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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梦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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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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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恋》连载

第二十八章 叹龙乾

上面没有下达新的运动指示,托合塔尔人就储备柴草,准备猫冬了。我也准备要拉柴火了,先把大车收拾一下,车轴上油,轮胎打气,车厢板有活动损坏的直接让木匠帮换了,套绳套具检查一下,需要修补 的拿给皮匠帮忙修补好,实在不能用的,就送给保管员去换新的。

经过又一次关押批斗,我在托合塔尔也算是个人物了,是人物都有个外号,我的外号叫“臭石头”,是取了俗话说“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意思。我的小名叫石头,他们叫我外号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亲昵,特别是大姑娘小媳妇叫我一声“臭石头”,我无端地就有一种被宠爱的感觉。我很喜欢大家叫我外号,差不多每个人都有外号,你不喜欢也挡不住别人叫。那时候生产水平低,物质条件差,人们相互依靠得就更紧密,起外号叫外号,很多时候是关系紧密或亲密一种表现。

“臭石头,你看我给你拿来啥了。”若溪手里拿着一张表格,那是一张《民办老师推荐表》。村里的老师王晓雨要调去公社去,队里就没有老师了,若溪极力举荐我当民办老师,工作组一致通过,向六六正式推荐,若溪拿了推荐表让六六盖章,六六说:“这个表你给碧野,让他自己拿来我签字,盖章。我要找他谈话,这是手续。”

若溪就拿了推荐表来找我,她很喜欢叫我“臭石头”,但不喜欢别人叫,别人叫,她便当没听见,在别人面前她是很庄重地叫我“碧野”,或是“碧野同志”。

若溪把推荐表给我,我真激动了,甚至以为是在做梦,我拥抱了若溪,把若溪吓一跳,我自己也吓一跳。若溪红着脸说:“好好干,以后说不定能转正。云燕儿也是农村户口,现在不是也转成城市户口了吗?她现在有了国家指标,听说已经订婚了,就是武装部那个政委,文工团的指导员。”

我的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笑了笑,有点苦涩,若溪能看出来。“那人长的是不错,在县文工团当指导员,还是县武装部的部长,有权有势的。”若溪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说,“不说这些了,你好好准备当老师吧。”

我拿了推荐表去找六六签字盖章,六六说:“我完全同意你当老师,只是你要写个与反革命父亲断绝关系的声明,这是手续。”我说:“可我爸他不是反革命,他从来没有承认过,我也不能替他承认。”

六六说:“你这孩子怎么死脑筋,你不承认他是反革命,你就不写反革命?你就写‘与碧栖山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就行了,不用写反革命三个字。这只是个手续,你们是父子,怎么断绝得了。写吧,我怎么会害你?”我虽然不情愿,但觉得六六说的有道理,就写那个声明。六六在推荐表上盖章签字,报到公社去。

王晓雨老师调到公社教初中去了,提起王晓雨,就不能不说说她的前任,托合塔尔第一任老师,他叫龙乾。龙老师是江苏丹阳人,师范毕业支边来新疆,同来的一批学生都留在了县城,他愿意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于是到了公社,于是又到了托合塔尔。

当时光棍多,娃娃就少,十里八村的没有几个学生,托合塔尔、哈拉桐库、克克达拉,三个大队只有一所小学,一所小学里只有一个老师。

龙老师的妻子叫淑芬,可是远近有名的美人儿。淑芬姓张,父亲是皮匠,人称张皮,那年头有这个手艺就有饭吃,有饭吃就可劲儿地生孩子,没有饭吃也可劲地生,有一个孩子有就一份口粮。张皮老婆一连生了五个女儿,个个儿的模样俊俏,可越生张皮的脸越长,脸越长就越是生,不生出个儿子来誓不罢休。儿子没生出来,张皮火气越来越大,谁要是有意无意地说了“绝户”两个字,也不管是冲谁的,张皮就会操起他那把三尺来长的刮皮子刀,跟谁拼命。

淑芬是老大,初小没上完就回家看妹妹了,差不多是个幼儿园园长。

虽然长得花儿一样,可就是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娘生不出儿子来,似乎是淑芬的罪过,张皮对她们姐妹几个横看竖看总看不顺眼,最不顺眼的是淑芬,她是老大,没当好榜样,没开个好头。

后来淑芬当了妇女队长,在村里的姑娘中越发显得出类拔萃,张皮对女儿也不敢那么专制了。

淑芬参加了队里的夜校,夜校就开在龙老师的小学校里,本来读过两年书,有点儿基础,人又聪慧漂亮,自然是龙老师得意门生。两人如胶似漆了一段时间之后,便把生米做成熟饭了。龙乾和淑芬真可谓郎才女貌,别说在这穷乡僻壤,就是放到城里去,也并不逊色。

淑芬结婚那年,张皮有了第八个孩子,取名张龙,包含了张皮望子成龙之心。张皮来到大女婿家,其他的六个女婿还没有影儿呢,尽管早晚会有,可这大女婿目前还是唯一的。张皮呷了一口老酒,对龙乾说:“我养这七个女儿也不容易,现在老来得子,这是我张家的血脉,我不要你们养老,可你们得对这个小弟弟多尽义务,才算是对得起祖宗。你一个月挣五十多块,你们两口每月有一半也就够了。”

每月的工资都是由淑芬掌握着,龙老师只要有饭吃,并不太管钱的事儿,但看看淑芬挺着的大肚子,龙老师感到有些疲惫。三个月后,淑芬给龙老师生了个儿子,张皮提了半条羊腿来祝贺,外孙子又白又胖,真是令人怜爱。“满月酒一定要摆!”张皮吩咐道。

龙乾儿子的满月酒着实让张皮在村民面前很风光,带着满口酒气一身臭皮子味,张皮到每张桌子给人敬酒:“我张家连得贵子,哈哈!干一杯。”

马倌老马的老婆刚生了第四个丫头,正喝闷酒,跟皮匠碰了一杯,红着眼睛说:“别弄错了,这胖小子可姓龙,你那独苗儿面黄肌瘦的……”

老马官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皮匠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酒杯啪地摔在地上,“你他妈的断子绝孙的……”皮匠被人拉住,马倌被人拉走了。皮匠喷着满嘴唾沫说:“我就要他姓张,我招女婿,大家伙听着,我招女婿了!”

皮匠的儿子张龙,在皮匠老婆的怀里哇哇大哭。

龙乾的儿子没有姓张,尽管淑芬用了她娘教她的绝招儿——满月同床缠绵中软硬兼施,可龙乾还是没有妥协,户口本上明明写着——长子:龙长江,户主仍然是龙乾。

淑芬对她娘说:“咱家是农村户口,按规定孩子跟娘的户口,龙乾好不容易给儿子办了城市户口,改姓还不得把城市户口给销了。”

张皮也只好作罢。但他向女儿提出另一个要求:“你娘年纪大了,虽然奶水不少,可龙龙就是不见长,人老了,奶水不硬啊,以后你得要奶你的弟弟,这可是咱张家的根,万一……可叫我们怎么活啊!”皮匠说着,老泪纵横。

张皮的老婆对淑芬说:“女人年轻时候,男人搂着亲着,把你当块宝,可一生了孩子,老的就快了,皮松肉懒了,他躲你都来不及,打骂就成了家常便饭,眼睛老是盯着外面的女人,要想看住男人,你就得有娘家人,娘家是要破败了,你将来就没有好日子,说不定哪天把你扔了,你都没处哭去。都知道儿子是心头肉,可他爹有钱有势他能不向着他爹么?只有娘家有人才可靠。”淑芬真的很爱龙乾,为龙乾跟儿子献出一切她都愿意,可娘讲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况且奶弟弟也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老包不就是嫂子奶大的吗?

哺乳的器官是淑芬自己的,龙乾没有办法干涉,也无法监管,干脆就不管了,可看着这不同辈的两个婴儿在一个怀里吃奶,龙乾总感觉有些恶心。

淑芬有两个孩子要哺乳,人也慵懒了,衣服上常粘些东西,床上满是奶腥味。皮匠老婆天天来,有些闲着没事儿的婆娘们也常来,家里总是乱糟糟的,龙乾每天都在办公室那间破屋里挨到很晚才回家,他对淑芬说:“家里没法备课改作业,我得在学校处理完了。”后来就直接在办公室搭了个床。

龙乾的衣服常常皱着,皮鞋也不亮了,胡子拉碴地,头发也常常忘记理,蓬乱着。他开始抽烟,抽莫合烟,是学生家长种的。

生孩子两个月后,淑芬又带着妇女队在漫天飘雪的冬季开始挖地道了,活不太重,但还要奶两个孩子,没有时间做饭,就常常带着孩子回娘家吃,晚了就睡在娘家。龙乾以前是中午在大队食堂吃,现在早晚也在那里搭伙了。

淑芬常不在家,村里的婆娘们也不来了,这倒使龙乾清静了许多。清静便有了闲心,龙乾又拿起了好几年未动过的画笔,一半看着结婚照,一半是凭着想象,画了一张很大的淑芬画像:丰满匀称的体形,连衣裙领口很低,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胸前。

这天淑芬把儿子放到娘家,自己回来了,青春的机体带着原始的渴望,进门看到了那张画,眼睛瞪得好大,满脸绯红。她把龙乾紧紧搂在怀里,就像他们第一次在龙乾的办公室兼宿舍的小屋里那样,激动、热烈、陶醉,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了。

“龙,你把我吃了吧。”淑芬呻唤着。

龙乾可能是忽然想到那个叫龙的面黄肌瘦总带着眼屎的小舅子,想到他拱在淑芬怀里吃奶的样子,不由得一阵恶心,全身陡然凉了下来。

他推开淑芬,披衣坐起来,卷一支莫合烟,深深地吸了几口,呛人的青烟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淑芬咬着被角,泪流满面,她爱龙乾,她希望龙乾吸完烟能再次把她搂在怀里,她愿意为他做一切,可是龙乾自己拉开了另一床棉被。

淑芬说:“龙,我做错什么了么?你打我骂我都行,你……”龙乾没有说话,屋里静得只有两人的呼吸声。

一夜无眠的淑芬红肿的眼睛给龙乾做好了早饭,清理了房间,回娘家去奶他的弟弟和儿子。张皮的老婆看到女儿红肿的眼睛,跳了起来,“怎么?他欺负你了,你说,说出来娘替你做主。他也不打听一下,咱张家是好欺负的吗?娘早跟你说了,对男人不能只靠身子来迷,要是让他把你给驯服了,你这一生孩子,模样儿不水灵了,他还不给你气受啊。你让他这一回,他保准有十回八回地,告诉娘,他打你了吗?”

淑芬不耐烦地摇摇头。

“我谅他也不敢,那你哭什么啊,他不顺着你,你就别让他上床,让他干眼馋吃不到,男人最怕这一招,保管他跪下来求你,别没出息地,他一要你就给他,你越待见他,他就越不把你放在眼里,听娘的话。我早就看不惯你对他那个亲热劲,像是自己一会儿也离不开男人似的,自己跑回去,孩子也不带……一开始就是的,自己送上门,不是作践自己么?”

“你别说了行不行,我愿意作践自己,我是嫁出去了的人了!”淑芬把怀里的弟弟往炕上一推,皮匠老婆唉了一声,闭了嘴。

这以后淑芬的衣裳干净起来,每天都回家去给龙乾做饭,屋子也收拾得有条有理,因为忙,人瘦了些,但仍比生孩子前丰满了许多,身条的曲线更迷人。只是脸上没有了笑容,整日沉闷着,像个哑巴。

皮匠老婆说:“女人就是要打扮漂亮点,你越漂亮,男人就对你越不放心,不放心才把你当回事儿,才把你整天放在心上。男人只要给他吃饱就行,可别把他侍弄得太干净了,那是把他往别的女人怀里推呢。”

淑芬并不喜欢听她娘的这些教育,却也有意无意地忽视龙老师的穿戴,用她的话说,不露肉别冻着行了。再说,龙老师的那五十多块钱的工资也越来越不够花的了。龙老师对钱的事从不过问,他只关心他的儿子。龙乾坚持要淑芬把儿子抱回来,他嫌皮匠家不卫生,淑芬感觉龙乾看不起自己的娘家,看不起自己的娘家就是看不起自己,心里很是不平。但她确实爱龙乾,她想顺着龙乾,只要龙乾喜欢,她不计较什么。

前几年光棍在减少,这两年学生在增加。公社派来代课老师来帮龙老师。代课老师叫王晓雨,喜欢画画,一日闲暇,晓雨坐在教室门前抱个画夹画速写,龙老师站在后面看了多时,对她说:“画的功夫不在手上,在眼睛上,多观察,整体把握,心中有画了再下笔,下笔要大胆,一气呵成,别回笔,别擦。运笔要注意轻重虚实,主次要分明。”

王晓雨一回头,扑哧一声笑了,她看见龙老师正伸手从衣领向后背掏出一只袜子来,龙老师感觉奇怪,拉起裤脚看,原来自己穿了一只黑一只红的鸳鸯袜子。龙乾的脸红了,扭头走进办公室。王晓雨倒觉得有些尴尬,愣愣地站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办,觉得有些对不起龙老师。

这之后,王晓雨常把自己的画拿来给龙老师看。

“龙老师,我在写生,积累素材,你帮我看看,不好的地方替我改改好吗?”

龙老师看画的时候,晓雨擦桌子扫地,很快就把办公室收拾干净了,龙老师喝水的搪瓷茶缸也好几年来第一次彻底露出了洁白的本来面目,里面还放了茶,清清地飘着茉莉花香。

“龙老师喝茶。”晓雨捧着茶缸站在龙乾身边,茶和女孩儿的清香温馨弥漫在龙乾身边。

龙老师似乎一夜间精神了许多,衣服平展了,皮鞋又亮了起来,那把尘封了许久的小提琴又拉响了。淑芬的话更少了,大眼睛里闪着某种惊恐。

有一天,龙乾从一个柳条箱里取出一大沓画翻看着,一张张活灵活现的赤裸人体素描,大多是女人。

淑芬站在他身后看着,额头渗出汗珠儿来。

“天哪!这是你画的,怎么敢拿出来,快烧了吧,你……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啊!”

龙老师看了淑芬一眼,什么也没说,他不知该怎么说,他挑了一些,卷起来,拿了画出门上班去。淑芬泪流满面,她把龙乾没有拿走的填进了灶膛。

淑芬常到龙老师的学校去,像是去接上学的孩子似的接龙老师,看到晓雨总是笑笑,眼里却放出可怕的光来,她温柔地对龙老师说:“都放学半天了,快回家吧,饭都凉了。”

“你先回去吃吧,我还有很多的作业要改,不用这样每天来催我的。”龙老师常有些不耐烦,但语言是温和的。

“龙老师快回吧,作业一会儿我帮你改。”

龙老师收拾一下桌上的东西,嘱咐晓雨几句,似乎不情愿地跟着淑芬回家去。

龙老师调到公社去教书,淑芬是农村户口,暂时留在东风大队。公社离东风大队有一百多里,那时冬天没有路,主是的交通工具是马。

学校里就只有王晓雨,就是王小雨一人在小学校里。

现在王小雨转成国家教师,调走了,她调去了公社,这是件好事,可是她走的时候泪流满面。

半年前就有传言,说淑芬疯了。

淑芬真的疯了。上个月,龙老师已经把淑芬接到公社去了。淑芬梳两条大辫子,头上插满了各种野花,整日在大街上转,一边走一边笑,偶尔又放声哭起来,逢人便问:见到龙老师跟那个狐狸精了么?我漂亮吗?

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学校,看到女老师,便迎上去:“呸!”她唾一口,跺一下脚,她并不打人,但人们还是很害怕,赶紧逃了,她便哈哈大笑一阵,自言自语道:“画光屁股女人,真不要脸。”

学校看大门怕她进学校捣乱,便对她说:刚看到龙老师跟一个女的上街去了。淑芬听了便迅速向街上跑去,这样学校就安静了,淑芬在大街上转悠。

淑芬基本上不认人了,见人便问:“龙老师是不是跟那个女人在一块儿。”

现在,王晓雨走了,我将要成为托合塔尔民办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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