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全生产队社员起早睡晚地一阵子忙活,补种的萝卜青菜一片片碧绿,在这碧绿中,麦子黄了。尽管夹杂些燕麦稗子,翻滚的麦浪还是给人们带来了喜悦。在满湖欢腾的雁唱声里,麦收开始了。
麦收开始了,上面又派个胖子老范当组长,成立了秋收支农工作组,老张可能是因为工作没有什么声色,也有人说他阻挠割尾巴,反正是不当组长了,那当什么呢?六六说:“老张就还当老张呗。”
范组长吃饭很讲究,六六只好派他自己的老婆花喜鹊专门给工作组做饭,蔬菜是村子东头吴老二家专供的,吴老二家的房后有个大菜园子,水肥都充足方便,菜长得好,品种又多。割尾巴小分队进村,因为烟酒糖茶,还有炒辣子的小公鸡和炒小公鸡的辣子都是从他家拿的,所以想最后再割他的尾巴,或许到最后还会根据他的表现,考虑不割那么干净。还没考虑给吴老二留多长的尾巴,猪头小队长就接到家里的电报,说他爹死了。猪头小队长要立马回去顶替接班,一激动,也忘了请假,就“失踪”了。割尾巴小分队后来也撤了,就把吴老二的尾巴给留下了。
范组长觉得吴老二家的菜又多又好,就说要摘一些带到县上给邻居尝尝。于是,每个星期范组长都坐着吴老二去县供销社提货的拉拉车,带着一麻袋蔬菜回县上孝敬邻居上司和县委领导了,不是全部,只有三户,最有用的三户。
范组长从县上带回来的是上面的精神——要打好秋收这一仗。老范提出了“家家门上一把锁,男女老少齐上阵”的口号。工作组里一直悄无声息的那个黑高个儿路子壑,托合塔尔西北人多,西北人发音“壑”“黑”不分,也就把路子壑当成了“路子黑”,黑比壑好认好写。此时,路子黑突然就活跃起来,建议一个接一个,并冲锋在前,很受组长范胖子的赏识。
这个路子黑二十五六岁,家里兄弟姐妹多,家境贫寒,也没上几天学,在县拖拉机站当工人,没什么技术,也就是勤杂工,总是干最苦最累的活儿。前两年,他有一个“发小儿”,三折腾两不折腾就成了县里的干部,不比他的“发小儿”差不了多少,只是没赶上机遇,他始终眼盯着机遇,可机遇好像就是没出现过。这次下乡支农是他主动要求的,也就是想尝一尝当领导滋味,领导公社的社员,说不定也是一次机遇呢。
可来到托合塔尔事事不顺心:想跟着陈疯子,可陈疯子犯了事;到农田去指挥吧,二裘不买他的账,跟老张讲,老张总是和稀泥;好不容易有个碧野鞭打小分队的事,老张偏让他去协助小分队去量地,把个审案的大事交给了两个丫头片子。路子黑也想抓一抓思想教育,可认不了几个字,文件总念错,错就错吧,反正也没谁听。只是念到羊肉只能卖给国家,每公斤羊肉1.45元时,他念成了“每公斤一元,还有四十五元”。这句话大家都听到了,一阵的嚷嚷:“到底是一元还是四十五元?”。
“每公斤四十五元,哈,那是什么价呀?”
还是若溪解释了是一元四角五分,路子壑很尴尬。
这件事又让路子黑沉默了很久,脸也更黑了。
老范一来到,就明显表现出对工作组过去工作的不满,也表现出对路子黑的期待,路子黑听说老范是有来头的,上面有人,感觉看到了光明,撞上了机遇。
路子黑的第一条建议是:全村除了产妇、瘫子、疯子、瞎子之外,全都搬到地头上去,秋收的大田白天要红旗招展,晚上要灯火通明。
第二条建议是:为保证颗粒归仓,收割过的麦田每“框子”内掉在地上的麦穗不能超过一个,他不知道什么平方米,是用粗铁丝挝了个两米见方的框,往地上一放,数数那框里有几个麦穗头。因为无法达到这个标准,他又提议,停掉了队里所有的马拉收割机,全用镰刀割、用手拔,地里不许掉一个麦穗儿。
第三条是:要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全队的人都集中在一块地里,有利于搞好宣传工作,更能显示出轰轰烈烈的场景。
二裘说:“秋收不能这么搞,秋收是生产,归我管。”
六六说:“要听上面的,秋收不光是生产,也是政治,政治你不懂,不懂就不要掺和。”
王黑子的建议立即付诸实施了,立马就有几个疯了的,往脸上抹屎,在街上脱了衣服跳舞,谁都知道那是装的,不信你给他吃屎看看,王黑子的规定里的第一条,除了瘫子和疯子,刚生孩子的和已经死了的,都得干在地头,吃住在地头。
大田边上是戈壁,没遮没拦的,白天烈日晒,晚上蚊子咬,女人们跪着割,老人孩子就是在那儿爬着拔……
县里在这儿开了秋收现场会,要推广托合塔尔先进经验,王黑子出尽了风头。那天县文工团也来演了节目,演完后是我赶车把他们送到附近的另一个生产队去的。我又见到了云燕儿,他们没有说话,云燕儿下车的时候扶着我的肩,我拉住云燕儿伸过来的手,我是怕这位舞剧吴清华的扮演者从一米多高的车厢跳下来时摔着,也可能是怕她下来后还站不稳,手就多拉了一会儿。云燕儿指一指脖子上那根红绳儿,眼里水汪汪的。我目送着她离开,她是回了好几次头,好像是把什么东西丢在了这儿,这让我很不安,我往大车的上下左右看看,她没有落下什么。我明白了,她是把我落下了。
收割的进度如同蜗牛,男女老少个个儿像晒蔫了的茄子。但这场轰轰烈烈的秋收闹剧还是在一个人的雷霆吼中结束了。发怒的人是二裘,他中暑了,在地头苇棚下吃了几粒仁丹,喝些凉水躺了一会儿,半下午爬起来了,站在地头大声吆喝开会,敲着锣,声嘶力竭,人们聚拢来。
二裘脸通红,脖子上青筋鼓起,大声喊叫着:“老少爷们都听着,都给我回家去,等我说完了就走,这地头的东西怎么拿来的,还怎么拿回去,把这儿收拾干净喽。明天早上七点钟,听钟声集合,把大车小车爬犁子都套起来,往场里拉麦子,开磙子打场,给各家分些粮食。马拉收割机都套起来,按我的指挥分块收割,哪块先熟的就先收哪一块,再拖下去,麦粒就都炸到地里头了,㞗毛也收不到一根。我的话说完了,赶紧收拾回家去,把红旗都插到地里去吓大雁。”
我跟着二裘去拔红旗插红旗,吓大雁。
王黑子指着二裘说:“你这是违抗工作组决定,破坏秋收!”
二大裘大喝一声:“放你妈的屁!你是哪儿冒出来的,糟蹋老子的粮食不心疼。我们种的庄稼,我们想咋收就咋收,你他妈的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王黑子伸着青筋暴起的脖子,像一只斗架的公鸡:“你——你——我是这儿的总指挥,我撤了你的职。同——同志们,快去拔麦子去,县里都表扬咱们了,刚开——开了闲扯会。”他一急把“现场会”说成了“闲扯会”,唉!也是的,有几个“现场会”不是“闲扯会”呢?
我把鞭子甩了个脆响,冲野狗喊:“走吧,别听闲扯了,套大车拉麦子去。”
人们四散了,收拾着往村里撤了。那天夜里,大家都睡了个好觉。只有工作组宿舍的灯一夜没熄。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二裘就敲响了上班的钟声,还是六六老婆主任伴侣刘翠花第一个站到那个挂着的链轨拖拉机铁轮子下,向二裘抛上一个媚眼儿,男女老少,劳力半劳力都集中在钟下的土坪上,二裘把所有人分成了几个大组:收割按收割机分成一组、二组、三组,还有运输组,打场组,铁匠组,木匠组……指定了组长,迅速而有条理地分配任务,然后,他对大家说:“以后就这么干,我这也可能是当最后一天队长,不管怎么样大家都要齐心把庄稼收回来,咱们自己辛苦种出来的,不管多少,都不能烂在地里啊。”
这一天公社来了人,晚上开了社员大会,二裘驱赶县上派的秋收工作组,问题严重,开除出大队领导班子,等候调查处理,生产队长暂由刘六同志兼任。
二裘说:“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开除个球呀,我还是个农民,有本事把我开除出农民去,让我到城市当工人,我谢他八辈祖宗。”人们非常佩服二裘,私下里传说:二裘敢顶撞上面的,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是因为他爹大裘有块“免死金牌”。
二裘照例去地里干活,社员们问六六活咋干,六六说,该咋干就咋干,以前没收过麦子啊?队里的活照例是按二裘安排的进行。路子黑没过几天真的到县委宣传部当了个副部长,后来不知犯了什么错误,又被发配到县中学当老师去了,那时候干部犯了错误不够开除的,都打发到学校当老师,县城,或者公社,最不行的也就安排到村小学去,学校好像永远都缺老师,就像生产队的四类分子永远也不够用一样。
我的师傅大老王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壶酒,他让师娘拿出来,对我说:“小仔,提上这壶酒,跟师傅看看二裘去。”
师娘说:“留一点,晚上还要给你搓腰呢。”
“留啥,我这腰这阵子没事,是等下雪了才会犯,都拿上,咱们喝个痛快。酒嘛,过这阵子我再去找,弄十斤八斤的不成问题,我的朋友多。”
“又吹了不是,就这壶酒,还是用一只羊换的呢,你看看你还有羊了吗?”
“都让小分队给割了尾巴了,他妈的,当初还不如都换了酒呢。听说今年河南红薯大丰收,红薯大丰收,头疼大曲喝个够,当时人们把红薯干酒叫‘头疼大曲 ’。”
到了二裘家,工作组老张跟若溪建华都在,王黑子当了副部长,范胖子回县汇报工作,没有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工作组就剩他们三人,全来了。桌上摆两瓶瓶装酒,老百姓那年头喝不上这个,这酒是老张带来的。
割尾巴时,二裘是队长,在沙包里藏了点儿尾巴,他老婆做了只鸡,摆上了桌,再就是一篮子蒸洋芋。
我问二裘,家里有挂网吗?
二裘说:“有呀,大眼的小眼的都有,闺女织了准备卖的,割尾巴割得也不敢卖了,都放在仓房里。”
我说:“大家先喝着,我去弄条鱼来下酒。”
老张说:“算了吧,鱼又不是你们家养着的,哪里就那么方便。”
我的师傅大老王说:“让他去,他能弄来,他可是只鱼鹰,没听说救六六吗,那多亏了他,我就没下船。”
我说:“我老实交待,哈拉库勒第一个偷鱼的就是我。”
老张说:“你不要张狂,说不定哪天又被揪出来,这话可再不要说了,要知道祸从口出,要学会闭嘴。”
我点点头,很不好意思。
若溪和建华跟着我,我选了个大眼的挂网,到湖边一个深水湾前,让她们俩别说话,悄悄待着,我脱衣下水,把网下到深水区,深水才有大鱼。我一手举着网往前游着另一只手便把网慢慢抖开,胳膊上叮满了蚊子,也不能打,忍着,不一会儿就把这个深水湾用网给拦了起来。在湾里扑腾了一阵子,收网,不多,挂了五条三四公斤重的大鲤鱼。两个姑娘凑过来,唏唏嘘嘘地小声惊叹着。成群的蚊子向我飞来,我冲姑娘们说:“转过身去,我要换衣服。”
“谁想看你似的。”她们笑着转过身去,若溪说,“谁没看过似的”。我的脸羞红了,天黑看不见,我自感一定红得像关公似的。
那晚的红烧鱼是若溪做的,味道就像她人一样,好极了。
老张喝得脸红红的,端起一杯酒说:“碧野偷鱼,我也吃了,我不说,谁也不要说,都不要说。”
二裘说:“偷就偷了,那里原先放的鱼苗全是我带人从河里捞回来的,自己养的鱼,自己抓回来吃,也算偷?他们小分队成汽车拉走算什么,应该算是抢吧。”
若溪用酒擦我被蚊子咬肿的两条胳膊,二裘说:“少浪费点酒,死不了的,蚊子咬的,擦酒没用,浪费有罪。”
“那擦啥有用?”若溪问。
二裘说:“擦尿。”
若溪愕然。
二裘哈哈大笑:“真的,是擦尿。——嘿!这小子,不光特别招蚊子咬,还招姑娘疼呢,看把若溪给急的,哈哈!”
“人家有人疼,用得着咱们吗?”若溪说。
这蚊子咬了,用酒擦,疼得我龇牙咧嘴的,可也不怎么痒了,疼比痒好受多了,不疼不痒的生活才是最受不了的。
大老王说:“别擦了,擦了多浪费,还是喝了好。”说着给我倒了一茶缸老白干。
我摇头说:“我不会喝酒。”
二裘说:“这小子本来能喝酒,上次在大龙口,被雷主任灌了一大缸子酒,见酒就怕了——喝,不敢喝酒就不爷儿们。在咱这大戈壁上,不会喝酒,快把老爷们的家伙什儿割了喂狗。”
几个大老爷儿们全都哈哈大笑。
两个姑娘脸通红,也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因为听了二裘那粗话。
我端起那一茶缸老白干,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感觉还真不错。
二裘对老张说:“我也老实交待,开春我偷偷派人到山里开了些旱地,把老铁匠一家都送去了,在那儿一边给牧业上打马掌,一边看着地,今年雨水还行,前两天老铁匠上牧业上下山来的人带口信儿回来,说麦子长得不错,估摸着也该收了,我联系了兵团上的康拜因,得派人上去收,这事儿不能让六六知道,他也可能是装不知道,真不知道也好,装不知道也好,他不能知道。”
老张端起一杯酒说:“大家喝了这杯,我老张决不会对不起乡亲们,你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能顶着的事,我替你们顶着,只要大家别挨饿。”
“还有酒吗?再给我来一缸子。”我可能是醉了。
怎样才能瞒着组长老范和主任六六,把二裘偷种的那块旱地收了?老张、二裘、师傅几个人正发愁,队里的马倌艾山从山里下来了。
队里有两个马倌,一个是三裘,另一个就是这艾山了。艾山是哈萨克,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四十多岁,一家人在夏牧场放马。春耕过后,队里只留少量的十几匹马,其余的都赶到山里去,那里气候凉爽,草肥水美,马儿养一夏天的膘,到秋收的时候除了母马、马驹和护群的公马以外,全都赶下山来,收割、拉庄稼、拉辊子压场、秋翻耕地,忙活完一秋,这上百匹马就赶到河谷的冬窝子去了,开春后再从河谷里赶出来春耕,夏天就赶到山里的夏牧场去了。
艾山住在山里,那儿有马圈和他的住房,今年山里雨水大,圈棚和房顶需要维修了。现在艾山回队里来是请求派人,他不知道二裘已被撤职,径直来到了二裘家。
这让二裘喜出望外,他细心地安排了一番。
事情也很简单,艾山立马去找六六,把事情说得很严重,要一辆马车10个壮劳力,并要求二裘带队,因为只有二裘熟悉山里的情况,那个牧马点原来就是二裘带人建的,别人去弄不好,过冬可就困难了,他说:“我艾山冬天被大雪给埋了不要紧,可队上那几十匹母马,要是被大雪压在圈里,责任可就大了。”
六六赶紧去找范胖子,告诉他,那个牧马点如果出了问题,几十匹怀崽的母马不保,整个生产队就要垮了。
范胖子正觉得二裘碍眼,就让他带人到山里修圈棚去,回不来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