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问我:“你考上大学还会回这里吗?若溪也要跟你一起走吗?”
我说:“那是要等到毕业后才知道的事,现在还没考呢。我考的是中专。”
“到那时,我也该离开这儿了,我能去哪儿呢?”杨小玉遥望着西边天空的云霞,她说。
三秃子张强拉个雪爬犁,从他那个铁匠房过来,爬犁上装了砧子锤子钳子和一些破铜烂铁,他要拉到村路上来,有个小斜坡,已经被踩成光滑的小道,三秃子的左脚已经上了坡顶,踏上了村路,一使劲,脚底一滑,趴倒在光滑的小道上,他被爬犁拽着一起又滑下坡去。
小玉看了笑起来,脸上挂了泪,也不知是哭的还是笑的。我看四处无人,伸手给她擦了,就跑下路基去帮三秃子拉爬犁,两人一人拽一根爬犁拉竿,走在光滑的小道两旁的没有被踩过的雪地上,一会儿就到了村路上,小玉还站在那儿,已经干了眼泪。
小玉问三秃子:“你这是把铁匠炉子拆了,不打铁了?”
三秃子说:“我自己也干不成,拆了,先去我师傅那里帮忙,他那儿活多,忙不过来。你们这是?”
“我去林老师那儿接娃儿。你快去你师傅那儿吧,能拉动不?”
“拉得动。”三秃子拖着爬犁走了。
我对小玉说:“咱们走吧。”
小玉看着我,说,“真想扑到你怀里,让你抱着,哪怕只有一会儿。”她脸红了,眼里又闪出泪花来。她看着我,想要说什么的样子,终于没有说。
“走吧。”杨小玉说,我俩相隔一步的距离,并排走着,不紧不慢地。
三秃子把爬犁拖到师傅的大铁匠棚子,棚子四面已经打了墙,装了门,顶上开个大天窗,大铁匠棚子变成了大铁匠房了,冬天也可以正常地干活儿。
裘暖从大铁匠房里出来,帮三秃子搬东西。
东西搬完了,赵铁匠说:“歇一会儿,暖和一下,咱们就收工回家,明天十点钟开炉子。”
三秃子卷了支莫合烟给师傅,又用钳子夹了一小块火炭给师傅把烟点燃了。
“暖娃,把炉子封了。”铁匠吸了一口烟说。
“五嫂呢?”三秃子也卷了一支莫合烟,点着,吸了一口说。
赵铁匠说:“你来了,咱们三个人够了,这大冬天的,学校也快放假了,她要在家带娃,不来了。”
其实五嫂不来铁匠房,是因为大蛋赵昫回来后,一直认为他娘郭秀美的死的跟五嫂有关,尽管大嫚儿跟他说了好几回当时的情况,可是赵昫说:“娘最恨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地主,另一种是有作风问题的女人,五嫂要不是作风有问题,娘能去找她的事儿?”
大嫚儿说:“你这就不讲理了,娘是往人家身上泼粪,自己从猪圈上摔下来的,你懒不到人家头上。”
赵昫说:“反正她在咱爹那儿干活不合适。”
为这个赵昫没少跟他爹闹别扭,五嫂也看出来了,就自己找个借口不来了,五嫂离开赵铁匠的铁匠炉子有段时间了。只是三秃子只顾着往县上跑,也很久没有到师傅这儿来过了。
三秃子说:“师傅,我明天还要去一趟县上看看孩子。”
赵铁匠说:“行。没啥事儿,咱们就下班。”
封了炉子锁了门,赵铁匠、裘暖、三秃子各自回家去。
前天,三秃子决定要拆炉子了,就把剩下的马蹄铁全都拿到牧业上去,换了只羊回来,他把羊杀了,头蹄杂水收拾了自己煮了,把整只羊挂草棚子底下冻了一夜,然后用雪埋了,怕被狗给扒开,又在雪堆上泼水,冻了很厚的一层冰。
早上,出门看看天,天不错,天冷不算什么,只要不刮风下雪,在托合塔尔就算是好天气。三秃子把剩下的羊杂汤热了,就着汤吃了三个窝窝头,饱饱的,又装了两个窝头在怀里,如果依依的后妈不留饭,就去人民饭店,倒碗开水,泡了窝头吃。
太阳升起有一树高的时候,就不怎么冷了。三秃子,拿了十字镐,刨开那个冰封的雪堆,取出羊肉,装了麻袋里,放在一个小小的雪爬犁上,把爬犁的牵绳往肩膀上一挎,拖着羊肉去县城。
来到县城也快到午饭的时候。依依不让他抱儿子,说是怕拖着爬犁走了十几公里路,累得全身是汗,进了热烘烘的屋子里坐了半个来小时的三秃子身上带了寒气。三秃子就在小床边看看儿子,儿子会笑了,他也笑了,笑出眼泪来。
三秃子说:“我回了。”
依依的后妈说:“这都中午了,吃了饭再走吧,正好他爸也在家,有话跟你说。”
依依的爸爸戴着眼镜,坐在简易的塑料布仿皮沙发上看书,三秃子在他旁边的隔着一个小茶几的另一只同样的沙发上坐下来,掏出烟荷包来,从半拃长的一卷报纸上撕下三指宽的一条来,顺着折一下,捏出一撮莫合烟未子来放上,依依跑过来说:“快收起来,这家里不能抽这个,呛着孩子。”
三秃子把烟末儿倒进烟荷包,纸也放进去,把烟荷包卷了,塞进口袋里,没啥话说,默默地坐着,看天花板。
不多时,依依的后妈端上饭菜来,一小盆土豆炖牛肉,放在中间,四边放了四个小菜。依依的爸爸和后妈、依依和三秃子,四个人四面坐下,依依的弟弟上学,中午不回来。依依的爸爸拿了一瓶酒打开,给三秃子倒一杯,自己倒一杯。
三秃子不说话,大家拿起筷子,他也拿起筷子,依依夹菜,他也夹菜,生怕再出什么错。依依的爸爸端起酒杯来喝了,看看三秃子,三秃子也端起来喝了。
依依的爸爸问三秃子:“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三秃子说:“没啥打算,铁匠炉子不开了,回去跟师傅干活了。”
“我是说你和依依?”
“依依不是考大学吗?我有空就来看看她,有什么好吃的,就给她送来。”
“我是说,依依以后要上大学了,毕业以后可能就不会回到这里来了,更不会回到乡下去,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了,我跟着她,她到哪儿我就到哪儿,现在也没有那么多限制了,我看很多外地人也在咱们县城,就像那个包沙发的,干啥的都有,捡垃圾也可以生活,我们村的闾丘家的老四在县城收购垃圾,发了,人见了才叫他闾丘大老板。到哪儿都能干活吃饭,我不怕。”
“我是说,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大学生,国家干部,一个是农民,没文化,过不到一块去,早晚要分开,晚分开不如早分开。”
依依说:“张强,咱们离婚吧,对谁都好。”
三秃子一下子站起来了来:“柳依依,你这不是陈世美吗?过不到一块儿,当初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啊?现在孩子都有了,你这样,对得起我和孩子吗?你说,我哪点儿对你不好?”
依依说:“张强你别激动,当初我要不跟你结婚,你是要坐牢的,这个你不是不知道。咱们不说谁对不起谁,好合好散。孩子你养不了,我也不要求你尽什么义务,我会把孩子好好养大,你永远都是他的亲爹。”
“不行,说破天我也不和你离婚!”三秃子说完起身,戴了帽子推门出去,依依紧跟着出去。
依依拉着三秃子说:“张强,你对我很好,惯着我,你不管多辛苦,从来让我干一点儿活儿,这些我都记着。可是我们真的没法儿在一起生活下去,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三秃子甩开依依,拖起他的小爬犁走了。
依依站在门口看着他,一直到他消失在自己的视野里,依依泪流满面。
三秃子拖着小爬犁往托合塔尔走,将来有什么打算?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打算,从来都没有打算。从前一切都为了集体,服从领导,领导让干啥就干啥,用不着有什么打算,再说,也不让你有打算啊,有打算的都打成四类分子了。现在没谁替你打算了,突然一切都要自己打算。这柳依依一家,分明是嫌我是个社员,不拿工资,没有城市户口,说让我打算,我打算你个姥姥。当初娶你也不是我打算的。
那时候,三秃子套了八只兔子,剥了皮,把皮筒翻过来,毛朝里用柳条撑平挂起来,拿了兔肉去铁匠房,给了师傅和五嫂六只,他们自己分去,剩下两只拿去隔壁知青的房子,跟依依说:“这两只兔子肉放你这儿泡上了,泡上一个小时,你做一只吃吧,我下班拿回去一只。”
依依放下书过来看,“你下班都拿走吧,我害怕,我也不会做。”依依又回去看书了。
三秃子把兔子肉剁成块儿,放盆里用清水泡了,叫依依:“你过来看,这回不害怕了吧。”
依依过来看了,点点头,很久没有吃过肉了,依依咽了咽口水。
三秃子说:“等中午我来捞出来,腌一下,下午下班我来做,咱们一起吃。”
依依又点点头。
那天下班后,三秃子来做了兔肉,两只兔肉,清炖一个,红烧一个,端上来,香味扑鼻。两人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依依问:“张强,你想喝酒不?”
三秃子说:“想喝也没有啊。”
依依说:“主任伴侣给我两瓶酒,让我擦脚用的,我只用了不到半瓶。”
依依起身到床边箱子里取出一瓶白酒,三秃子拧开瓶盖,拿暖水瓶盖子来倒上酒,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地边喝边吃。
喝着喝着,依依哭了起来,“我好孤单,没有家,也没有朋友,没人疼没人爱。”依说着倒了半暖瓶盖酒,一口喝了。
三秃子说:“我也是。”说完也倒了半暖瓶盖子酒喝了。
三秃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依依,突然他就把依依搂进怀里亲了起来。
依依拼命推开三秃子,抬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三秃子被打醒了,他跪下了,求依依原谅,三秃子搧自己的耳光。
依依拉住三秃子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怀里,细语喃喃“我愿意。”
王菲他们几个知青是开春才回托合塔尔的,回来不久就发现依依怀孕了,主任伴侣六六的老婆也知道了,瞒不住了,知青怀孕,男方一定会被判刑,除非……
当郝政委和六六找三秃子谈话的时候,三秃子魂儿都没有了,他一句话不说,只是流泪。
依依说:“我和他结婚。”
三秃子跟依依结婚,别说是“将来”,就是“现在”当时也不是三秃子打算的。
现在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还要离婚,三秃子真的想不出“打算”来,他似乎从来没有过打算。
没有打算的三秃子很沮丧地走回到托合塔尔,到村口正碰上杨小玉从场院背麦草回家,三个麻袋摞起来用绳子捆了背着,比她高出好多。
三秃子对小玉说:“放下,我帮你拉回去。”
小玉看三秃子的爬犁是空的,就把三个捆着麻袋立着放到爬犁上,扶着,三秃子拖着爬犁走。
小玉问:“你什么时候把依依接回来啊?”
三秃子说:“不回来了,她要和我离婚。”
小玉感到很突然,又有些后悔自己不该问,于是,没有话说。
快到杨小玉家的时候,三秃子突然转回头问杨小玉:“你嫁给我,行不?”
杨小玉惊愕,站在那儿呆了,装麦草的麻袋从爬犁上滚下来。杨小玉缓过神儿来的时候,三秃子已经拖了爬犁走了,他不愿意听到杨小玉的回答,快快地离开,给自己留点儿希望。
“杨小玉太漂亮了,除了不是黄花大闺女,哪点儿都比柳依依强百倍。”三秃子心想,“我要是娶了杨小玉,我要百倍地对她好,比对柳依依强百倍。”
杨小玉拖了那三个麻袋回了家,她分的二大三小五只羊,就关在门前面小草棚子下现编的恰里巴圈子里,她把麦草拖到那里去,打开一个麻袋一把把地把麦草掏出来,撒进恰里巴里面去,三只羊围了过来。
秋天她背着子衿割的那点儿草,已经喂光了,也没有羊圈,如果遇到寒流天,这羊就得被冻死。她想去找碧野,又不知若溪会怎么想,平时她尽量不去麻烦碧野,再说碧野现在正复习呢。可是,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碧野是男人,会有办法的,小玉和子衿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小玉想着又自己抹了眼泪,也顾不了若溪想什么了,她要去找碧野,不能看着小羊冻死。
小玉喂了羊,进了地窝子,红丽正在做饭。
小玉说对子衿说:“你在家和弟弟玩,妈妈去舅舅那里,让他想办法把咱家的羊管一下,不然会冻死的。”
红丽说:“杀了吃了算了,你养不了的。”
小玉说:“你就知道吃,开春以后吃什么,娃儿也要长大,要花钱的。”
红丽说:“子衿她爸不是给你留了钱的么?”
小玉说:“铭武活着的时候就说过,这钱是他一分一分地挣的,是留给子衿用的,他自己都没有花过一分。现在哪个要花那个钱,是要遭报应的。我那天拿那个钱出来,是为了救你和你肚子里孩子的命。莫说了,做好饭你和娃儿先吃,给我留在锅里就行,我得把羊安顿好了,再回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