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饱了撑的,真也不能怎么着,大龙口伙食不定量,想吃多少吃多少。我多干活儿,又不多挣工分,的确是吃饱了撑的。一顿两个大馍馍,一小盆羊肉,连汤带肉的。每天的晚饭都如此,他每天拉柴火,回来得比别人早,肉熟了大师傅先给我盛出来,比别人的好,也比别人的多,打柴的和做饭的关系,那个时候的人都懂,居家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排第一。因为吃的不定量,大家随便吃,我吃得多少就没有人在意;因为干活要定量,不是想干多少就干多少,少干不行,别人多挖土方是记工分的,工地指挥部还给奖励,我多干也没人指使我,也没人给我记工分,更没有什么报酬或奖励了。有人总是比别人挖土方多,干得太多,会被骂是吃饱了撑的,那是因为怕由于个别人的多干,使全体挖运土方量的任务提高。我不同,我多干是背地里,不需要计量,甚至不需要别人知道,这种吃饱了撑的,大家都能容忍,大家都能容忍别人自残,不能容忍别人自强,这就是宽容。宽容是人类最大的“美德”,中国人就最讲“宽容”,大家都能宽容我每天晚上的义务劳动,他们怀疑我是在自裁,自己制裁自己的意思。
大龙口上了一千多人,做饭取暖,近处的柴很快就被砍光了,要想拉又干又硬的好柴火,就要越走越远了,拉柴回来就一天比一天晚了。我也不想回来那么早,我带着若溪给他的那本《唐诗三百首》,这书虽然不是禁书,但让人看到也容易惹麻烦,有很多人会分析,那时候兴分析,对阶级敌人或是阶级敌人的亲属,怎样分析都不算过分,最多是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河谷里的大杨树,高头上有很多干树杈,根上朽了,轻轻一拉就会断下来,稠密的新桦林里小桦树又细又高,砍一棵小桦树,当竿子,稍上绑一个钩子,举起来,勾杨树上的干树杈,一会儿就能装满满一爬犁胳膊粗的干树杈子,拉回去又好剁又好烧,大师傅特别高兴,总是把最好吃的留给来我,每天都记着先盛出一小盆肉汤来给我留着。我拉柴火回去,也不闲着,总是把柴火都剁好了码起来,我剁的柴火又短又整齐。
装好爬犁,我找个树墩,或倒树什么的多坐一会儿,用树棍儿在雪地上写唐诗,每天10首,默写不完,不回去。把握好时间,等到大家收工后再回到营地,这样少让人嫉妒,也就少些麻烦。
夜里光棍儿们还是说笑话,讲轶事,凭着赤裸裸的想象,用最直接的言辞把女人剥得精光;然后就是呼噜声、磨牙声、咂嘴声此起彼伏;还是有人在被窝里奇怪地动,有人在梦里呻唤……
我回来得晚,到大渠上义务劳动去了,从渠底搬大石头或者是挑土石上渠岸上来。不是我思想觉悟高,是因为我怕积了食;也不是怕积食,是我受不了地窝子里的吵闹和呛人的莫合烟的浓烟,不信你敞开门从外面看,还以为是失火了呢。
这天傍晚,吃了羊肉,喝了羊汤,我又准备开始我特有的“夜生活”,走出大地窝子,去工地挑土搬石头,看见乐子正趴在一个大树墩上跟人掰手腕。
“再来一个,谁能掰倒我,我给他一袋莫合烟。”乐子脸上那个乐劲儿……
我走过去,看看乐子,我想看看自己天天吃羊肉搬石头的效果怎样,我蹲下身,伸出了右手。乐子用很不屑的眼神看看我,慢吞吞地握住我的手,旁边的人嚷嚷着:“这可是有赌注的——两袋莫合烟——预备——开始!”
乐子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脸憋得通红,啪,他的手重重倒在树墩上,他吹着蹭掉一块皮的手骨节儿:“再来一次,我还不信了呢。”
我也用不屑的眼神看看他,转身走了。我知道他是因为一开始漫不经心才被我突然发力占了上风,他感觉不对想要挽回败局已经晚了,如果再来一次,他肯定较起真儿来,我还真不是他的对手。知不可为而不为,我完胜了。
掰手腕子的事,乐子这几天正有些不乐,工地上又来了一个漂亮女人,大家都把她叫迷糊娘子。迷糊娘子的到来,乐子更加地不乐了。
迷糊娘子不迷糊,迷糊是她丈夫的雅号。迷糊是工地的大师傅,大师傅就是做饭的,新疆人的叫法。有人从四川老家给迷糊带回个媳妇来,队上送来大龙口跟迷糊完了婚。迷糊跟裘说他一个人忙不过来,就现在这20个人吃得太多,每天还要煮肉,做菜,到河坝挑水又太远,还要新编和修补土筐,迷糊说要队里要再派一个做饭的来才行。
二裘说就把这个迷糊娘子留在工地帮迷糊好了,迷糊其实也是这个意思,一是新婚舍不得离开,二是这个小娘子回到托合塔尔去,哪能放心?这么漂亮的女人,要拴在裤腰带上才行。
迷糊姓欧阳,叫铭武,中农成分,四川人,瘦而高,也很白净,长一双大眼睛,却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二裘让他去浇麦,他迷迷糊糊把苜蓿地给浇了,害得队上给第二天准备割苜蓿的人放了一天假;派他赶小车去拉草,他骑在牛背上唱山歌,可能是天太热,牛下了深水,进了大河,水都淹了胸口,他才醒过神来,抱着牛脖子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可上岸后牛拉的只有个车架子,没了车轱辘,原来他就没把轱辘摽在车架子上,被河水冲走了。二裘说:“欧阳铭武,你可真是个大迷糊。”
迷糊于是名声大振,本名也渐渐在人们的言谈中消失了。
迷糊自有迷糊福。迷糊会编筐,还做得一手好菜,窝头稀粥腌咸菜更不在话下。那些年上山种旱地,下河谷打牧草,还有公社挖渠开荒的各种大会战,队里的男劳力常常要外出干活,少不了是迷糊做饭。为显公平,每个队都要参战,常常每个队派出的劳力并不多,饭又简单,迷糊的时间多了,又学会了捻线织毛衣。羊毛嘛,到处都是,春天脱毛的季节,铃铛刺上、梭梭柴上一大片一大片地挂着羊毛,出去转一圈,就可以捡回小半口袋,有时难免也从羊身上“捡”,羊群是公社的。
迷糊先是织毛袜,后来织毛裤,再后来就手套帽子围巾什么都织了,他还给自己织了个毛线裤衩呢,粗羊毛的,只是没穿几次就拆了,据说毛茸茸暖烘烘刺挠挠的,不自在。
现在迷糊也有了老婆,还整天“娘子娘子”地叫,乐子听了就很不乐。
养大牲口老窦充养大的乐子,从前轰轰烈烈的时候,风光了一阵子,现在渐趋平淡的日子,使乐子愈觉无聊,这无聊一天天积起来,便成了愤怒。
“一个迷糊也娶那么漂亮的媳妇,咋还没累死他狗日的。”乐子愤愤地,竟从心里骂到嘴巴外面来了,引起了一片哄笑。
边笑边议论起来——
“听说迷糊这娘子娶的不便宜哩,三百多块,他迷迷糊糊的,从哪儿来的这么的钱呀?”
“我的妈呀,合六块多钱一公斤呢,大肉才二块一,啧啧!”
“三百多块,他抢银行了?”乐子光不出溜地从被窝里坐起来。
二裘说:“你他妈的也积点德,别再弄出个卵子里有电台的事。老娘儿们都骂你断子绝孙了,你还咋娶得上媳妇?”
乐子的话被噎了回去。
这卵子里有电台的事发生在前些年,队里有个人,姓牛,因有疝气,人称其为大蛋。牛大蛋解放前是个小商人,去过香港,他为人老实,性格温顺,特别会织渔网,队里的妇女都跟他学,人们从织网上得到了食盐灯油钱,牛大蛋两口子带着个十五六岁闺女,日子也还过得平和。
乐子常喜欢到牛大蛋家里去,也不知是因为饭好吃,还是那闺女好看。牛大蛋一家虽然反感但也不敢怠慢,因为乐子是什么专政小分队的,家庭成分不好的,都怕他。可这乐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对牛大蛋的大蛋表现高度的警惕性,在大会上揭发牛大蛋,说牛大蛋是香港特务,他卵子里装有电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去过香港小商贩和苏修联系起来的。这事儿也怪牛大蛋,别人说香港人全都多么有钱,牛大蛋说:“我去过香港,也有穷人。”乐子认为香港人全是特务,去过香港就是特务,不是特务去香港干啥?
乐子说:“牛大蛋经常挤他那个蛋,还叽叽地响,我都注意了,一般是在下午,那一定是给苏修发报。”乐子十分得意地说,“这里义苏修近,肯定是给苏修发报。”
会场下就有人起哄:“电台装在卵泡子里,一跟老婆干事就发报,哈哈……”
“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光听说特务把照相机装在眼睛里,这特务还有把电台装在卵泡子里的。”
“信不信的,割开了看看就知道了。”
“你以为是劁猪呢,要割那也得到医院去。”
于是牛大蛋被押送到县医院,卵子没有割开,肚子却割开了。
医生只是用个东西照照,就拍出张片子,说是疝气,老百姓叫气蛋,一股截肠子掉进卵泡子里,必须马上开刀。乐子救了牛大蛋一命,可牛大蛋并不感激他,老娘们儿们也骂:“断子绝孙的乐子,想割人家卵泡子,哪天他自己那个卵子叫狗咬去才好呢,叫他一辈子找不成女人,断子绝孙,彻底完蛋。”
乐子那时很沮丧,他似乎感觉“大革命”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好处,最明显的就是在女人这方面。他觉得“断子绝孙”是最可怕的事,不然人们为什么要这样骂他呢?三十来岁的乐子为女人沮丧了。得要找个老婆,依他的经验,这女人不逼到绝路上,她是不会做你老婆的。
他盯上了张毓兰,于是用那个年代常用的办法,用30斤马料让老窦虫的相好徐寡妇向工作组揭发说地主闺女说最反动的话了,还恶毒辱骂伟大领袖,并找了几个衣服破烂的脏小孩作证,报酬吗,是给他们玩他的枪,并等找到子弹的时候带他们去打野鸭。没想到陈疯子捷足先登,煮熟的鸭子让疯子给吃了,乐子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
陈疯子赶跑了,乐子正盘算着要不要那个被破鞋了的地主闺女。女人是他急需的,可是女人被别人给破鞋了,还能娶来当老婆吗?这让乐子很纠结。至于张毓兰愿不愿意,在乐子看来,他要娶张毓兰,简直就是施舍,可是他觉得好像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施舍,张毓兰更不愿意,宁可舍命也不接受他的施舍,这世上真有不吃敬酒,不识抬举的人。
现在他顶看不起的迷糊竟然也有老婆了,一个中农,他凭什么呢?乐子我论成分,论力气,哪点……难道现在真的不讲阶级斗争了吗?
乐子似乎也意识到:羊毛——毛衣——三百多块钱——老婆,可那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羊毛变成老婆,中间要经过太长的时间,还要整天没完没了地转那个纺锤,不停地用那几个竹扦子戳呀戳的,乐子绝不屑于做这样的事。
乐子在被窝翻来覆去,一会儿也就响起了呼噜声,里面还夹杂着梦呓,“老婆……三百块……抢钱……”
深夜,大地窝子里依然重复着呼噜声、磨牙声、咂嘴声……
迷糊带来了他的新娘,光棍儿们艳羡妒忌自不必说,但还是为迷糊高兴的,工地上来了个年轻女人,确也让男人们心情愉悦了许多,于是大家一起动手,给迷糊和他的新娘挖了一个窝。迷糊仍然做饭,她的新娘子,就给他当个帮手,也负责整理房间和洗洗大家的衣服。没两天,大地窝子,整洁多了,光棍们也都显得精神了,说笑声比吵闹声多了。
迷糊娘子的到来使得这些男人们变得勤快了,打水劈柴都争着干,乐子还偷偷倒了油壶里的清油抹在头上,把个脑袋弄得像被驴舔了似的。
我晚上加班挖渠搬石头,回来倒头就睡,马倌的儿子玉素甫,提着我的鞋扔到门外说:“以后回来洗洗脚。”
哈哈,前几天洗脚被当成异类挨打,现在不洗脚又变成了异类。我想起了刚到托合塔尔时,给毓兰讲的那个父女俩骑驴的故事。
二裘发话了:“在这儿挖大渠,见个女人比他妈的见个野驴还难,迷糊媳妇像朵花似的,谁都想多看两眼,可我要告诉你们,哪个要是看到眼里拔不出来,动什么坏心思,可别怪我,看我劁了他。”说着斜楞着眼珠子瞅瞅乐子。
迷糊娘子很能干,工地食堂里除了到河里拉水,劈柴火宰羊外,所有的活都让她包了,迷糊闲了,就找到个来钱的路子,就是编筐。工地上需要大量的土筐,一只土筐一毛钱,迷糊就让我每天拉柴给他割一捆柳条回来,他就躲在自己的那个小地窝子里编筐。
我每天拉柴回来的时候,正是迷糊娘子做晚饭的时候,我就坐在灶前烧火。
“我这两天觉得膝盖冰凉酸痛,会不会是得了关节炎?”迷糊娘子问我。
我看看迷糊娘子的腿,“你穿的什么啊,不会没穿棉裤吧?”我问。
迷糊娘子说:“谁晓得有这么冷,我是穿了绒裤的,想着也大多数的时间是在屋里头。”
我说:“也是的,你在屋里,那就是鞋子,你的鞋子一定要暖,你明天就去买一双棉胶鞋,前面门市部就有卖的。我听我师傅说过,灵雀窝能治寒腿,我见到过灵雀窝,在很高的树枝上吊着,像个小毡袜,不好取,再说我觉得为了几个钱,就让那么一只可爱的小鸟,无家可归不值得,就没有动它。现在看来,为了治病,只好让它再辛苦,重新搭窝吧。有两个,相隔不太远,明天我就都给你找回来,你把它剪成鞋垫垫上,几天就好了。剪下来的边角,也别丢掉,都有用的,能治好多病呢。”
迷糊娘子说:“那我就先谢谢你了,人有钱没钱都可以过,千万不要生病,我真害怕了,得了关节炎,可是不容易好的。我跟铭武说,他也不当回事,就是一天到晚想到钱。碧野,他偷偷编筐卖钱的事,你不要说出去了。”
我说:“我只知道工地上需要土筐,迷糊让我割些柳条回来编土筐,送到大渠上用,别的我不知道。”
迷糊娘子说:“你是个好人,你跟别个不一样,特别地招女人喜欢。”
我说:“好像你说得对,我妈就特别喜欢我。”
迷糊娘子看着我笑了,“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傻得可爱。”
我不傻,我知道迷糊娘子喜欢我,我也喜欢迷糊娘子,这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事情。女人心里喜欢你不一定说,说喜欢你,心里也不一定是那么回事儿,不过跟迷糊娘子在一起说着话,干着活儿,感觉是一种享受。
我想起了二裘说的:“在这儿挖大渠,见个女人比他妈的见个野驴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