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头,当个民办教师并不比当车老板儿好,甚至要差得很多,就像当个国家教师不如当个卡车司机一样。但我却很高兴,我高兴的并不是像若溪说的那样,以后有机会转成正式国家教师,拿国家工资,有城市户口,吃商品粮,也就是有了“铁饭碗”了,我觉得没有啥铁饭碗,我出生的时候也是城市户口,还是干部子女呢;我高兴的主要是因为觉得自己怎么也算是出身于书香门第,当个老师比起车老板儿来,听起来好像更对得起祖宗;当然万一能转正,不说的端上了铁饭碗,说天上掉下来个大馅儿饼了却也是实情。总之,能当个民办老师,我是喜出望外,不比洞房花烛夜,也似金榜题名时。
若溪把一支钢笔送给我。男女间送给对方一支钢笔,相当于后来的年代里送一束玫瑰吧,应该比玫瑰更贵重一些,其实也不能说钢笔就没有玫瑰浪漫,送钢笔还蕴含着“常写信多交心”的意思。
当民办老师这事儿,已经没有什么悬念,大队都盖了章报上去了,这事儿十拿九稳了,就等着电话来通知了,我实在兴奋得有些坐不住,想早些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母,于是向六六请了假,连夜去了砖厂。已经半年多没见母亲了,更长的时间没有见过父亲。母亲的头发雪白了,父亲已经完全谢顶,他们都很瘦,但很精神。母亲上下打量着我,摸摸这儿,捏捏那儿,我把在山上分的那一百二十五块六毛四分钱给了母亲,尽量详细对他们讲这半年来发生的一些事,父亲那张历来严肃的脸也绽开了笑容,我隐瞒了写那个声明的事。
我说到了若溪,说到了即将去当民办教师。母亲很高兴,父亲那张脸又严肃起来。
父亲说:“你现在当民办教师不见得是好事,赶大车就不错,多干活少说话,多观察,多学习,有空就要读书,要有真学问。古人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要知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母亲说:“你可别麻烦人家若溪了,弄不好再连累了人家。她也挺难的。”
父亲提来小半筐土豆,可能是从收过的地里捡来的,一个个只有牛眼睛那么大点儿。父亲很仔细地削皮儿,切丝。我说:“就这么大点的土豆,用不着这么麻烦,切巴切巴,煮煮吃得了。”
父亲像他切小土豆一样认真地对我说:“虽然只是个土豆,你削皮儿跟不削皮儿不一样,切丝跟切块不一样,丝切得匀跟切得不匀不一样。生活也是这样,有人可能得到大土豆,有人可能得到小土豆。得到小土豆的人是因为没有办法得到大土豆,那就应该更珍惜已经得到的小土豆才对。
“没得到大土豆,就把小土豆扔了,赌气不吃饭了,是傻子;把小土豆胡乱煮煮,憋憋屈屈地吃,边吃边哭,那是废物;认真地把小土豆弄得色香味俱全,从中品味到生活美好,才算是一个不白活的人。不要以为得到大土豆,就一定会吃得香。生活没有给咱们大土豆,咱们就认真地对待这小土豆。当然,还是应该把土豆种得大点,而且要争取自己收获和支配的权力。”
原来生活意义就这么简单,像个小土豆。
我想:“以后不能再在师傅家吃现成的了,要自己做饭,先学会吃小土豆。”
我在家住了一天,回到队上,老知青不巡逻了,当了民办教师。原来的我的推荐表报到公社去还没批,老知青知道了,自己跑到公社去,公社管宣传和文教的是云燕儿的娘。云燕儿娘说:“给他上大学他不去,现在想起来要当民办老师,我看他赶大车挺好的。”她给了六六一封盖着公章的信,让老知青先上课,手续请大队补办。
我的大土豆又一次丢了,但心里很平静,凭良心说,老知青比我更需要当这个民办老师,也比我更适合。只是我觉得若溪送的那支笔很沉重,为了那支沉重的笔,我开始一边读书一边写些字,想什么就写什么,写了就烧。读了写,写了烧。我也没有什么嗜好,一个车老板儿的业余生活,竟然是读书写字儿。
我坚持要自己做饭,师娘给我一些土豆和南瓜,若溪和建华节余的口粮也都给了我,吃饱不成问题;赶车人不缺烧的,那时候我可能是托合塔尔第一个解决了温饱问题的农民。每天日出就套车,领导没有通知什么新任务,便去拉柴,趁天还不太冷多拉点。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人有时是多么容易满足的动物啊。
野狗请假回老家去了,说是找了对象要接来,六六临时派了个跟车的,装车刹绳都不会,活干得就不利索,每天卸车都晚,这天很晚我回到家,屋里竟亮着灯。
我的心悬起来,屋里是什么人呢?
忐忑地推开家门,我的心突突地跳。昏暗的油灯亮光下,也看得出屋子洁净了许多,小炕桌上摆着的饭菜还冒着热气。这能有谁来了呢?我也不知怎么就忽然起到了姐姐,一定是姐姐回来了,我急切地叫了声:“姐——”
“听他姐姐叫得挺甜的,是叫你还是叫我?”
“叫你呗,你比他大。”
“瞧我这记性,刚才你还一口一个石头哥的说他呢。”若溪和云燕儿从过道旁边的厨房走出来。
两个姑娘说笑着,云燕儿端着一盘菜,两眼直望着我,菜汤漓漓拉拉的,我赶紧上前去接过来。
云燕儿怔怔地看着我,半晌儿。
我说:“你们怎么进来的?我还以为是什么仙女儿呢,比如田螺姑娘。”
“我们是鲤鱼精。”
“是白蛇和小青?”
“臭石头,瞧你这傻样儿,忘了你上山时把钥匙给了我,让我帮你照看你这个破家?你回来没找我要,我也没想起还你——云燕儿中午就到了,等你都半下午了,我才想起来有你的钥匙。”
若溪边擦桌子边说,若溪说完,空气似乎也凝结了。三个人相对无言地吃完饭,若溪说:“我先走了,你们好好说会儿话吧。”
若溪走后,是云燕儿先打破这沉静,她说:“哥,我得告诉你,我娘瞒着我,安排了个酒席,我也去了,事后她才告诉我,那就是订婚,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了人家的未婚妻——哥,你说我咋办——你说呀!”
“你别哭,我听若溪说那人不错,我见过他,有教养的样子,长得很帅,还是个军官。”
“我是要嫁给你——可是现在……”
“我知道,但你现在是军人的未婚妻,破坏军婚是犯罪,你就不该来,你来的时候有人见到吗?”
“在这里我不认识别人,只认识若溪一个人。工作组那儿没有别人——别人都去麦场干活了,今天是若溪看家做饭,我才告诉她我要找你,还特意告诉她我怕被别人看见。刚好她有钥匙,趁都没下班,她把我带你这儿来了。我也害怕,可我不能不见你,见了你我又怕……”
“别害怕,我这儿也没谁来。”我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怦怦地跳。外面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屋里还没有生火,我感觉到云燕儿在微微颤抖。他出去抱了些劈柴,生起火炉来,云燕儿已经把盘碗收拾利索,她偎在我身边坐着,她说:“哥,你带我走吧。小时候在老家活不下去,爹就带着我跑出来,现在你也带我走吧,咱们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我能吃苦的。”
“跑?往哪儿跑,现在可不比从前了,这队里的一个单身汉,跟个跛脚的姑娘好了,她们家因为男的成分不好,坚决不同意,可后来那姑娘怀孕了——就今年夏天事儿——男的只好带着姑娘跑了,向南跑,可能是想跑去南疆或口里去,跑了两天也没过了黑山头,给抓回来了,说他们要叛逃苏修,苏修明明在北边儿嘛。那男人被剥光了衣服绑在大柱子上让蚊子咬,没把命送了,可人废了,那跛脚姑娘嫁了个快60岁的老贫农。”
“你别说了,我怕。”
“你有工作,有前途,为什么要跑呀?你活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跑啊——那个军人我见过,和你也般配。”
“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不爱我了吗?”
“我爱你,你遇到危险,我就会挺身而出,不惜一切。为了你的幸福,我也愿意付出一切,真的,燕子,我真的很爱你。可为了你的幸福,我得放弃,为了我的性命,也为了我的亲人,我也必须放弃,这放弃也是爱,是真爱。我给你妈写过保证书的。”
“可我不愿意,也无法放弃,这两年我都盼着时间过得快些,我活着就是为了嫁给你,如果不能嫁给你,我不知道还为什么活。”
不说这些了,你平时读书吗?读过鲁迅的《伤逝》么?
“没有,这些年总是演节目,什么书都没读。”
“那我讲给你听。”
云燕儿枕在我的腿上,听我讲《伤逝》。我为云燕儿擦泪,自己的泪也滴在她的脸上。婚姻不等于爱情,好的婚姻也不一定等于爱情,现在,谈爱情是太奢侈了。青春的热恋总是不顾世俗,甚至不顾生命,真想让时间凝固啊,可星移斗转,夜色阑珊,分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此一别今生的爱或许就成了来世的缘,而分别是必须的。
忽然听见急促的敲门声。云燕儿紧紧地搂着我,那敲门声变成了砸门声,越来越急,来者真的不善。
我对云燕儿说:“我出去看看。”
我提了他那把砍过狼的长柄斧,在昏暗的灯光下打开了门,迎面看见的是他,斜挎着步枪的迷糊刘铭武。迷糊后看见了那把砍死过男狼的长柄斧利刃上闪着的寒光,他后退了两步,端起了那并没有子弹的步枪对着我。我问:“这大半夜的,你砸门干什么?有什么急事么?”
迷糊说:“我不想都难看,你让她出来。”
“我可以跟你走,你什么破队长,谁给你的权利让谁出来就得出来。”
“我把你们奸夫淫妇的,还敢跟我嘴硬,不出来更好——杨小玉你别跑,等着,一会儿会有巡逻的民兵路过,我今天还就是不顾脸面,捉奸捉双了。”
迷糊用枪指着我“你别动,我的枪里可是有子弹的。”原来迷糊是来捉迷糊娘子的,这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可他们要是硬闯怎么办,这个傻燕子,肯定不知道藏一藏,再说就这么两间地窝子,也没处可藏啊,有个地窖,她也不知道啊。
“迷糊,我来了,我没跑,我是出来找你,大半夜不回家,你拿个破枪跑这儿丢人现眼,喝多了吧,快跟我回家。”迷糊娘子杨小玉是从外面跑进来,她就站在迷糊的背后,迷糊此时真的迷糊了。他又重新把枪斜挎在肩上:“不行,我是巡逻队长,我要进屋搜搜看,我刚才在窗户边听了好一会,分明有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一把利爷可以挡住恶狼,保护一匹马,却不可以挡住一个懦夫,保护住一个姑娘。迷糊进了门,那个手电筒到处照,他看到了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绿色军用挎包。迷糊娘子分明也看到了,她扭了迷糊哭喊着:“什么女人的声音啊,看不到这儿有个收音机吗?不要脸啊,半夜三更地,跑到这儿来丢脸,快跟我回去!”
迷糊退让了,他退出了我的家,但那个挎包,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疑问。好像在哪儿见过。
这天是迷糊打牌输多赢少,玩到很晚,小玉怕他又喝了酒,倒在路上就出来找。迷糊回到家看灯还亮着,娘子不在,又出去找娘子,神差鬼使让他来到了我的门前,窗还亮着,他就趴在那儿听了一会儿,声音太小,听不清什么,只听到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很像是小玉,他本来就怀疑小玉和我有不正当关系,这就更让他确定,我屋里的女人一定是他的妻子杨小玉。
此时迷糊想,那里面说话的女人分明不是杨小玉,可那个挎包,像是在哪儿见过,反正不是碧野的。是尽管今晚是个误会,但杨小玉明明是心向着那个臭石头,这让迷糊想起来都想杀人。迷糊想,早晚有一天,只要有机会,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迷糊虽然这么想,虽然他觉得我家肯定有猫儿腻,但在迷糊娘子的哭闹下,捉奸不成,也只好作罢,他悻悻地离开了我的地窝子。
一切都归于平静后,确认迷糊不会再来,云燕儿才从床下的地窖里爬出来,身上挂了些蛛网,粘了些泥土。这时的农民家都喜欢在床下挖个地窖,冬天储藏些土豆南瓜之类。我家的是空的,什么都没有,云燕儿情急之下就钻了进去,小时候跟我捉迷藏的时候,也钻过床底下的菜窖,虽然不是这个屋子,但她知道农民家的床底下都有一个菜窖,我的小屋里有个床。
紧紧地相拥着,没有睡着,但睡得很甜,一直担心着砸门的声音,那个声音也再没有出现。云燕儿使劲地往我的怀里钻,紧紧地抱着他说:“我很难受。”
清晨轻轻的敲门声是若溪的,若溪给我们送来了早餐,云燕儿跟若溪相互注视了良久。
从我家的地窝出去,几百米就到湖边,沿着湖边,走到湖的东面就是大垫方,大垫方的旁边就是县城通往跃进公社的公路,每天早晨十点钟左右有一辆邮班车从县城开往公社,云燕儿要坐那趟车回公社去,那个司机,她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