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嫚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
大嫚前脚出门,大嫚娘后脚就跟出来,一个大肚子在前面走,一个更大肚子跟在后面,都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干不成那啥了,大嫚娘也不去铁匠房;那啥干不成了,老知青也不让大嫚来找他,他总有各种借口。
大嫚漫无目的地走着,我和若溪也走在村子的街上,远远地看到大嫚走过来,忽然就远远地躲开了。大嫚娘也一定是看到我们了,若溪和我领了结婚证,并没有显什么怀,大嫚儿没领结婚证,这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领结婚证与显怀根本就没有关系,若溪没怀可显。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大嫚娘就是要和我过不去,反而成全我和若溪领了结婚证,她满口说的都是为大嫚儿好,心里不见得就不好,但是却害得大嫚挺着个大肚子结不了婚。
走着走着,大嫚突然回头,冲着正贼头贼脑跟着自己的大嫚娘吼道:“跟什么跟啊,还要脸不,你也挺着个大肚子,知不知道什么是丢人!”
路边小孩子们起哄:“你们都一样,肚肚儿大,事事儿多。”
“我们不一样!”大嫚是想对我说她跟她娘不一样,她是真心地喜欢我,还有若溪。
可是,她知道自己跟我、若溪很不一样,是大嫚娘非要跟我们过不去,才让大嫚跟若溪越来越不一样。为什么非要和他们过不去?你这是图个啥啊?大嫚儿就目光问她娘。
大嫚她娘叫啥来着,户口上赫然写着——郭秀美。
若溪和我结婚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县上。若溪接到一个通知:“经组织研究决定,安排林若溪同志到跃进公社托合塔尔担任老师。”这是组长老张,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得来的最好结果。城市户口、国家指标、工资待遇、粮食关系,都不变,这就谢天谢地了。虽然国家教师,是公家人里,地位最低,是不受待见的工作。
我对若溪说:“都是为了我。”
若溪说:“不全是为了你,说要跟你领结婚证,事先没跟你商量,你配合得那么好,我还真得感谢你,你要是当时松了套,我连自己的围都解不了。”
我说:“真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赶大车的,连‘松套’这样的词儿都会用了。”
若溪说:“看把你美的,这些年不是天天都说什么‘拉革命车不松套’吗,我是学习学来的。跟你领结婚证也不是全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杨小玉。”
若溪说着把那个绿挎包递给我。
说:“杨小玉那天急急忙忙地找我,她说,你落在她屋里一个绿挎包,上面有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被迷糊看见了。问挎包是怎么回事,杨小玉就撒谎说是我的,可迷糊说他清清楚楚记得在你的地窝子里看到过这个挎包,就云燕来的那个晚上,他见的那个挎包是云燕儿的,那时候云燕就藏在你的地窖里。杨小玉让我咬定挎包是我的,这没什么问题,县文工团每人都有一个这样的挎包。只是迷糊又得追问杨小玉,那天晚上是不是我在你屋里。我让他们盯上了,没完没了的麻烦,不把我搞成非良家妇女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就跟你领了结婚证,以防万一,领了结婚证,就是一万,没有万一。”
我说:“就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万一像大嫚似的,有了。”
“你想得美。”若溪说:“谁说要跟你河边走了?你湿不湿鞋不关我事,我得守身如玉。等到了合法年龄再说要不要河边走。守身如玉,碧玉的玉,不是杨小玉的玉。”若溪咯咯地笑了一阵,真的很轻松爽快地笑,笑得我的脸红一阵紫一阵的,出了一头汗。我说:“我是和杨小玉……”
“你别说了。”若溪坐在我身边,抱着我的胳膊轻轻地摇着,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嘲笑你,就是开个玩笑,没有恶意,看,咱们都领结婚证了,就算是我吃醋还不行吗?我是你法律上的妻子,让你跟小玉保持些距离也是应该的,你们要是闹出点儿什么事来,让我咋办?其实也是为我自己,我一个女孩子,在这里,不嫁人非得给逼成非良家妇女不成,结婚证就是我金钟罩铁布衫。”
我说:“没什么,我就是太尴尬了,以后别总拿杨小玉来笑我好吗?我保证……”
“你不用保证什么。好,我保证不再取笑你,我的好丈夫。”若溪搂着我亲了一口,“我都领结婚证了,就是在大街上亲你,我也敢,再不用提心吊胆了。”
“迷糊问你了吗?”
“问,拽着杨小玉,气势汹汹的,我想我怕你?我都是领了结婚证的人了。
“我说‘怎么了?这包是我的,以前你在碧野家看到这个包,那是我给我男朋友送东西放他那儿了,不行吗?’说完我给迷糊看了一张我以前在文工团时候的照片,就背着这个包。迷糊哑口无言,拉着杨小玉就走,杨小玉给我挤了挤眼睛,竖直了大拇指。其实我也挺喜欢杨小玉的,她这人真诚,敞亮。”
建华走了,若溪也当老师去了,工作组老张说:“我也快走了吧,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事情做。”
若溪说:“我没走,那个通知来不来,我都是在学校上课,回来做饭。我不走,我陪您,您永远都是我的好组长。”
老张说:“要不你们把喜事办了,请大家吃个喜糖,贴些红红绿绿的,放几挂鞭炮,把两个人的铺盖卷往一起一合就行了。”
若溪说:“张叔您说啥啊,碧野的年龄都不到,我们结啥婚啊,不合法的,不是真的。要结也得等年龄到了啊。那张结婚证是被大嫚娘逼的,那天你不在,没看到,那闹的,死活不让林连长走,非要开碧野的批斗会,还把林涓给牵扯上,人家一个刚毕业的小姑娘,要是给人家挂了破鞋什么的,还叫人咋活。林连长都快拔枪了。”
老张气得直拍桌子,他说:“放任流氓无赖作恶,就是祸害人民群众!”
若溪说:“张叔,这话可不敢说,要让他们听到了会不依不饶,你会犯错误的。”
老张沉默了。
过了一会,老张说:“让碧野过来跟我住总可以吧?”
鲁迅先生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凶残到这地步。”老张对鲁迅先生的话是心领神会了。
我刚把行李卷搬进老张的房间,大嫚娘郭秀美,带着她发动起来的群众老娘儿们和老光棍有十几个人闯进来,都戴着红胳膊箍儿。
大嫚娘郭秀美指着老张说:“工作组驻地是红色阵地,怎么能让一个‘黑五类’混进来?谁给你的权力?林若溪,你现在已经不是工作组成员,你必须立马搬出去。你可以去学校住,但是碧野不能去。你们不是结婚了吗?你可以去碧野的地窝子住嘛。”
若溪问说:“我住到学校我的办公室去。但是碧野不能到学校来住,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大嫚娘郭秀美不无得意地说:“就是这个意思,学校也不能让‘黑五类’住,我代表贫下中农严肃地告诉你,这是个严肃的问题。”
若溪拿一张公文纸写道:“保证书,林若溪住到学校的办公室去。只要碧野不到学校住,我保证不干扰他们的工作和生活?”递到大嫚娘郭秀美的面前:“请你签字按上你血红的手印,否则,别想让我从这儿搬出去。”
在六六主任的见证下,大嫚娘郭秀美郭妇女干事,签了名,按了手印,像是刚犯了错误被从轻处理完的样子。
我强忍住笑。我帮若溪搬走了所有自己的东西,然后背上刚背来行李卷儿走了,郭秀美和她发动起来的群众占领了工作组驻地。留给老张一间屋,老张回县上汇报了,又到医院开了个病假条,休息一段时间,县上也说是先看看是什么动静。
若溪和我倒是挺开心,若溪说:“有大嫚娘看着,不用担心你总是往我这河边上跑,万一湿了鞋不好整。”
我们两人说笑着,搂搂抱抱也在所难免。
大嫚娘监督久了也觉得没有意思,又浪费她睡觉时间,她只觉得自己肚子越来越大,瞌睡越来越多,渐渐地也不太管我来不来学校找若溪了。
有人问我:“臭石头,什么时候办喜事?”
我说:“等郭妇女干事批准。”
又问:“什么时候要娃?”
我说:“等郭秀美批准。”
问:“入洞房了没有?”
说:“郭秀美主任批准了没有,让给忘㞗子了。批了就是入了,没批就是没入,你们问郭干事去。”
“嘿,啥㞗妇女干事嘛,干的都是些啥㞗事嘛,入洞房还得她批准?她闺女肚子让人给搞大了,连主儿都找不着,说是老知青的,可老知青不认账。”
干不成那啥了,老知青杨秋水就不让大嫚再来找他,大嫚和他大吵一架。几天没见老知青,大嫚就服软了,她在大路上拦下老知青,说看在肚子里的娃的份上,和好吧。老知青说:“你肚子里的娃,跟我有啥关系,你有证据证明是我的娃吗?连谁下的种都不知道,你就是个破鞋!”
大嫚抓起路边一块石头追老知青,她歇斯底里了,叫喊着:“杨秋水,你个畜生,你可以不认你的娃,但你不能骂我是破鞋!是你骗了我,往麦乳精里给我下了迷药。”
大嫚儿追打杨秋水,失足跌进路边的排水沟里,经赤脚医生及时抢救,保住一条命,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赵铁匠老了,头发全白了,他背着大嫚到二裘家,求二裘的老糟糠收养下大嫚,救她一命,当闺女行,当他家儿媳妇也行。
大嫚娘郭秀美占据着工作组驻地,挂上了什么“战斗队”的牌子,没人敢反对,上面也没制止,也有支持,那时候对待群众搞的政治活动,一般都是不表态,先看看,或者就装看不见,大嫚娘成立战斗队的事,虽然老张去报告了,县上就是装作没看见,什么也没有发生。
大嫚娘郭秀美因为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几乎错过了史无前例的大规模的革命文化运动,现在群众大部分都运动累了,郭秀美却好像刚刚睡醒,她在进行着最后的疯狂。
郭秀美让六六交出公章,六六已经把公章送去了公社了,需要大队盖公章的事情,只要六六签个字,再做个小暗号,拿到公社秘书那儿就能把大队公章盖上,也没有太大的不便,反正不管什么事儿,需要盖公章的,都是先大队盖了,再拿去公社盖。
学校又增加了五个新学生,公社迟迟派不下老师来,若溪向六六请求,从知青里选一个女生来代课,和自己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队里最近有点儿不太平,有人晚上扒女知青宿舍的门,赖政委向县武装部请求了五支枪,知青男生开始武装站岗了。
很快,知青张小蕊被派来当代课老师,见了我还是一口一个碧野哥哥地叫,若溪提醒她:“叫姐夫!”
张小蕊说:“我偏要叫哥哥。”
知青队二十五个知青,一个大师傅,两个助理,再加两个政委,一共三十人。柴米油盐运输供应,就够我这一辆大车忙活的了。现在又有了一项新的任务,每天接送公社的水利技术员到南坡下面的盐碱地测量。
托合塔尔的耕地逐年在减少,知青们想在南坡下面试验种水稻,如果成功,只要挖一条排水渠,把南坡下面的水排干,可以开出五六千亩稻田,那就能新建一个知青农场。
我差不多是全耗在知青队里了。
排灌系统,平整土地,土壤化验,一切都有紧张有序地进行。但这不需要太多的劳力,知青们半天干活,半天休息,休息的时候就三三两两地到湖边,有的洗衣服,有的闲聊。
邻村张皮家的独生子张龙龙来了,带着黑黄花的大公狗。这只狗就是从前村东头吴老二家的那只被一只黑色牧羊犬“强奸”了的黄母狗生的,是张皮用了一只山羊换回去的。这都一年多了,长得壮硕威猛,张龙龙非常喜爱。
张龙龙又带了他的大公狗来了。在知青点门口的湖边上,几个女生正在洗衣服。
张龙龙对狗说:“行个礼。”
那狗就直立起来,两只前爪作抱拳的样子放在下巴处,头一点一点的,王菲见状不由得向着张龙龙笑起来。
“这狗真可爱。”王菲说。
王菲那一笑,那音容就把张龙龙的魂儿给勾了去,张龙龙连忙搭讪说:“我叫张龙龙,我是克克达拉的,以前我姐夫就在托合塔尔当老师。”
几个女孩子都围过来看狗表演,看了一会儿就端了洗衣盆回去。张龙跟在后面,东拉西扯地说个不停,说着说着就跟到知青住的大地窝子门口去了,在那儿看着女生晾衣服,好像是没有他的指导,女生们会把衣服晾煳了似的,“这太阳大的,像火炉子似的。”张龙咬着大拇指说。
知青点隔壁有只小母狗,跟罗小佑他们几个男生很熟,平时有剩饭剩菜,几个男生就给了这只小母狗吃。此时,那只小母狗正跟罗小佑他们几个男生在湖边,小母狗正发情,张龙龙的公狗就紧跟着那只小母狗。罗小佑领着小母狗跑,公狗就紧随其后,罗小估说:“快去拿绳子。”大家心领神会,很快就拿来绳子,他们在茂密的沙柳丛里,在张龙龙的大公狗正在和小母狗情投意合,难舍难分的时候,残忍地把张龙龙的大公狗给勒死了。
罗小佑说:“等天黑,咱们把碧野叫来,把狗剥了,到他的地窝子去搞一个狗肉宴。”
天都快黑了,张龙龙才想起他的大公狗来。
他到湖边,沿着狗爪印,找到了刚刚被勒死不久的大公狗,罗小佑他们几个,就拿着绳子站在旁边。
张龙龙知道自己寡不敌众,说:“你们等着。”说完朝克克达拉村飞奔而去。
天黑时,张皮带的差不多半个生产队的人来了,跑到沙柳丛一看,狗和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就去把知青点给围了个严严实实。
他们不敢贸然进去,就在外面喊话。
赖政委出来了,提着步枪。他问:“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张皮说:“你们的人打死了我儿子的狗,得偿命。”
知青怕政委吃亏,就都抄了铁锹十字镐什么的冲了再来。
张龙龙上来就抓住罗小佑,旁边的同学上去要拉开张龙龙,张皮就冲上来拽那个同学,克克达拉的人一窝蜂地涌上来,双方撕扯着,有人趁机搂抱女生。
喊叫声,吵骂声响成一片。托合塔尔的人被惊动了,从各个地窝子里出来,向这里聚拢。
赖政委朝天开了枪,大喝一声:“住手,我是知青队政委赖有诚,我请你们住手,与知青分开,保持距离。有什么事都可以解决,否则,我为保护知青,不得不向你们开枪,这是我的职责,我的职责是用生命保护他们!”
张皮让他带来的人先后辙。他自己高声同赖政委理论。
赖政委说:“如果狗是我们的人打死了,我一定给你个交代,你们这样围攻知青点,是犯罪。”
他又向知青这边:“你们打死他们的狗了吗?谁打死了他们的狗,就站出来。”
罗小佑他们几个站出来了。赖政委问:“为什么要打死他们的狗?”
罗小佑说:“想吃狗肉。”
赖政委说:“人在这儿,狗是他们打死的,你们有什么要求说出来,不过让人给狗偿命,你们敢吗?”
“赔钱,赔钱!最少二百块。”
郝政委正在大队部,闻声赶来,六六也来了。
六六说:“张师傅,你也要得太狠了点儿吧,想一想,你们村还有那么多孩子在我们村上学呢,你女婿原来就我们村的,差不多行了吧。”
协商了半天,是郝政委拿来一百二十元钱,把张皮那帮人打发走了。那是她两个月的工资,能买两头大犍牛。
罗小佑说:“以后我有钱了,一定要还给郝政委。”
郝政委说:“你别再给我惹事,就算是还我了。”
赖政委狠狠地踹了罗小佑一脚,踹完,他转身给自己擦了眼泪。
狗肉没有吃成,罗小佑被罚每天早起绕着托合塔尔跑步十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