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若溪带着一身的酒气,从低矮的羊圈钻出来的时候,云燕儿正从她宿舍洁白柔软的床上爬起来,伸一个懒腰,系上粉红睡衣的带子,这睡衣是眼镜专门托人从省城买来的,两件,夫妻装。
一缕阳光照进来,温馨而光明,正像云燕儿的生活一样。高志远穿着粉红色睡衣从卫生间出来,给她大大的一个吻,把她抱起来,他是那么温柔而有力。
今天是元旦,他们同居已经整一个星期了,吃过早饭,云燕儿说:“志远,我妈说,什么时候我们去把结婚证领了,婚庆什么时候办都可以。”
高志远疑惑地看着云燕儿:“领结婚证?我并没有说要和你结婚啊。”
“你说什么啊,不兴开这种玩笑的,咱们已经订婚了。”云燕儿轻轻地锤打着高志远的肩膀撒娇。
高志远站起来,脸拉长了,他说:“你开什么玩笑啊,现在还兴订婚的吗?我们什么时候订婚了?你不会是做了个春秋大梦吧。”
“那一天,你在人民饭店请客,咱俩订婚,不请了那么多人,你不能不承认啊!”云燕儿急哭了。
高志远也着急了:“真有你们的,问你妈去,是她请的客,她对我说,一来庆贺,二来更感谢招你进了县文工团。让我把一些亲朋好友都请来,一起庆贺一下。我就领了她这一片好心,带了两个朋友来,其他人都是你妈请来的啊。骗局,闹剧!你,你和你那个眼镜妈以后都离我远点儿!”
一下就从天堂掉进了地狱,从温室落入了冰川。云燕儿完全崩溃了,六神无主,她没有了思想,没有了判断,没有了愿望,没有了希望,只有伤和痛。她无助,无泪,无奈!她没有了爱情和尊严,甚至没有了恨。如果说恨,也有,不是恨高志远,是恨那个在生产队赶大车的,如果那天他要了她,如果那天,他带她走,他们现在可能是在流浪,在饥寒交迫,但是绝不会这样!只要不是这样,怎样都好!哪怕是死,可是现在,现在让云燕儿怎么是好啊!但是,现实是没有如果的,云燕儿呆呆地坐了一天,没吃也没有喝,高志远是吩咐食堂送来了饭菜,元旦专门加了鱼和肉。可是高志远没有来,他永远也不会再来了,云燕儿什么都没有吃。
也有要好的姐妹来劝的,替高志远传话说:“这纯粹是一场误会,以后高政委一定会像亲人一样待你,永远把她当成一个好妹妹。”
误会?说是让云燕儿献身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事业,云燕儿献身了,原来是献身了一场误会。云燕儿的娘眼镜青蛙来了,她对云燕儿说:“也没什么不好嘛,有高志远这样一个哥哥,还愁将来没有好日子过?”
云燕儿不说话,也不哭,最后说了一句让人莫名其妙的话:“碧野——我恨你——”然后似乎一切都正常了,眼镜青蛙住了几天,就要回公社了,她对云燕儿说:“打起精神来,别跟志远翻脸,男人嘛,过几天也可能就回心转意了。见到志远要笑,不要拉着个脸。”
云燕儿说:“妈,你回吧,放心,我笑。”
云燕没有了笑容,也没有悲伤。
小礼堂有一场演出,是内部演出。化妆以后,导演说:“云燕儿,打起精神来,要专注,要入戏,从这儿走出去,上台,你就不是青云燕了,你是李铁梅。”
云燕儿努力地抬笑肌说:“好,我不姓青,我本来就不姓青。”
布景,灯光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幕布旁边的伴奏和台下几个观众,好像都投来讥笑有目光,高志远就坐在第一排,朝着云燕儿看。
“住咬仇,咬住恨,嚼碎仇恨强咽下,仇恨入心要发芽……”云燕儿唱,她努力地抬着笑肌,看着高志远,她想起眼镜的话:“见到志远要笑。”
“我笑,哈哈,哈哈——”
云燕儿提红灯,亮相,转身入场。
台下一片议论声。
“这铁梅怎么老是笑啊,一个表情,比哭还难看。”
“也没有这个台词啊,搞什么鬼,这可是政治问题。”
经过调查,青云燕的演出事故,确实不是故意的,内部演出,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批评教育,不追究责任了。可是不能再演李铁梅了,县领导研究决定,让眼镜青蛙先把云燕儿领回公社。保留城市户口和国家工作指标,到公社学校当老师。
眼镜青蛙说:“到公社也是城市户口和国家指标,不吃亏!”
在眼镜青蛙说不吃亏的时候,有一个人在县城的某个地方也在喊:“不吃亏,一角钱一张,拿回去给你家孩子练字,你不吃亏,五分钱也行,我以前可是教上面的人的孩子写字的。”老地主张三龄在街道上向来往的和围观的人叫卖他的字。
他身后那个有着高高围墙的神秘就院子大门紧锁,门前的岗哨没有了,红线也被涂掉了,没有警报,一切都归为静寂。
“这里住的人呢?”有人问。有人说:“走了,有天半夜走的,好多警车跟着呢。”
元旦过后,就是云燕刚回来跃进公社的那一天,人民爱戴的总理去世了,全国沉浸在沉痛之中。若溪做了两朵白花,自己一朵戴一朵,给我胸前别上一朵。张毓兰看到我戴的白花,也做了一朵戴着。
上面没有要求,生产队也没有开会,但是,有人戴了黑纱,有人默默流泪,有人向着东方叩首作揖……家家户户,男女老少,各自以各自的方式悼念着。
老地主张三龄仰天长叹:“良将忠臣尽失,天不佑我中华乎?”言讫静卧绝食,三日气绝。
生产队伐了一棵大杨树做了一口棺材,派人抬到山上去埋了,我去了,若溪也去了。我和若溪把毓兰送回家,她也没有多么悲伤,看着他俩,她露出一丝苦笑。她说:“这个地窝子我住不多久了。”
她问我:“你今晚来陪我吗?”
我并无表情,若溪也不怎么惊愕。毓兰对若溪说:“我吓唬他呢,别当真。”
若溪点点头,说:“我知道,但是,真的需要有个人来陪你,可是我胆小。要不我和他来陪你。”
“你作死啊,一男两女,同处一室,抓住就是流氓罪,说不定,‘巴勾’一枪,小命归西,我还想多活两天呢。回去吧,我死不了,来个流氓更好,女鬼最喜欢流氓。”
半个月亮爬上来,星星眨着眼睛,寒风吹过,发出呜呜声,张毓兰的风雨飘摇的小草棚子上还挂着几个纸钱,村里远远近近地传来几声狗叫。张毓兰正梳妆打扮,涂脂抹粉。人们大多已经入睡,一个地主老头死了,真的没有谁家死条狗那么引人注意。
“张三龄家隔壁的那条大黄狗也死了,在出殡那阵子,口吐白沫,蹬蹬腿就死了。”闾丘老汉的婆娘说,“可我觉着跟咱家老大有关系,他鬼鬼祟祟地,不大正常,好像打地主闺女的主意。”闾丘五只狗的爹叫闾丘进财,大家都不知道或者是忘了他叫什么,是因为一个儿子太出名,合称“闾丘五狗”,闾丘进财因子而得名,被叫作“狗地主”,他婆娘就被叫作“狗地主婆”。
狗地主翻过身来说:“咱家老大,都三十多岁了,还光着呢,你说你,生这么多的小子干什么,这找不上媳妇早晚要闹事。话说回来吧,找张毓兰也行,续香火呗,成分高点,就找个贫农咱也沾不上什么光,生个儿子还不是地主吗。就是这破鞋,名声可不好。唉!愁人啊,明天再说吧。”
就在狗地主和狗地主婆分析娶张毓兰的利弊时,闾丘大狗闾丘龙悄悄地推门钻了出去。
说是公狗的生殖器可以壮阳,上次猪头小队长进村说公狗传染肝包虫,到处找公狗打,好像是母狗不传染肝包虫似的。村里的狗就被打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母狗,没有公狗的母狗就整夜地叫,还咬人,拼命咬,一般有狗的地方晚上就没人去,所以死条狗,全村人都知道。
张毓兰邻居家的狗死了,闾丘大狗悄悄地摸到张毓兰家门口,轻轻敲门:“兰——是我——你龙哥哥——”
敲了几下,叫了几遍,“咯吱”一声门洞大开,一女鬼当门而立,长发及腰披散着,脸如白蜡,口如血盆,红舌长吊,身着白衣,广袖轻舒。提一黄色小灯笼,举一白旄哭丧棍儿。女鬼言道:“闾丘公子深夜来访,小女未尝远迎,惭愧惭愧。”像是鼻子不通气儿。闾丘大狗两腿发软,只觉得裤裆热流,转身就跑,迎面差点儿撞倒了惊愕不已的乐子,大狗喊:“鬼来了——”
乐子说:“刚死过人就往里闯,不吉利。”转身也跑,边跑边说:“瘆得慌,瘆得慌。鬼来了——”
闾丘大狗,落下一个大小便失禁的毛病,花了不少钱,求了好多的偏方才治好,但是受到惊吓还是大小便俱下。乐子说他见到女鬼追大狗,但大狗不承认,闾丘的二老相信,于是打消了娶张毓兰当儿媳妇的念头了。
窦乐子毕竟是当过什么队长的,手里还有一杆没有撞针的步枪,自然比闾丘大狗有见识。半夜去那刚死过人的地窝子,多瘆人啊,女人要挑逗才行。女人挑逗不起兴趣儿来,她就不能让你上手,就像农田管理得不好,庄稼就不给你收成。这年麦子收得不多,又夹着太多的草,不好脱粒。用石头滚子压,得等好天。艳阳高照的时候,女社员把场院打扫干净,男社员把麦捆子运来拆开铺好,赶滚子的扬鞭赶马,六匹马拉六个六棱的石头滚子连成一串,石头磙子一跳一跳地转着圈打轧着麦穗。
等到麦粒完全从麦穗上脱下的,就把长的麦秸挑起,下面的麦穗壳和麦粒混在一起,堆成一堆,扬场的老把式就拿起木铣把它扬起来,扬出一条线,砂子、麦粒、麦余子,迎风分开,那是优美的劳动,像舞蹈。
休息时,男人们在场院外边背风的地方抽烟吹牛,女人们则三三两两地躲进麦草垛织一会儿毛衣或打个盹儿。张毓兰自己靠着麦草堆打盹儿,昨晚装鬼没有睡好。队上女人都躲着她,她也躲着她们,大嫚从山上回来就想找她玩,被铁匠老婆骂了个狗血淋头,也不敢来找毓兰。毓兰眯着眼,看见乐子来了,乐子靠在她身边说:“妹子,一个人多孤单啊,跟我,我天天陪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你不欺负我就谢天谢地了。”毓兰睁开眼睛说。
“你跟我睡,我哪能欺负你,疼都疼不够呢。”乐子说着就往毓兰的胸上伸手。
毓兰抓着乐子的手扭扭捏捏地说:“来嘛——来嘛——”一边说一边拉着乐子走,乐子还以为要拉他进沙包子呢,乐得屁癫儿地跟着毓兰走,玉兰一直把乐子拉到众人面前。张毓兰声嘶力竭:“你不是要睡我吗,反正我就是个破鞋,就在这儿,我让你睡,你脱衣服,你脱——你怎么不脱?我叫你睡!”毓兰抡起右手,“啪——”地给了乐子一个大嘴巴。
众人张着嘴,傻愣愣地看着。都没有看见毓兰是从哪儿掏出一把尖刀,指着乐子说:“你过来,我杀不了你,也可以溅你一身血,有种你就过来!”说着又把刀尖儿抵着自己的喉咙,乐子吓跑了。以后每遇到毓兰,总是绕道走,嘴里嘟囔着:“破鞋,女鬼,谁稀罕。”
破鞋真有人稀罕,特别是漂亮的破鞋。
张毓兰自从成了“破鞋”后,备受托合塔尔老少男人的稀罕。就是狗地主闾丘进财和狗地主婆说讨张毓兰当儿媳妇时,说到破鞋,狗地主就像多吃了狗鞭似的,着急忙慌地把狗地主婆压到身子底下。
托合塔尔的女人贼精,晚饭后,她们常常编个瞎话,说说张毓兰的事儿来撩拨男人,很是见效。女人们在家跟男人聊聊破鞋的事儿很开心,但在外面听到男人讲破鞋,不论是不是自家男人,都会大光其火。特别是听到讲张毓兰如何漂亮,哪搭儿漂亮时,一定会嘴里调醋拌辣地怼过去:“哪儿好看啊,谁没有似的,就是她敢当破鞋,臭男人们才骚起哄,瞎眼馋,要是大家都当破鞋,还指不定谁比谁更招人稀罕呢!”
这口气,分明是嫉妒,还带着些许的羡慕。
要说嫉妒,那可能就得数赵铁匠的老婆大嫚娘了,她比铁匠大三岁,解放前,她爹娘都被还乡团给杀了,还有两个弟弟,一家五口就剩下她自己,那天她是给前线送军鞋去了。她十四岁就参加了妇救会,站岗放哨斗地主,支援前线救伤员,那也是立过大功的,是个英雄。只是从小没娘教,又只顾着干工作,穿针引线,洗衣做饭,样样不会;人情世故,待人接物,事事不懂。家务太差,不实用,主要是名气太大,没人敢娶,眼看着二十多岁了,还没人上门提亲。只好托亲戚,把她介绍到很远很穷的山里村子去,嫁给了一个铁匠。
赵铁匠一看大嫚娘风风火火的,胸高腚大,就非常满意。刚结婚那阵子可能还有名字,生了大嫚后,赵铁匠叫她大嫚娘,大家也都叫她大嫚娘,本名早就没人知道了。结婚后赵铁匠就一个劲地干活挣钱,大嫚娘就一个劲地生娃。一连生六个,个个成活,三男三女,女孩叫嫚,男孩子叫蛋,大嫚二嫚三嫚,大蛋二蛋三蛋,好记,叫起来也上口。
“二嫚,把大嫚你蓝裙子拿来,我绞了给三蛋撩一个褂子。”大嫚娘要是能撩出褂子来,那母猪一定能生出马驹子来。
知妻莫若夫,赵铁匠说:“大嫚她娘这个人不错,心眼好,正直,小时候一直为穷人为乡亲干工作,也不知道怎么日子啊,解放了,政府也没培养她,她也没学啥新东西,这后来就跟了我,一个接一个地给我生孩子,差不多就跟社会脱离了,跟人也不能好好相处了。不管咋样我认了,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其实,言为心声,刀子嘴不可能有豆腐心,用嘴杀人也是杀,不一定比用刀来得更慈悲些。如果说大嫚娘,有一个刀子嘴,她的心还不至于那么狠,那她也最多是有一颗狗屎心——刀子嘴,狗屎心。
可能是因为自己生活很窝囊,就对一切干净好看东西都讨厌。比如说她到谁家看到人家的地扫得很干净,她一定会擤点什么,或吐点什么在人家干净的地上;比如去人家吃酒席看到待上的菜一定要趁人不注意,不从鼻孔里抠一点什么出来放里头。
也可能是从工作到生活,她既不适应又失落太多,甚至连名字都混没了,她心有不甘,总想搅扰起些风风火火,一是恨丈夫太㞞,二是恨孩子太多。特别恨女孩,自己就是个女孩,要是男孩,总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她对自己现在这样很不满,但她想要自己怎样,自己也不知道,托合塔尔没有她的榜样,公社没有,县里也没有,或者有,她根本没见过。
林涓送给大嫚的那几件衣服,已经被她绞完了,大嫚又穿上了她穿过的那件永远也穿不坏的灰涤卡,油光奶渍的,她有点满意。
她见到张毓兰总要老远地呸上一口。心里说:“得赶紧把大嫚嫁出去,不然早晚……”
“二嫚,你快点儿,让你拿个东西,磨磨蹭蹭的,整天慢吞吞的,吃屎你都赶不上热乎的。”大嫚娘说着走到姑娘们的那间地窝子。大嫚自己睡,一个白板杨木床,虽然被褥破旧,倒也整齐。这让大嫚娘很是恼火,她知道姑娘大了,知道干净了,这就更让她忧心忡忡。
孩子们都会离她而去,而且是厌恶她的懒惰、邋遢和嘴如刀,而这三样东西是她万万丢不得的,她就是靠着这三样法宝号令丈夫,主宰孩子的。
大嫚娘一把就把大嫚的床铺掀了个底朝天,怎么也没有找到那条蓝裙子,气急败坏地走出去。她出门,迈着风风火火的步伐,径直朝向六六家隔壁的大队办公室走去,她不想再窝窝囊囊地窝在家里了,她要出去革命,革命就要有个正式的身份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