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知道去县城见妈妈需要呆多久,安顿车马是很麻烦的事情,我是步行去县城的。到县城已经黑天了,在人民饭店的住宿——人民旅舍处见到了我的爸爸和妈妈。妈妈上下打量着我,又是拽胳膊又是拍脚的,好像检查少没少什么零部件似的。
爸爸一脸的严肃坐在椅子上,指了指床说:“你坐下,我跟你说。我平反了,我和你妈都恢复了工作,这边的手续都已经办完,明天我们就走了,回老家去。按政策,成家立业的孩子都不能带,为了公平,成不成家,我们就都不带了。你们在这边要靠自己,你们都长大了,我也没有抚养你们的义务。队上那个家就给你了,比起你的兄弟们,你已经很占了很大便宜。”
说完,爸爸把一个文件袋给了我。
我打开袋子看,里面有一张《民办教师推荐表》和自己写的那个《与碧栖山划清界线的声明》。
我看看父亲,父亲没有表情。
我去火炉边,拿起旁边的炉钩子,挑开炉板圈,把那个纸袋子叠一叠,丢进炉子里,转身说:“爸妈,我不送你们了,我回托合塔尔。”
妈妈拉住我,“儿子,不要走,住一晚上吧,妈回到老家,一定把你的户口转回去。”我用手擦去妈妈满脸的泪水,说,“不用了,你们平反了是好事,高兴才是,我报考中专了,我要是考上了,就是国家分配,你转不回去,别费事了。我回了,住一晚上也还得回。”说完转身出门去,擦了擦眼泪,向西,顶着漫天的雪花,大步向托合塔尔方向走去。那雪纷纷扬扬地下,几盏路灯在雪景里昏黄地亮着,远处是漆黑一片。再见了,爸爸妈妈!我回那个大地窝子去了,那是生产队的地窝子,我只是临时住一段时间。这世界全都不是我们的,我们也都是临住一住,用一用而已。
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泪流满面。
回到托合塔尔的时候,那雪已经下了一拃来厚了。
若溪打开门,拍去我身上的雪。
若溪问:“你怎么回来了?伯母好吗?没有什么事吧?”
我说:“好着呢,没事儿,明天再说吧。裘美在吗?”
若溪说:“小声点儿,裘美已经睡了。”
我进屋,裘美醒了,“我回去吧。”裘美说。我说,“这都啥时候了,折腾啥,你们睡,我睡不着,正好看一会儿书,我到小间去。”
若溪和裘美睡下了,我放下了他的小书房的门帘,不让灯光照出去,他一点儿睡意都没有,翻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呆坐着,不觉天已亮了,若溪进来,把我的头搂在胸前说:“让我担心死了,我瞎猜,以为是伯母生病了。这么大的雪你也敢往回跑,多危险。又是不放心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还有美美作伴呢。”
我转身,脸贴在若溪胸口上,听得见她的心跳,我的眼泪又下来了,“我爸妈平反了,恢复工作,回内地了,不要我了。”若溪说,“有我呢。”说着也流泪了,“你好好复习,考上中专,我们就圆房,我要生个孩子,你去上学,我让孩子陪我,你毕业就把我们娘俩带走。”若溪说。
我的爸爸妈妈回内地了,跟没回内地以前也没啥区别,只是距离差别,五十步和百步的差别而已,我和若溪很快也就平静了,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本来也没有发生什么。那个纸袋我当着爸爸的面烧了,都过去了,解释或道歉也没啥意思,也没啥可以解释或道歉的。想了一夜,被若溪一搂,听听若溪的心跳,也就释然了,有若溪一切都很美好。
雪下了一夜,天亮后才停。
黑山头那边的路被山口的风吹雪给堵了,已经升任副段长的魏兰生开了铲车,后面跟着一个东方红履带拖拉机,拖拉机的后面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车上站着二十来个养路工人,这支队伍浩浩荡荡向黑山头开去。
路是大约十一点的时候才开通的,前往乌鲁木齐的班车十二点才发车。我的妈妈念叨着:“这么大的雪,我昨晚上是跑路回队上的,别出什么事儿吧。”
我的爸爸说:“快上车吧,别念叨了,像个老母鸡似的,都那么大了,你还替他操心到什么时候啊!”
班车开动了,我的妈妈不停地擦眼泪。
雪大路滑,车行不便,汽车开得很慢的,说不定啥时候就被雪给坞住了,这却是马爬犁出行的好时候。
云燕儿娘眼镜青蛙正坐了马爬犁飞驰在通往县城的雪路上。
听说鲁渝当了人民饭店的经理,说好的和云燕爸爸吴志平一起去县城看云燕儿,住一段时间,商量搬县上跟云燕一起过的事情。吴志平的徒弟,哈萨克小伙塔布斯汗已经赶了马爬犁来,在门口等着,吴志平变卦了,说什么也不去县城了。
“孩儿大了,哪有不离开父母的,你弄啥非要去跟燕儿住一堆里,这不是故意添乱吗?他们才安了家,老不容易哩。”吴志平这都抽了三支烟了,就是不动地儿。
“我就是不能让那个姓鲁的小子好过。”云燕儿娘拿起茶壶倒了一杯子水喝了,她气得嗓子都快冒烟了,“我们燕儿本来城市户口、国家指标任啥都有,都让这小子给拐没了。我的孩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我容易嘛,就是这样白白地给他当老婆?”
吴志平把烟头丢地上,用鞋底儿碾灭了,说:“你没拉扯什么,都是俺娘和俺拉扯的,俺来新疆头几年,都是碧野的娘帮着拉扯的,你干啥了?你就是打她骂她逼着她跳舞唱戏。你说你这人,不感恩,你批斗老碧也就批斗了,算你革命,可你害碧野那孩儿干啥?碧野没当上民办教师就是你使的坏,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人家都平反了,你为啥要把碧野写的断绝父子关系的声明给了老碧,你说你留那东西干啥?”
眼镜说:“一想起燕儿,我就恨碧野,燕儿的今天都是他害的。”
吴志平说:“不要赖别人了,都是你害的,不是你亲生的,你就是从来不知道心疼!”
“你敢说不是我亲生的,我杀了你!”眼镜一杯子扔过去,正砸在吴志平头上,她转身出门,坐上爬犁走了。
吴志平摸摸头,出血了,他拿了酒精棉和纱布,对着镜子自己包了。一是军人出身,二是因为眼镜经常出其不意地出手,所以家里战地自我救护用品是常备的。
云燕儿出院了,鲁渝用自行车来接云燕儿,飞鸽自行车,崭新的,云燕儿坐在后座上,鲁渝推着。
“这车真带劲。”云燕儿说。
路有点儿滑,鲁渝不敢骑,他小心翼翼地推着云燕儿,“全县才进了五辆,魏主任就批给我一辆,一百九十八块呢。”鲁渝把云燕儿推到家,眼镜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还有塔布斯汗和他的马爬犁。
“你们这是到哪儿去了?让我们在门口等了那么久。”
云燕儿娘跺着脚说,她不是生气,也不是尿急,新疆人冬天在外面站久了都跺脚。
鲁渝连忙开门把大家让进屋,屋里暖烘烘的。
眼镜脱了外衣,摘了头巾,鲁渝连忙接过来挂在衣架上。塔不斯汗也摘了帽子拿在手上,在沙发上坐了。鲁渝赶紧倒茶递烟,塔布斯汗掏出自己的烟荷包说:“我是你岳父的徒弟,叫塔布斯汗,汉族人都叫我‘他不死’,意思是我死不了。我抽莫合烟,抽那个高级的烟咳嗽。”
塔布斯汗就圈起自己的莫合烟来,点燃,很享受地吸一口,吐出几个烟圈儿来,莫合烟在塔布斯汗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一缕青烟向上飘绕着,冉冉地。
云燕儿咳了两声,眼泪流了出来。
云燕儿娘说:“这是发了财了,新买了房,还买了新自行车,这媳妇我怎么看着不怎么新呢?看看云燕穿的这是啥?”
“妈,我这不刚从医院回来吗,穿那么新干啥。”云燕又咳嗽。
“去医院干什么,你怎么了?”
“没啥,都好了。”
“你怎么老是咳嗽啊?”
云燕儿指指“他不死”说,“那个烟呛的。”云燕儿流着泪说。“他不死”连忙把烟摁灭,说,“对不起,不好意思。”
鲁渝说:“他不死师傅,跟我去我的饭店吃饭吧,你是不是下午还要回去?”
他不死说:“现在人民饭店清真吗?就是做不做大肉?”
鲁渝说:“国营饭店,不做大肉。”
他不死说:“有大肉也没有关系,我吃过。”说完哈哈大笑。
眼镜说:“我也没吃饭啊,怎么——不让我去?”
鲁渝说:“那好,就一起去。燕子你在家休息,我一会儿让人把饭给你送回来。”
他不死赶了爬犁,鲁渝指路,载着眼镜青一起来到人民饭店。
眼镜青进了人民饭店,大堂里并没有几个人,眼镜青在中间的一张桌子一屁股坐下来,刚要发话,鲁渝连忙上前说:“妈,您来这边坐。”
鲁渝把眼镜青带进一个小的雅间,“他不死”跟着。鲁渝吩咐,四热四凉八个菜很快上齐,鲁渝酙上酒说:“天冷,吃点热的,先垫垫肚子再喝。”
他不死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鲁渝说:“都是自家人,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不死撕下一条鸡腿,大爵,说:“好吃!”
“我看你这儿有点儿冷清啊。”眼镜说。
鲁渝说:“没有红白喜事,一般宴请都是下午和晚上。”
“那现在把你的员工都叫出来,我看看。”眼镜说。
鲁渝说:“您先吃,吃完再看。”
“现在看,我怕吃完把这事儿给忘了。”
鲁渝无奈地带了岳母眼镜青到大堂,喊:“大家都先放下手里的活,过来一下。”
很快人就都到齐了,两个厨师,四个服务员,另外会计出纳在前台,一个开票,一个收钱。
眼镜咳了一声,鲁渝赶紧介绍:“这是我岳母。”
大家一起喊:“岳母大人好!”
眼镜说:“你们倒会占便宜啊。都退下吧,我要到处看看。”
鲁渝说:“妈,您还是吃完了再看吧,把塔师傅一个人丢在那儿不好。”
眼镜这才回了雅间,对鲁渝说:“怎么那么多的小姑娘啊,干活不行,还事多,都换成男的。”
鲁渝说:“妈,您先吃饭,好好喝两杯,塔师傅在,咱们先不说这些,吃好了,回家再说。”
他不死大口吃肉,说,“没关系,师母就这脾气,我都习惯了,大家都吃。咱们喝酒吧——你们先吃,我自己先喝两杯。”他不死喝了几杯,让鲁渝,鲁渝说,“马上有几桌客人来,我就不陪你了。”
他不死让眼镜:“师母,你来一杯。”
眼镜看看他不死,端起杯来没说啥,一口把酒干了,继续吃,她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
他不死自顾自地喝了大半瓶,起身穿了外套,戴了皮帽,拿了马鞭说:“师母,鲁经理,谢谢你们的酒菜,我得回公社了。”说完,出门赶上马爬犁走了。
大堂里已经来了两桌人,鲁渝对眼镜说:“妈,您慢用,我得去招呼客人了。”
留下眼镜,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了,这酒喝得变了味了,“怎么?我像是个要饭的。”眼镜想。眼镜自斟自饮了五杯之后,觉得脸有些发热,心里越发地恼恨起鲁渝来。她从雅间出来,想喊臭做饭的,或者是姓鲁的,看看大堂里已经坐了两桌人,终于没有喊,高声叫道:“那个谁,我要回去了!”鲁渝闻声从厨房跑出来,叫旁边一个服务员,“小翠,把你的活先放一下,送老太太回我们家。”
“老太太,我老吗?回你们家,你和这个小姑娘——不——就是个小狐狸精——这意思是你和这个小狐狸精是一家?”眼镜心想。她气汹汹地走,并不跟小翠说话。
眼镜青蛙毕竟是会演戏的,走着走着,她的脸上又绽出了笑容。“你叫小翠?”眼镜说。
小翠赶紧上前,搀了眼镜的胳膊说:“我叫田晓翠。”
“你们经理对你们怎么样啊?”
“经理对我们可好呢。”
“怎么个好法啊?”
“就是好呗,也说不出怎么个好法,就是感觉挺亲的。”
“挺亲的,当时云燕就是感觉挺亲的,就城市户口国家指标都不要了,就跟他跑了。”眼镜心里说。她又说小翠,“你经理给你发多少钱啊?”小翠说,“这个——经理不让对外人讲的。”
“我是外人吗?”眼镜说,“我就把你当亲闺女看,以后你们经理的事儿,你都告诉我,我不会亏待你的。”眼镜说完摸摸裤兜,也没有摸出什么来。
把眼镜青蛙送到经理家门口,田晓翠说,“伯母,我回饭店去了。”转身回人民饭店去。眼镜看着田晓翠的背影,苗条的身材,扭动的腰肢,“危险的狐狸精,这鲁渝的魂还不得给勾了去。”眼镜青蛙心里说。
云燕已经把小间卧室收拾好,新的铺盖。
“我们娘俩人睡大间,小间让他自己睡。以后他不求着,不能跟他同床。从明天起,我得天天到饭店盯着去,这家伙,一共六个人,四个女的,还一个比一个长得风骚,这是雇干活的,还是找的小老婆,谁知道呢。”眼镜对云燕儿说。
云燕问:“妈,你啥时候回去?”
眼镜说:“回哪去?我就跟你过了。你爹就叫他在公社待着吧,现在我没有工作,他当个破技术员,还长脾气了,总跟我顶嘴,动不动就不回来,在拖拉机站吃住。”
“妈,你住两天还是回去,这老两口分开不好。”云燕说。
眼镜说:“我早就想跟他分开了,一辈子就是窝囊废,不求上进。”
“可是我不想跟鲁渝分开。”云燕儿说。
“瞧你那点儿出息,就这么个臭大师傅,你还上赶着给他啊?让他来求你!”眼镜愤愤地,推了推眼镜,狠狠地瞪了云燕儿一眼。
“你今天还是睡小间吧,明天让鲁渝在这间再支个床你睡,跟你睡一张床别扭,我睡不着觉。”云燕说。
眼镜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心想:“唉!真不像亲生的。”