根管子,一根白一根红。
“孩子没了?”鲁渝问。
“我也差点儿没了。”云燕儿说。
一个穿白大褂的拿了几张单子来递给鲁渝,“同志,请你去把钱交了。”
白大褂低头问云燕儿:“好些了么?”云燕儿点点头。
鲁渝拿单子一张张地看了,问白大褂:“不是免费的吗?”
白大褂说:“要公社转院过来的才免费,你可以先交了钱,拿发票去公社报销。”鲁渝起身出去交钱。
乐子跑回托合塔尔去了,背了漂亮女人后,乐子觉得很有力气。
薛红丽腆了个大肚子,刚从茅房回来,她感觉全身无力,“老谢,我感觉我好像是快要生了,咱们去县医院检查一下嘛。”薛红丽说。
谢广鼎正在吃饭,他喝完了一碗玉米糊糊,正在转着圈儿舔碗,拿碗冲着亮看看,里面干干净净。谢广鼎放下碗,觉得鼻子上粘了糊糊,用食指刮一下,放在嘴里嗍了,说:“不要叫我老谢,人家听了,还以为你嫌我老呢。瓜熟自然落,查检个啥吗,上县城不花钱啊?一会我带你去让吴老二的婆娘给看看。”
“抠沟子嗍指头的东西。”薛红丽心里骂着,“好,以后我就叫你光腚。”薛红丽跟了谢广鼎去吴老二家。吴老二在门口的小卖部柜台里,看见谢广鼎领着大肚子过来,就篱笆院子里指了指,谢广鼎拉着薛红丽进了吴老二家的地窝子。地窝子里面整齐干净,吴老二的婆娘穿得也洁净,头梳得很光,在后脑勺绾了个髻,开口一笑,露出两颗新镶的大金牙。
吴老二的婆娘让薛红丽在床上躺下,把裤子脱了,两腿叉开,衣服撸上去。吴老二的婆娘在门边洗了手,用一个黑乎乎的白毛巾擦干了手,手背暴着青筋,手指枯瘦而长,指尖上有五个黑边指甲。这只手在薛红丽的肚子上,到处轻轻重重地摸摸按按揉揉。然后用食指和中指伸进薛丽红的下身抠了抠。薛丽红一直闭着眼睛。
吴老二的婆娘对谢广鼎说:“正常,再有一个月准生,现在可不能干那事儿了。”
薛丽红穿好衣服,谢广鼎递给吴老二的婆娘两块钱,连声说:“谢谢二嫂子,谢谢二嫂子。”
二人出了门来,薛丽红说“光腚儿,你回去把猪喂了,我去转转,活动活动。”四川话“鼎”就发“腚儿”的音。
薛红丽趾高气扬地走着,迎面看见乐子,乐子乐着说:“我背了一个漂亮女人,有血。”说着抹一把大腿右侧,伸着五指给薛红丽看,薛红丽吓了一跳,转身钻进三秃子的铁匠房去。
三秃子没心打铁,正盘算着拆了炉子,回到师傅那儿去,可师傅那儿有个裘暖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收他,三秃子心想,得赶紧抽个空儿,买点东西去师傅家。
“哎呀妈呀,吓死我了!——乐子——窦乐子。”薛丽红气喘吁吁地。
三秃子说:“你怕他干啥啊,他疯了以后,就从来不伤人,没疯的时候倒是经常欺负人。没啥好怕的,你坐吧,喘喘气。”
薛红丽说:“张强,我正想跟你打听一下,在县医院生孩子要多少钱?”
三秃子说:“我也不知道,依依生孩子的钱都是她爸花的。”
薛红丽说:“你咋就回来了,不在那儿多侍候依依几天,你不想娃儿啊。”
“哪能不想,可依依说,她有人侍候,用不到我,说我在那儿影响她复习,我就回来了。”
“你说你们家依依这要是考上大学了,还能回到咱这儿来吗?”
“大学生到咱这儿来干啥,要是回来,那还不如不考了呢。”
“那不回来,你们可怎么办呢?”
“车到山前必有路,到时候再说呗。”
“我还是有些害怕。”薛红丽说。
三秃子说:“这关你什么事,你害怕个啥?”
薛红丽说:“你听错咯,我是说不去县医院生娃,我害怕——我害怕吴老二的婆娘。”
三秃子说:“其实咱们队的赤脚医生是受过正规培训的,接生接得好着呢。”
“他不让,光腚儿不让,说是赤脚医生是男的。”薛红丽长叹一口气。
薛红丽要走,三秃子张强赶紧去扶她,搀着她的胳膊把她从小凳上提起来,“这力气——铁匠的胳膊真有劲儿。”薛红丽心想。
刘遇周在大队办公室睡到半中午,酒醒了,有点儿后悔,昨天为什么答应不要钱了,现在反悔不好,反悔也是要不上钱的,除了住下来看看,也没有什么好办法。野狗来叫他回去吃饭,他有点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大队办公室,他实在不想到那个狗窝去。
回到狗窝,刘遇周感觉比昨天好多了。桌子上干净了,床上整齐了,地上铺了黄土,平平地夯实了,地中间也没有了尿盆子。队上给了几块杨木板子,野狗又从若溪那儿要了两条破长凳,求杨木匠给钉结实了当床腿,就在外间支了个床让刘遇周睡。
野狗说:“爸,我这儿还有几百块钱,是打算给思凤住院生孩子用的,你要是现在就回去呢,我就给你。思凤就是只好在家生了,可是赤脚医生说这双胞胎他是头一回接,再说思凤血压高,他说他不敢接生,让到县上医院去。你要是暂时不回老家去,我明天就送思凤去县城医院。”
刘遇周说:“我啥时候说要回去了,我留来帮你们,你敢对我闺女有半点儿不好,看我打折你的狗腿。”
野狗说:“我不敢对思凤不好。”
野狗准备明天送思凤去县城生他的双胞胎。
红丽从三秃子的铁匠房出来,感觉头晕,下身很难受,她觉得是被吴老二的婆娘的手抠的。走了没有多远,就是杨小玉家,杨小玉住的是队上的房子,挨着三秃子的铁匠房。薛红丽进了杨小玉家,小玉正在给子衿洗衣服,子衿趴在床边玩。
小玉赶紧擦了手,让红丽坐,红丽就在床边坐下。
子衿问:“你是谁啊?”
红丽说:“我是你姨妈啊。”
小玉看着红丽,猜想她肯定有事,说:“红丽,有啥你只管说,我是你姐。”
红丽说:“姐,我感觉不好,要去县上检查,光腚儿怕花钱,我说让赤脚医生看,他说是男人,不得行。就把带去给吴老二的婆娘看,吴老二婆娘又是推又是按的,还抠那里,搞得我好难受,现在越感觉不对了。”
“别听他的,姐带你去看赤脚医生。”小玉说着抱起子衿,拉了红丽就往大队卫生室去。
赤脚医生检查后说:“很快就要临产了,就这几天,胎位不正,血压高,我建议去县医院生。”
薛丽红说:“我这下面很难受,有些痛,可能是吴老二的婆娘手进去抠的。”
赤脚医生说:“那就赶快送去县上吧,万一有感染就危险了。去叫碧野套大车,我准备一下,跟着一起去。”
正说着谢广鼎进来了,“谁让你来这里啊,让男人又看又摸的,舒服啊?”
赤脚医生说:“别跟他啰嗦,拿上钱,快走。”说着就把谢广鼎推出门,把门锁了。
“你们回家拿钱,我去叫碧野。”赤脚医生背着药箱快步走了。
小玉说:“谢广鼎,拿钱给红丽上医院。”
谢广鼎说:“我没钱,谁说上医院谁拿钱。你是她表姐,你拿钱嘛,迷糊当年拿了我五百块。”
红丽说:“你快点拿钱去,我这下面可能让吴老二的婆娘抠感染了,不赶紧去县上怕不得行了。”
谢广鼎说:“怎么男人摸了没事,女人一摸就感染了,骗鬼哦。”
小玉说:“谢广鼎,你真不是个人,钱我拿,赶紧上县医院。”
薛红丽痛哭道:“谢广鼎,我要和你离婚!”
我很快套好了车,小玉拿了存折给我,说:“到县上先取二百出来用,不够再取。”扶红丽坐上车,赤脚医生跟着跳上车。
大车走出去很远了,谢广鼎喊:“等等我。”
他边追车边回头对小玉喊:“帮我喂一下猪。”
乐子看着大车远去,自言自语道:“今天是怎么了?女人都要生孩子。可是他们为什么要骂我断子绝孙,为什么没有人给我生孩子,我是莫祖慰,地主大少爷。”
闾丘大狗闾丘龙正好走过,“嗨,乐子,你不是贫专队的吗?怎么又成地主少爷了?想要不断子绝孙,你得有钱,有金牙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