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出来一树高的时候,打麦场上热火朝天起来,虽然粮不多,但等场打完了,全部的麦子进了库,交够了公粮以后,总会分一些新麦改善一下生活的。
阎鬼不去打场,在家里睡大觉,这样可以省一顿饭,他的理论是宁可吃不饱,也绝不累瘦了。阎鬼的老婆旱獭张脖子带着一双儿女去打场,她说阎鬼:“死鬼一天只知道睡,这也不当队长了,你不上工,谁给你记工分。”
阎鬼说:“你傻啊,一个工欠四分钱,工分越多越吃亏。”
旱獭说:“碧野说了,工分越多欠得越多肯定是算法不对,应该是支出均摊,收入计算工分,这样工分越多欠得越少,还可能有收入呢。”
阎鬼说:“你听他说,他算什么,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东西。”
旱獭说:“别说翻身不翻身的,我看你是饿得翻不过身来了。”
旱獭也不再管阎鬼,自己带着两个孩子打场去,虽然两个孩子也干不了多少活,只要出工,干不干活都给记半个工,没人有意见。再说,下班的时候,还可以往裤腿里装些麦子带回家来。裤脚用麻绳绑上了,一是为了保暖,不进风;二是为什么,大家都知道,心照不宣。
打场是农村很重要的活儿,程序和技术要求都很高。铺场的,把麦捆子搬到扫干净的用黄土夯实的场地上,打散摊开;轧场的,赶着马拉石头磙子,六七个连在一起,转着圈儿压,把麦粒打下来;起场的,用叉子把麦草挑走,运到场院边儿上垛成垛,用木锨扫把压下来麦子连同碎屑堆成堆;扬场的,这是一个技术活,满满的一木锨碎屑铲起来,场出去,在半空划一条弧线,落在扫净的场上,砂石、麦粒、麦余子清清楚楚地依次分开。如果是丰收的年景,这打场就是一场欢乐的舞会。
今年的收成不好,人就懒洋洋的,阎鬼的闺女在场边抓石子玩儿,何麻子走过去,悄悄地塞给她一块核桃酥。是前些时候他去公社告迷糊,在秦主任家趁没人的时候从盒子里抓的。
收工的时候,何麻子对阎鬼的闺女说:“晚上你来我家,有大白兔奶糖。”
晚上阎鬼的闺女去了何麻子的地窝子,吃了两块大白兔。
晚上阎鬼的闺女没回家。
第二天早上,阎鬼的闺女说:“我的脸丑但没有脓,我还没有嫌弃你呢,现在要么跟我去领结婚证,要么跟我去公安局。”
早饭后,何麻子被阎鬼两口子护送着去公社跟阎鬼的闺女阎秀娥领了结婚证。据说,阎鬼的闺女从吃了两块大白兔的那一晚上后,就没有让何麻子碰过身子。
人算不如天算,理论家也没算算自己会不会绝后。
老窦充有徐寡妇侍候着,身体日渐好一些,说话慢一些,还能说清楚;可以走路了,就是容易摔倒;大小便能行,就是得扶着点儿。这不,杨木匠给做了个木头轮椅,赵铁匠给装了个架子车轱辘,徐寡妇推着。见到谁都打招呼:“吃——了——没?”
徐寡妇不装寡妇了,叫徐小曼,也有人叫她“老窦充家里的”,她都乐呵呵地答应。
乐子说:“我不姓窦,我不是逗乐子,我叫莫祖慰,我是莫怀仁的儿子,莫家大少爷。”
老窦充不能干活了,六六正给他申请了五保户,他和徐小曼没有结婚,从法律上不算夫妻,也不能算同居,他是瘫了才被徐小曼搬到自家去侍候的。老窦充的五保户很快就批下来了。
何麻子当了饲养员,住在马棚那儿,经常不回家,又常被阎鬼的闺女揪回去挑水劈柴火,白天的活是一样也不能少。
阎秀娥长得不丑,尤其是身材,简直就是婀娜。她用黑纱斜遮着脸,露出一只长着长长睫毛的双眼皮的大眼睛,让很多男人不由得浮想联翩。可是当着何麻子,她一定会遮住另一半脸,有何麻子在家的时候,晚上睡觉,她绝对不允许吹灯。
何麻子无可奈何:“不吹就不吹吧,可怕莫过鬼吹灯。”
阎秀娥说:“别总算计着占便宜,从别人家偷的一块桃酥,两个大白兔,能换来什么?”
也就是的,不要乱投饵,钓上来不一定都是鱼,也可能是鬼。何麻子又总结出一条理论,可惜有点儿晚。
何麻子一个人睡马棚那间连着库房的饲养员宿舍,就是老窦充以前住的。老窦充住的时候,夜深人静常有徐小曼来探访,带来几一两个时辰的温存。何麻子住的时候,偶尔阎秀娥来,叫回去干活,挑水劈柴火。
“找男人就是干活的,找个男人不干活,还不养头驴。”
何麻子说:“男人也要干点儿别的吧。”
阎秀娥说:“先把你那张鼓脓的脸捂起来!”
何麻子捂起脸来,干了点儿别的,刚起身,阎秀娥对他说:“滚回你的棚圈去。”
何麻子回了养牲口的宿舍。
就在何麻子养牲口的宿舍旁边儿,铁匠赵今天买了两斤玉米烧,来找亲家喝酒。他对二裘说:“你得给我留点儿脸面,这钱你得收回去,二嫚儿病看好了,没花钱。咱以前说好的,如果不是二嫚儿用了看病,这钱我要一分不少地还给你。”
铁匠赵把一个花布小包递给二裘,这个包他这是第三次送来了。事不过三,二裘收下了当初他送给赵铁匠这个用花布包裹着的八百块钱。
二裘说:“可是,我就这么娶儿媳妇?我这快当爷爷的人了,不花一分钱?心里不是滋味哦,大嫚儿为我们家吃苦了,我这心里不落忍。”
赵铁匠说:“那我赵铁匠也不能卖闺女。你也知道,我有钱了。”
赵铁匠端起一大杯酒跟二球碰了杯:“我有钱!”
铁匠赵俨然就一个发了大财的老板派头。
几杯酒下肚,二裘落下泪来,他拉着铁匠的手说:“亲家,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我想把我家二闺女说给你家大蛋。”
赵铁匠说:“这是哪里话啊,我家大蛋也不配啊,再说这事得听闺女的,你不好做主。这不成换亲了么,二闺女不能愿意,说出去也不好听。”
二裘说:“这叫亲上加亲。”
老糟糠刚烤了小白条端上了,焦黄喷香,飘着点儿鱼腥气。听到二裘和铁匠赵的话,她笑着说:“我看中,前天大嫚儿说,嫒嫒悄悄跟她说过,想跟大蛋好。”
二裘又把眼下瞪得跟牛蛋似的。
二裘的三个闺女,个个儿长得花儿一样,性情又好,从不招惹是非,远近出名,用乡下的话说,提亲的踏破门槛子了。大闺女叫裘娴,已经跟县养路段的一个小伙订婚了,小伙有文化,是国家工人。二闺女裘嫒,主动要嫁给赵家大蛋,这是要替爹娘和大哥还赵家一个人情啊。
裘嫒说:“什么爱情不爱情,连人情都不讲,那跟牲口也没啥区别。爱情大不过人情,大过人情那不叫爱情,叫发情。”
二裘和铁匠赵两人举起杯,老泪纵横。
二裘说:“孩子得改改名字,叫什么赵大蛋,多难听。把个名字整得像个外号似的。还容易跟织渔网的牛大蛋搞混,人家是真大蛋。”
铁匠赵说:“改改,明天就去公社改过来,不叫赵大蛋了。可是叫个啥呢?你说说。”
二裘说:“这你得去问林老师,人家有文化,咱们托合塔尔就人家两口子有文化。什么何麻子,什么杨记工啊,什么姚会计啊,还有那个上过什么黄埔的地主,还有那个成天哼‘臊拉臊拉斗拉斗’的,会写毛笔字的孙猴子,都他妈的比我还土鳖,他们那是狗屁文化。文化这东西,不是上几天学就有了,有些人没有上过学,你还真不能说他没文化,我家老三裘福的那个老丈人,草原之鹰也山拜,那是真有文化。”
铁匠赵想起了他在土豆花开的时候,许下的愿望:一定要带三嫚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三个男孩正长身体,饭总得吃饱,还有就是给老婆郭秀美也做两套新衣裳,到公社马裁缝那儿去做,用最好的布料。
现在他想,一定尽快把大蛋找回来,万不能辜负了裘家二闺女嫒嫒的一片心。那个家也得彻底收拾一下了,不然,大蛋找回来,也没法儿把嫒嫒领进家啊。
赵铁匠彻底打扫了屋子,死的臭的,什么都不要了,拿到外面一把火烧了,包括被褥。可是活的没有办法,臭虫很多,你坐在那里,看看地上,看看墙上,有小小的臭虫成群结队地在爬,看看碗里盆里,总有些爬不出去的大臭虫在动。
铁匠把湖边的那个破地窝子,就是闾丘三狗强奸未遂的那个破地窝子收拾修补一下,把老婆秀美和孩子趁夜里光着身子裹了新棉被搬了过去。原来的那个家,连同那些臭虫,都一把火烧了,等火燃尽,盖上了雪。铁匠要与那个过去彻底告别,不为别的,是为迎接他的第一个儿媳妇。
郭秀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是舍不得过去,她是害怕将来,不知道将来自己要怎样活着,或者只是活着。
对于娶裘家二闺女这件事,郭秀美觉得可以,不仅可以而且应该,这样自己才不吃亏。过去自己要坚决反击二裘重新当队长,说那是翻案。可是现在想想,就算是二裘重新当队长,又能咋样,最多是多种些萝卜,到处都是萝卜干味,这又能咋吗?
不过她对干净还是持保留意见,她知道不干净就娶不进儿媳妇来,这是现实。
大嫚儿娘想不通,从前的家烧了个精光,又不是失火,是铁匠烧的,这个铁匠是不是疯了?破家值千金,他就一把火烧了,连只臭虫都没有带出来,更别说什么针头线脑的了,其实,大嫚儿娘不怎么干家里的活,家里的那些东西她还真的用不着。
铁匠给她做的新衣裳,她穿在身上怎么都觉得不对劲,白布衬衫穿在里面,也还行,这紫色的褂子,就穿不出门了,太鲜亮了,有点儿像老不正经。
大嫚儿娘郭秀美从灶台里取出些灰来,往身上胡乱地抹一抹,低头看看,自言自语道:“这样还差不多,显旧点儿好。”
她要去找四狗,找到四狗就能找到大蛋了,可是她没有找到四狗,四狗的娘说不知道四狗在哪儿。
大蛋一直是在自家的草棚子上睡的,家里臭虫太多。
天冷了,草棚子上已经不能睡了,大蛋正为睡觉的地方发愁,四狗来了,爬到草棚子上来,带了卤肉,还有酒,两人就在草棚子吃喝起来。
大蛋说:“四狗哥,你真行,穿的吃的,托合塔尔人没有比得上你的。”
四狗说:“唉!我在村上也没人待见,挣工分也不行,我就出去跑了,反正队上早就停了我口粮了。来,喝酒。”
大蛋接过酒瓶,对嘴喝了一大口,说:“这酒真带劲,我第一次喝酒,还是你给我的,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还让我爸揍了一顿。现在想喝酒,也没有啊,这晚上睡这草棚子上,太冷了,没处去,家里臭虫太多,他们不怕咬,我受不了,宁愿冻死。”
四狗说:“我也是家里住不下去了,才出去跑的,现在在县城里做买卖赚钱,捡废品也能卖钱。”
大蛋说:“现在做买卖不犯法啊?”
四狗说:“犯法倒是不犯法,抓住了就是投机倒把,东西没收,态度不好就罚款,不过很多人都偷偷摸摸地做,各有各的办法。”
大蛋说:“你能带上我吗?”
四狗说:“带上你可以,但你要发誓,一要听我的话,二不论什么情况都不能出卖朋友。”
大蛋说:“我发誓。”
发誓过后,四狗闾丘彪就带大蛋进城了。
郭秀美没有找到大蛋,她走东家串西家,也不大有人理睬她,更不让她进屋,人们听说二嫚儿得了包虫病,全是因为这个郭秀美太埋汰,怕她进屋把包虫给带进来。
郭秀美知道人们不喜欢她,她一直想让人都怕她,现在人们是真的都怕她了,她却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难过。就连铁匠,也是尽量地躲着她,这让郭秀美有些愤怒了。她朝赵铁匠的铁匠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